那一天，吃过晚饭我到步行街转了一圈。模样像是饭后散步，甚是悠闲。实际上，我内心里有一股意绪隐隐翻腾。我在一张石凳上坐下来，摸出一盒今日专门用来犒劳自己的软盒中华，点上一支，深吸一口，吐出浓浓的白烟。灯光、人影、楼宇的轮廓，刹那间变得模糊，一如我经历过的人生。
烟团渐渐飘散，一切亦渐渐清晰。嘈杂的声音，纷乱的身形，变幻的光晕，以及慢慢变凉的夜温，清晰如电影。变得模糊的只有记忆。
这样的时刻，你想记什么，什么皆会变得模糊。让心里空着，我不能做到。让思想回忆，我亦不能做到。只有意识流。一会儿天上，一会儿地上，一会儿有某张熟悉的脸，有某种久远的声音，或者一个你平时没有留意的细节，它带来一种气氛，一种熟悉的味道，使你闪现于某个时间的片断。
没有人晓得，这天是我的生日。五十岁。半个世纪，我是怎么过来的?这是我坐在这里想要明白的事情。但是，因我无法记忆，故我无法明白。你想五十年的生活扑面而来，如一列火车闪过你的眼前，这是妄念。我这才晓得，人其实是无法检阅自己的生活的。有一些云母片般的事情，在远处含糊其辞地闪烁，但你走近它，那点点的毫光就迅速消失。一片黑暗，深不可测。
这一天，我没有庆贺，没有请客，亦没有告知任何人。杯盏之间，亲人或朋友，会提及某些往事，某些沉睡的过去会被语言唤醒，一点一点鲜亮地呈现。带有感情，带有手指的温度。但那是真实的吗?从全部的生活中提取细小的局部来，我们能回忆起生命中经历的一切吗?五十年。五十个三百六十五天。每一时，每一地，我们都在经历，哪怕是在睡梦之中。但我们经历过的，亦就挥发掉了，如同酒精一样。我们依稀闻得到瓶口的一点余味，已经不那么真实了。我们的记忆亦无法还原它从前的热烈的香醇。
我只能一个人默坐在人最多的地方。心潮起伏，却貌似平静。没有人能走进我的回忆。人们与我无关，我亦与人们无关。我曾经想过，人一生就是为了积攒记忆。而半个世纪过去了，我却发现我什么都没能积攒。我脑子很空。生命亦很空。
我以为我一个人坐在这里，抽上一支烟，会回想起许多让自己笑或是哭的往事。但是，没有。我笑了一声，对不知是什么点点头，起身走去。到处是人，没有谁闪开路给我。回家，这是不需要记忆的。这是本能。
（张鼎立摘自《解放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