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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本读法]文学欣赏的核心是欣赏人
作者:全立群

《文学教育》 2008年 第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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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学作品欣赏,自然是一件轻松的事情,但是仅仅轻松地去做这件事却未必能体会、享受其中的乐趣。比方说吃饭,欣赏美食,这也是个轻松的事。可是有时候为了真正品尝到美味,却必须有不轻松的准备、经历不轻松的过程,了解一些必需的知识,而不仅仅是放开嘴巴吃。而且可以说,你吃的菜越名贵,吃时候的讲究就越多,我虽然没有吃过燕窝,不过我想吃那个跟喝稀饭肯定还是有所不同的。总之,对于文学作品,在很多时候,我们只有通过一些不轻松的过程——注意,不轻松不等于不自然,或许有人会说,文学崇尚自然,文学欣赏作为一种审美的非功利的活动,如果都不能在放松状态下进行,那也太可悲了。我要说这是对自然的误解。什么叫自然?随势而动才是自然,该放松时放松该紧张时紧张才是自然,放松和紧张自由穿插、随意出入才叫自然。难道豹子追羚羊追得气喘吁吁紧张万分不是自然吗?难道你鏖战于网络游戏时的那份全神贯注不是自然吗?你要悠哉游哉,那就只可能迅速GAME OVER,你对于游戏魅力的领略肯定要少得多。因此,有时候我们必须经过一点不轻松,才能真正领略到美。
       下面我们先来看一首小诗,看看怎样经过不轻松我们才领略到它的美。
       远上寒山石径斜。白云深处有人家。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
       这是杜牧的《山行》,我们在中学就学过了。好在哪里?首先是风景好,很空阔,山、白云、枫树、霜叶、等等,白云深处的人家用一种类似反村的手法更显出人迹罕至、野外气息浓。总是在拥挤的城市里生活,看看这首诗,可以换个环境。再接下来哪里好呢?乐观精神,霜叶总是让人感到情绪低落的,这里说它红于二月花,显现出一种反其道的乐观,特别是最后一句,给人以豪爽挺拔之感。这些都不错,但是我总觉得还缺少一点什么,缺少什么呢?就是前面所说的不论是自然也好,还是乐观、豪爽也好,并不独特——类似的句子很多,类似的诗很多,那么这首诗的特别的味道到底在哪里呢?前面那些说法还是没有说出来。这就好像我们觉得别人就是不能理解自己是一个感觉——你自以为理解了我,但我之所以为我,为一个不能替代的我,你实际上并没有理解。
       这首诗的特别之处何在呢?一般认为是第四句,因为第四句最有名,是名句嘛,但我认为却在二三句之间的空白,因为正是在这里才发生了一个巨大的转折。
       且看头两句,诗人来到郊外,目的是什么?是摆脱现实的烦恼,是渴望寻找一个超越性的精神家园。出现了“家”,这就意味着人生找到了归宿,所以接下来,按常理,诗人只需要继续发挥,提升两句就行了,比方说“世间污浊非我愿,不如归去种南瓜”——虽然句子“打油”了一些,但是其中的精神实质、情感过程正和陶渊明、孟浩然的作品并无二致。
       但是,接下来出现了一个转折,本该快马加鞭的诗人遥望着远方的白云深处,却突然停车了,当然从字面上解释是因为看到了一片美丽的枫林。不过这样一来,我们这位诗人未免也太过多情了,像这样一位诗人,看来不采野花是很难的。到底是不是?又是又不是。说是者,确实美丽的枫林让诗人停下了脚步,说不者是因为诗人停下脚步又不仅是因为枫林,还为什么?还为他没有完全沉浸在纯粹的超越性的精神世界的那颗心——一颗仍然关注着眼前的、现实的、当下世界的那颗心。如果没有这样一颗心,就没有那样一双眼,别说枫林了,“林志玲”也不会停下来呀。
       所以诗人停车了,从表面上看,这是一种悠然见南山的自然的相遇、邂逅,但实际上却体现了诗人异常微妙的内心世界:想放下,却又放不下。之所以放不下不是因为责任、义务之类的原因,而是因为现实尽管给人带来烦恼,却也同时给人生带来活力,套用鲁迅的话来说,就是即便是痛苦也是活人的痛苦,而有一种安宁,即便安宁也是僵尸的安宁。所以这最后一句诗,霜叶红于二月花,霜叶为什么红于二月花呢?难道是因为美丽吗?是因为霜叶不惧风霜的品格吗?原因其实很简单,就因为霜叶此刻就在眼前——眼前的风景总是美过虚无的想像,所以霜叶不仅红于二月花,你还可以说它红过六月荷,总之,现实是最美的。
       所以说这首诗的特别之处就在于写出了人们普遍存在的一种心态转换、一段生命体验——这种转换与体验尽管普遍,却异常微妙,很不容易把握和言说。而诗人却在这短短的四句诗中,极其自然地将它呈现出来,内心世界的微妙、转换与外界景致的摇曳、转换融为一体,使得这首《山行》充满了言有尽而意无穷的魅力。最后再来看标题——山行,不正暗示了人生的道路就是这样的曲折、摇曳,人生并不是一条直线,人生的曲折正是人生的魅力所在,而曲折的根源就在于内心世界的矛盾、动荡,有时向往着白云深处,有时又顾念着眼下的枫林霜叶。
       说到这里,我们再来欣赏这首诗,是不是感觉它要有味道的多呢?而这种琢磨、体会的过程,尽管不轻松,但是完成之后却有一种快意,什么快意呢?猜出一段心事、沟通一个生命、理解一颗心灵的快意。
       再来举一个现代诗的例子,便是徐志摩的《再别康桥》。一般来说,这首诗的“诗眼”被认为是“轻轻的”——轻轻的来,轻轻的走,其中有一种淡淡的忧伤、优雅,又仿佛精心呵护着一个梦,怕它破碎。单看到这一点自然不错,但是在眼前的风景背后其实还隐藏着更让人心动的世界。轻轻的、轻轻的,自己一往情深,而那“康桥”却全然不知,真的是因为怕美丽的梦破碎吗?那么请问美丽的梦为什么会破碎呢?难道是因为“康桥”其实已经变成了夜总会、娱乐城?这里其实有些不通。一个人在什么样的情况下遇到自己当年热恋的女友而不愿上前打扰?首先那女友现在过得幸福,同时自己又过得很糟,在这种情形下才会“轻轻的”来又“轻轻的”的去。徐志摩再回康桥其实正是这种情形的再现。康桥还是当年的那个样子,并没有任何改变,而我们的诗人却不再是当年的纯情阳光少年了,他刚刚和自己的祖国一起经历了最动荡的几年,这是人性的丑陋、残忍、分裂最集中呈现的几年,也是自己美好的激情开始化为无聊的沉闷的日常生活的几年——可怜的徐志摩,他已不是当年的自己了,他的心灵受了刺激,他的身体受了疲累,为了养家到处上课、赚钱——这样一个心灵已蒙上厚厚灰尘的变脏了的“我”,再回康桥,又怎能不轻轻的来、轻轻的走,免得让自己这俗物玷污了心中的圣地?免得让自己的痛苦搅扰了这天堂的宁静与欢乐?所以这首诗其实是最典型的具有“言外之意”的诗,它绝不是让我们在茶余饭后轻松把玩的作品,也并非一个多情种子的魅力展示,它以高度的含蓄、无言,最完整最深刻地呈现了一个孤独、痛苦,而又保持
       着当年风度能够有所节制的灵魂。不过这个灵魂终于也会有不能节制的时候,那便是他的最后一首诗:《火车擒住轨》——火车擒住轨,在黑夜里奔:/过山,过水,过陈死人的坟……这两首诗表面的风格、情调差异如此之大,而其内在的心灵色彩,其实都是同样的黯淡。
       举了以上一古一今两个例子,正是为了说明,文学作品的赏析,确实需要脑力的集中,它不是简单的发议论,也不是纯粹的看电视剧打发时间。经过这样一种不轻松的脑力集中,文学作品的魅力将被发掘出来,而使我们获得更大的审美快感。
       同时我们还感觉到,这种赏析所需要具备的素养——首先是情感体验的能力,是感悟力,这是最重要的。其二是一定的生活阅历。比方说《山行》这样的诗,它的真正的意趣,对于一个小学生绝对是无法理解的,因为他们没有那样的阅历和体验。其三是一定的文化、背景知识。比如徐志摩那首诗,如果不具备一些相关的背景知识,便难以深入到其表面风景的背后。其四是要有一定的文学批评知识,了解一些文学批评方法。
       那么,文学欣赏,到底欣赏什么呢?经常有人问我,你们研究文学的,是不是就是判断一篇作品好不好,好在哪里?然后接着问,你觉得某篇正流行的作品好不好?你觉得某部电影好不好?比方说最新上映的《赤壁》之类?文学欣赏当然包括这些方面的内容——但是并不仅仅如此,如果仅仅如此——那我们的社会文化在表面的繁荣之下会越来越贫乏——比方说现在的许多评论——观赏指数9、惊险指数8,全部数字化了——如果我说某位先生或是小姐,观赏指数8、温柔指数7、花心指数8之类,开开玩笑是可以的,但是如果靠这个来寻找心灵的默契、沟通与理解显然是非常不够的。
       通过我对两首诗的感受,或者说赏析,我想应该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文学欣赏所要欣赏的其实是人,是我们自己,所以说文学是人学。什么样的人呢?和经济学家眼里的经济人不同,和社会学家眼里的社会人也不同——文学是人学——文学的人是个体的人,是情感的人,是复杂的人,是包含了情感世界的绚丽与微妙、丰富与乏味、壮丽与萎缩、复杂与沉重的所有的一切的人,而社会人、经济人只是这样的个体人、个性人在某个方面的延伸和抽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