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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作快评]小镇夜景
作者:曹 寇

《文学教育》 2008年 第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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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晚饭后我们干点什么呢?什么干的也没有,只好摸黑打篮球。
       后来,我们发现离篮球场不远的门房处来了一个年轻的姑娘。她看起来有点急迫,正和门房刘师傅在说着什么。应该是听到篮球撞击地面的声音了,所以她边急迫地说,边不断向球场这边看。不过我们能确定的是,她什么也看不到。
       门房的门头上有一盏两百瓦的大灯泡,它每天傍晚六点半左右亮起,直到第二天凌晨五点半才会熄灭。瓦数不小,如果在室内,会很明亮,但它被安置在门头上,赤裸裸地置身地球表面的黑暗,任务就过于繁重了。除了门前一块,还得力不从心照耀门房一带的空气和花木。也就是说,姑娘看不到我们,我们也看不清姑娘。为了看清,我们走了过去。
       李黎和赵志明是同时到达的。球现在不在我们手上,它应该小幅度滚动在球场旁边的草丛里,或者静止其中。
       这个女的是来找梁小春的,她是后者的表姐。
       梁小春是今年新分配来的女教师,也不是赵塘镇人。长得可能不错。究竟是不是这么回事?还不能确定。这也可能跟她不与我们在一块儿玩有关。按理说,她应该和我们一起住在校园后面的单身宿舍里,那样,我们就会邀请她到我们的宿舍组织一个小小的牌局。那样一来,多好。可惜。也可能是她胆小吧,或怕我们对她做什么(毕竟我们都是男的),当然也有可能是其他原因。总之她就是不住校,而是听说住镇上的表姐家。表姐何人?看来就是眼下这个漂亮的姑娘。
       对于梁小春还需要多一点介绍比较好。据说她和我们前些年刚来时一样,也对这份工作很不满意。她不想当老师,更主要的是,她就是本城姑娘,却被分到了这个鬼不生蛋的穷乡僻壤赵塘镇。不像我们,天生不是本地人,怨气小点。我们猜,她还在堵气。而且在我们看来,再过几年,等她年纪赶上我们了,气也不会消。但也不会膨胀,就那么大的气了,固定了,怎么说才好呢,说是像固体一样有固定体积和形状的气体比较合适。所以,除了上课,这个叫梁小春的年轻女教师从不与任何同事打招呼,这当然包括我们。看来她是打算誓死做一个与集体格格不入坚决不与世俗同流合污尽量保持一个女大学生所应有的矜持的人了。也可能和她所任教的学科有关,她是化学老师,又是新来的,有必要多干点活,所以兼任化学器材室的管理员一职是再合适不过了。也就是说,她的办公室就设在器材室里,不必要和一大拨人沆瀣一气、共处一室。当然了,说别的没用。让我们还是听信传言吧,传言这姑娘脾气不仅古怪,而且相当古怪,古怪到只能用古怪才能修饰的古怪。这样挺好,有一个脾气古怪的年轻女教师对我们来说毕竟是件有意思的事。换言之,当我们被人提请注意梁小春的时候,我们忽然对后者产生了浓厚的的兴趣。
       我们的记忆是:梁小春除了她穿着化学老师固有的白大褂像鬼魂那样从我们的办公室窗前一划而过,就是表情木然地坐在器材室和两大柜子的坩锅、试管和写满标签的化学药品为伍的样子。值得称奇的是,她不仅将这些器材排列的整齐有序,而且置身其中的她也是如此精湛的队列中的一员。
       表姐告诉我们,平时表妹在六点左右就可以回家(表姐家),可是今天天都黑成这样了,她还没有回去,而且手机也打不通(应该没电了)。表姐于是苦着脸(仍然漂亮)说,没办法,我只好找到学校来了,找你们来了。
       这就对啦!赵志明热情洋溢地夸奖了一通我们的表姐,你找到学校来真是太正确啦!
       如果你不找到学校来,被我们知道了,我们会怪你的,我们会找到你家的!李黎不甘落后说道。
       刘师傅见状,露出很失落的样子,看样子他不太想把表姐就这么轻易地过手给我们。所以,即便他迫不得已将表姐移交给我们了,仍然不愿意立即消失,而是继续站在一旁。并且我们还注意到他多次张嘴想插入谈话,但都被我们毫不留情抢了过去。年纪大了,可能确实唇舌不够利索,说不过年轻人。不知道我们上了年纪是不是也会这样,如果是,我们决定从此不长了。
       对于梁小春的失踪事件,和别人相比,应该说赵志明的责任最大,因为他和梁老师都任教于初三毕业班,而且都分别是班主任。具体是,赵志明初三(1)班,梁小春初三(2)班。而且,他们的任教班级是交叉的,即,赵志明也教(2)班的语文,梁小春也教(1)班的化学。为了不被肩膀上的重担压垮,赵志明在身材高挑的表姐面前直了直身体,挺了挺胸脯,做出了当仁不让带领大家寻找梁小春老师的架式。
       他先带我们去了初三(2)班的教室。谁都知道这是多余的。每天天黑之前,刘师傅都会在校园里转一圈,检查各个班级门、窗和灯是否已关上。不过,除了刘师傅,我们也都没表示反对,在走动中,我们发现表姐两条腿并得很紧,脚尖不外八,也不内八。
       结果当然如刘师傅所料。门窗都关得死死的,一把大锁挂在门上,在黑暗中显得无比结实、安全。教室里也是黑的,但因为两面墙分别都有两扇窗,所以也并不显得太暗,依稀可以看见值日生在打扫完教室后,又重新将桌椅排列了一下,很整齐。定睛细看,这些多年来被勤加摩擦的桌椅,在黑暗中使劲吸收室外的光线,然后轮廓清晰地泛着清光,有点像眼光。好像它们和每天用臀部挤压他们的家伙一样,还很年幼、很调皮,只要我们一转身离开,它们马上就闹哄哄地吵起来,有的甚至还会离开自己的位置跳到别的桌椅上去。
       我们的梁老师不会独自一人躲在其中,而且也无处可躲,但我们还是和表姐一起忍不住把脸贴在窗玻璃上朝里面窥视了良久。然后就是我们离开窗户,直起身,和表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并且用相当谦逊的笑容来表示彼此什么也没发现。
       在化学器材室,也就是梁小春的办公室外面,赵志明没有急着让表姐再次率先将小脸贴在玻璃上,而是用自己挡在前方,突然向表姐发问,表妹最近有没有遇到什么不顺心的事?表姐想了想,说,应该没有。赵志明点点头,说那就好那就好。这才闪开身体让表姐朝里看。
       仍然什么也看不到。如果我们没有忘掉氰化钾的分子式并且此时有足够的光线,那么我们就可以看到该药物就摆放在左边那个大柜子的第三层,具体是靠里倒数第二个看起来很不显眼的那个玻璃瓶。这对化学专业毕业的梁小春来说,是一眼即明的赫赫存在。说来话长,在很多年前,也可能就在我们来之前不久,有过一个教师吃过这瓶氰化钾。吃了很多。据说此人活着时饭量也很大,曾在食堂与人比过饭量和肉量。不过氰化钾毕竟不是食物,没等他吃完,人已经完蛋了。也就是说,他还给后人留了半瓶。
       我们当然也不可能相信刚刚工作不久的梁小春会这么快速地厌倦生活而选择灌下这余下的半瓶氰化钾了断自己。我们只是觉
       得,表姐和我们这种脸贴着玻璃朝里观望的神态颇有意思。换言之,与其说是我们在寻找梁小春,倒不如说是希望在办公桌后的地面上发现一具年轻的女尸。这具女尸的面部也许痛苦的扭曲着,也很可能像日常睡眠那样安详,说不定还在黑暗的化学器材室的地面上栩栩如生,随时都可能坐起身茫然地看一眼前方的墙角,叹一口气,然后站起身冲外面的人笑一笑。
       我们只好回到门房那盏两百瓦的大灯泡下想办法。
       刘师傅因为刚才的事,把凳子全藏了起来。不过,好在他还是为我们的表姐留了一把藤椅。我们环绕在表姐四周站立着,一时还找不出什么话来说。仍然是刘师傅打开了僵局,他举了举了捧在手上的那个作为茶杯的水果罐头瓶子,问表姐是否需要喝口水?说着还已扭开了瓶盖。我们注意到铁皮制作的瓶盖锈迹斑斑,和茶渍混为一体。而在一点儿也不透明的玻璃杯壁上,还残存着那块早已破碎不堪的水果罐头标签。表姐婉谢了。刘师傅有点失望地自己咕咚喝了一大口,然后咳了一口痰狠狠地啐在自己的脚尖不远处。
       灯下,我们再次欣赏了一番表姐。真很漂亮,五官清晰准确,脑门圆润饱满。颔骨略向外突,这使我们永远不要担心她会有个双下巴。头发或许因为夜和灯光的原因,格外垂直而有质感。如果她的表情能够舒展开来,即不表现出因为表妹的事而烦恼的话,我们相信她会更漂亮。李黎见状,就敦促赵志明另想办法。赵志明拈了拈下巴——五十年后大概会有胡须的地带——然后要求刘师傅将花名册拿出来。有必要补充的是,花名册是用来记录我们赵塘镇中学的教职员工是否按时上下班的重要依据。具体是每天签四次自己的姓名,分别为早晨上班、中午下班、中午上班和下午下班。刘师傅表示反对,他声明自己已经查过了,梁小春三字清晰无误地在该日花名册上准时出现了四次。不过赵志明并不以为然,坚持己见,既然刘师傅不愿意拿出来,他只好自己动手,从门房那张桌子的抽屉里给翻了出来。查验结果再次表明刘师傅是正确的。后者不免发出冷笑。赵志明岂能甘心,他明知故问地问了刘师傅一些有关签字的规则。这些规则,领导反复交代,并印发成文件传达给所有人反复学习过了,也就是说,除了我们的表姐,没人对此需要打听和回答。不过,刘师傅也和大家一样意识到了表姐并不知情,所以这一次居然很配合赵志明,一五一十地将签字规则很专业地背诵了一遍。结论是,梁小春和其他老师一样,下班走了,有其亲笔签名为证,离校时间大约是下午五点左右。
       赵志明向表姐复述了他和刘师傅所得出的结论。后者不知所以,只好点头表示同意。但李黎却在旁边攻击赵志明,他讥笑赵志明假模假式搞半天,全是废话,毫无价值,因为从这里面根本看不到一丝线索。赵志明振振有词地反驳道,怎么会毫无价值呢,它说明梁老师已经离开学校,起码告诉我们应该去校外寻找梁老师。说的也是。李黎仍然不依不饶,请教道,那么,去哪儿找呢?
       问题确实就在这里。这确实把赵志明给问住了。在一旁有点看不下去的刘师傅看到这两个年轻人争执不休,不免大摇其头。大家被刘师傅摇头晃脑的模样所吸引,直到对他摇头的动作感到厌烦时,后者才及时止住摇头的动作,提醒道:也许学生知道。
       于是,语文教师赵志明给初三(2)班的语文课代表打了个电话。课代表非常惶恐,表示自己并不清楚班主任梁老师的下落。因为惶恐,她建议老师可以去问问初三(2)班的班长周强同学。不过,周强家没有安装电话。在赵塘镇,安装电话的农家还很有限。李黎在一旁提醒赵志明,没有安装电话,也不意味着周强父母没有手机。至于这一点,初三(2)班的语文课代表告诉她的语文老师赵志明,首先,班长周强同学的父母是否有手机,她不知道;其次,就算有,号码多少,她还是不知道;第三,就算有人知道号码,大概也只有作为班主任的梁小春知道。也就是说,当务之急是立即联系初三(2)班长周强同学的父母,然后通过其父母找到周强,再通过周强打听梁小春的下落。而这一点的前提是得先知道周强父母的手机号码,而就目前看来,知道周强父母手机号码的只有梁小春。
       这太绕了,而且是不可能的。最后,我们认为,只有去这位叫周强的家找他了,即便他不知道班主任梁老师的下落,也许可以获得一些线索。
       好在路程并不远。
       周强家就住在蚂蚁村,距离学校大约需要十来分钟。出了校门,穿过镇中心后,得蹩进一条巷子,然后绕过一块池塘才能到达。路不远,也太好走,所以表姐将自行车锁在了学校,交给刘师傅妥善照顾(后者认为前者完全可以不锁),她则和我们一同步行去。
       赵塘镇这个地方,就我们有限的了解,自打有人类居住以来,一直是乡村,近些年才为了迎合席卷全国的城镇化建设浪潮,撤乡为镇。所以,在原来乡政府、供销社、医院、菜场、信用社和学校集聚的地区逐渐增添了居民楼、超市、银行、桑拿房、卡拉OK厅和餐馆等设施。也就是说,当夜幕降临,全赵塘镇陷入黑暗的时候,独有镇中心这么一块地方灯火通明。这里的人跟村子里的人不能说是生活在两个世界,但可以说他们生活在两个时间概念里。此时此刻,村里人大多已洗脚上床呼呼大睡,而镇上的夜生活刚刚开始,正如火如荼。
       于是,在穿过镇中心一家喝啤酒吃烧烤的大排档前,我们遇到了一群喝醉的流氓。天已凉了,但啤酒、叫喊和灯光使镇上温度较高。这伙流氓也不愿意呆在室内开展吃喝,而是故意把桌子搬到了路边,大概是这样才好让人们可以看见他们光着上身所暴露的肌肉及纹身,才好让大家加深“原来他们是流氓”的印象。确实,很远就可以看到他们了。那些粗俗不堪的话也是远近可闻。作为教师,虽然我们私下的言行未必比他们好到哪儿去,但还不至于如此轻薄、嚣张。而他们的轻薄、嚣张又和我们公共场合故作姿态的德行形成了对峙。所以说,让一群教师经过一群流氓是件很滑稽、难堪以至于危险的事。
       赵志明见状,打算带领我们从马路对面绕过去。那边没有什么店铺,只有一爿近乎露天的小车行而已。开这个车行的是个黑黑的老头,不爱说话,只是始终坐在不分昼夜的昏暗之中给人修车补胎打气什么的。总之,从那儿走不会有任何障碍或麻烦。但就在这时候,那张桌子上站起了一个人,赵老师赵老师的喊了起来。大家一看,是赵志明班上的学生王磊。
       王磊是个品学俱劣的学生,他名义上是初三(1)班的学生,但早在刚刚进入初中那会儿,或者更早,就已放弃了学习,专事敲诈勒索、打架斗殴和调戏女同学的行当。因为九年义务教育是国家大法,学校无权开除任何学生,所以赵志明也不能拿他怎么样,只能头疼不已,屡屡找领导
       抱怨。也仅能抱怨而已。后来,王磊如大家所预料的那样与社会上的地痞流氓混在了一起。这之后反而好了,因为他终于找到了组织,所以不怎么在学校和班级出现了,校方和赵志明顿感清爽多了。不仅如此,偶尔碰到,王磊也不像以前那样尽和老师作对,反而能表现出类似于尊师重教的礼貌和热情。有时简直热情过度,让人难堪,比如现在。
       既然王磊喊了赵老师,赵老师就不好再带领大家绕了,硬着头皮走了过去。王磊给大家每人递了一枝烟,并分别殷勤地点上。他也看到了表姐,也要递烟点上。但被表姐惊恐万状地拒绝了。她开始是躲藏到赵志明的身后,但仍然觉得不安全,于是又躲藏到李黎的身后,具体在谁身后也没确定,而完全取决于王磊和她之间的距离。赵志明苦笑着向自己这位学生汇报道,我们还有事,就不耽误了,你们慢慢喝吧。可能是为了体现他是“混过的”或不“怕事”,说着他还夸张地向桌上那拨流氓挥手致意。此举不出还好,一出,惹得桌上一个流氓站了起来,也跑了过来。此人一看就喝多了,有点摇晃。他说他非常希望能邀请王磊的班主任赵志明和我们大家加入其中喝上一杯再走,尤其是我们身后的表姐。说着他就向表姐扑了过来。后者惊叫着逃开了。桌上流氓见状,拍桌子掼板凳狂笑了起来。
       好在王磊善心未泯,可能也未喝多。他以自己的面子替老师打了圆场,不过流氓们仍不放过。一直不说话的李黎突然挺身而出,他叫王磊带路,走到桌前,端起酒杯,分别和在座众流氓分别干了一杯。如此这般,我们才没再受阻拦和骚扰,得以通过。当然,走没多远,我们就可以听到他们高声笑骂,其所指正是我们。我们权且就当没听见。我们看见的是,表姐现在确实已从赵志明身后转移到李黎身后了。
       周强家很好认。问了位在猪圈前喂猪的妇女,她指了指,就到了。
       没有院子,是三间老式平房。和周边人家的楼房及深院比较起来,家境看来不是很好。也似乎因为贫穷,连灯都舍不得点似的,家里黑灯瞎火。转到房后,才发现一扇窗户泄露着一点微弱的光。靠近一看——连个窗帘都没有——没有女人在木盆里洗澡,而是勤奋的周强在灯下苦读。
       台灯的光线像一个立体的扇面,以周强的脑袋为圆心,可以照射到他身下的周边区域。在这个扇形光柱里,我们可以看到周强的身后是一张床,床上是破旧却叠得较为整齐的被褥。所以,这张床看起来比较冰冷。我们可以想象周强最终做完所有手头的难题之后,上床时一定会深深地叹一口气。因为遥想当年,我辈也正如此。此情此景不免让我们觉得亲切和感动。在床的一侧还堆积着几个大麻袋,里面是粮食无疑。一只肥大的老鼠正趁着周强沉浸于难题中的大好机遇,在麻袋间毫无惧色地上蹿下跳。它行动敏捷,而且悄无声息。即便有,我们未必听见,周强可能更听不见,他太专心了。他优异的成绩与这样的全神贯注有关,也与这只肥大的老鼠有关。说实话,我们真不忍心打扰灯光下的事物。
       是赵志明敲的窗。敲了一下,没反应。聚精会神的周强听不见,不过那只老鼠发现了。后者居然用两条后腿栖在麻袋顶端,像袋鼠那样直立了起来。它追寻敲击声,认真而好奇地盯着窗外看了一眼,而且似乎还转动了眼球,与窗外的我们每个人都对视了片刻。大概它没有发现有什么好人,所以只在瞬间,就攸地跳下麻袋跑不见了。
       果然不虚此行,周强为我们提供了重要的线索。他说梁老师下午放学后,骑上车和张永兰一起走了。张永兰我们是知道的,在学校很有名,发育过早,学习太差,特别妖娆。对于她的情况,可谓众所周知。刚刚接受这个班的梁小春显然对情况不太明了,所以她才会搞什么家访。可能是希望张永兰不要再这么下去了吧,“那样的话,你就不可能考上好一点的学校,将来走上社会也无法适应越来越激烈的社会竞争,即便不被淘汰,也会不被人重视,不被认可,生活质量也不会高,甚至和你含辛茹苦的父母一样面朝黄土背朝天地从事着祖祖辈辈的农民行当”……我们可以想到梁老师肯定会对张永兰作如是教导。虽然这是无知状态下所干的多余的事情,但我们还是想笑。
       张永兰家在光明村。我们有点泄气,太远了。鉴于表姐站在李黎旁边,本来想问赵志明怎么办的问题只好问李黎了。表姐是当地人,她说如果从大路走当然远,而如果从小路,也就是从田埂上抄近路的话,那样步行十五分钟即可到达;而如果我们回学校拿自行车的话,也需要十分钟,再从学校骑到张永兰家,就得超过五分钟。合计一下,不如现在直接从田埂步行过去。美丽的表姐如此精确的算术能力令数学老师李黎大加称赞。这一点改变了李黎长期以来所固守的偏见,那就是漂亮女人不是蛇蝎之心就是智力欠缺。表姐的从天而降彻底立即瓦解了他一固守多年的偏见。也正是这时候,我们才突然意识到,虽然表姐很漂亮,我们愿意跟她一道走路(赵志明和李黎一人一边),但我们居然始终对她还一无所知。这真是莫大的失误啊,怎么说都是不应该的。
       值得一提的是,和周强告别的时候,他那对怕因为看电视而影响孩子学习过早进入睡眠的父母衣衫不整地爬了起来。这对老实巴交的农民夫妇,因为僵硬的笑容和被中断的睡眠,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无比苍老。我们谢绝了他们邀请喝杯茶再走的热情提议,而是有点不耐烦似的轰他们爬回床上去,并且安慰他们:“你们生了个了不起的儿子!”不仅如此,走了一大截之后。赵志明没忍住,又折了回去,走到还依在门框上目送我们的周强一家面前,问其父母有没有手机?这个问题因为太突然,搞得周强一家三口惶恐半天才明白过来,然后羞愧不已地承认,他们家连个手机都没有。赵志明对此似乎心有不甘,作为临别赠言,他建议周强及其父母,你们家应该买点老鼠药了。’
       夜晚的田间小径并不黑暗,相反,却显得明亮而温润,如一跟松懈的裤带逶迤于黑暗的原野。秋夜的特殊气味和田野里昆虫的鸣叫混合一处,让人觉得气味是金属的光泽,叫声有阳光的余温。我们感到全身的器官在打开,在上升。我们是多么愉快,虽然它不合时宜——一个小姑娘至今还无下落——但我们控制不住,李黎不禁不满地发起了牢骚,为什么我们每天要困在学校,为什么我们从来没有晚上到田野间来散散步的念头,究竟是什么困住了我们以及我们的想象力和创造力?他甚至抛弃来之不易的阵地——表姐的一个肩膀,在田间小路上使劲奔跑了起来,然后在一个崎岖不平的地方无意或有意地跌倒。他躺在地上不愿意起来,冲着广阔的夜空大呼小叫。这引发了来自村庄的一大批狗叫。李黎做对了,他对表姐暂时性地抛开不仅没有让表姐感到失掉了依靠,而且让我们的表姐第一次发出了笑声,使她暂忘了丢失表妹的烦恼。此外,李黎的
       行动还感染了我们,除了表姐,我们也在那块草地上躺了片刻。当然,我们这么做未必不是通过集体行为诱使表姐也躺在我们中间。
       真没想到你们老师也这样啊,表姐笑着,然后像娇嗔似的命令我们,快起来快起来,还要找我表妹呢。她说这些话的时候声音并不大,有点像在耳畔窃窃私语那样小心和神秘,所以就像我们耳畔的枯草叶那样弄得我们耳痒痒心痒痒。赵志明是最早站起来的,他嚷嚷着重复表姐的焦虑。但大家不难发现,躺在草地上使表姐感到愉快并发出笑声这一行为是李黎首创的,而非赵志明,因此后者就不能纵容前者的发明创造,基于此,必须在下一步行动中起到带头模范作用,免得再次失去主动权。也可以说,赵志明并不是真的希望我们也像他那样立即爬起来赶路,绝不是,恰恰相反,你们就躺在这儿才好呢,那样一来,赵志明就可以独自占有表姐了。事实上他就是这么干的,他嘴上催促着大家,身体已挨在表姐一侧用肩膀拱着她往前走了。李黎见状,赶紧跃起,赶了上去,占据了表姐的另一例。我们在后面可以清晰地看见:二人将表姐夹得很紧,所以肢体摆动所产生的摩擦一时变得非常之钝,严重影响行走。表姐只好一会儿加快步伐,将二人丢在后面;一会儿放慢步子,将二人摆放在前面。
       据交谈所得,表姐是卫校毕业的,现在是镇上医院的护士。我们脑子里立即出现了雪白、干净的大褂罩着她苗条的身体的形象。这一想象关键在于大褂里面空空荡荡,我们的表姐什么也没穿。另外,头顶上那个可爱的护士小帽至关重要,好像如果没有那顶帽子,我们就会把她和桌子上排列着许多烟卷、鼻毛过长的中年男医生弄混淆似的。
       让我们感到悔恨不已的是,她已工作了两年,而镇医院正是本校教职员工公费医疗的指定医院。之所以没有看过她,完全是我们的失误。我们为什么非要如此年轻,居然从来不生病,即便感冒发烧,也不屑于去看。我们的教训是深刻的,勿庸置疑,如果不想错过什么,疾病也不要错过。
       问题在于,在我们不在场的两年以及更长的时间内,我们的表姐是否已搞上对象甚至已婚?经过一番艰苦的盘问,表姐被迫承认自己至今还没有男朋友的真相。这虽然为大家所希望,但仍然过于突然,很有爆炸性,一如此时田野上空突然有个UFO并且上面的奇形怪状的外星人把脑袋伸出舷窗冲我们问好那样让人惊讶继而狂喜。这种惊喜又让人窒息而又焦躁,反而使大家一时陷入了沉默,谁也不敢轻易说话。憋了半天,李黎扛不住了,说,我们其中之一可以做你男朋友吗?为了掩饰或消解紧张,他故意拿腔捏调,使用了一种流氓口吻,希望使它听起来不像是一道选择题,而只是个玩笑。
       这当然让我们的表姐佯装着恼羞成怒了,她伸出胳膊轻打了李黎一下,李黎也便立即响应地惨叫了一下。至此,我们才再次恢复轻松,都笑了,包括打人者表姐。谈到和梁小春的关系,表姐说,作为表姐,其实她也仅比后者大五个月零几天。说到出生年月,我们又不禁抬头仰望还能看得清的星空,谈论起了年轻人——尤其是姑娘——热衷于谈论的星座问题。当她终于亲口说出自己是处女座的时候(我们事先已根据她的月份算出来了),神态极为娇羞。首先,这个星座的名称是十二星座中最难以启齿的;其次,这个星座的名称会让提问者想到另一个问题:表姐,你是不是处女?第三,即便表姐不是处女,因为星座的属性,我们也会把她往处女上想象。
       这是危险的时刻。赵志明最后将话题引向了别处。对此我们没有意见,反而松了口气。我们将梁小春在学校的“特立独行”告诉了表姐,表达了我们的好奇,并且诚恳地指出,表妹虽然也和表姐一样漂亮,但绝对没有表姐可爱。表姐出于谦逊或其他什么,对此只报以微笑。不过,她还是向我们承认了表妹的脾气问题。姐妹二人目前住在一起,一个房间两张床。表姐喜欢听一些流行歌曲,但表妹却每天都在看英语书,为来年的研究生考试做准备。不仅如此,表妹总是冷言冷语地对表姐的趣味、爱好和审美表示不屑。一件兴冲冲刚买来的衣服,往往都是因为表妹的一番评论而有被时装店主骗了的感觉。对于表姐每天花几个小时泡在网络上和那些无聊的男人聊来聊去,表妹也很不理解。表姐觉得自己很委屈,她是赵塘镇人,也就是乡下妹子,而表妹是城里的大小姐,从小她就觉得自己矮表妹一等。好不容易长大了,表姐发觉自己原来挺漂亮的,所以胸部挺得更高了些,性格一丢农村姑娘的扭捏而开朗活泼了起来。结果这时候表妹住到她家来了,使她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自信心正在一丝一缕地被抽走。
       说着说着,表姐突然捂住了自己的嘴巴,这还不够,也停下了脚步。她惊恐地分别看了我们一眼,又反方向地分别看了第二眼。我们知道,本质上是她在看自己,是从我们的脸上来看自己。她还不太相信自己刚才所说的一切是否真是出自自己之口。她此行目的不是在夜晚的田野和一群年轻的乡村男教师谈论自己,更不是在这些轻佻的男青年面前暴露自己和表妹(而且是这些男青年的同事)的分歧。她是来寻找表妹的,因为表妹没像平时一样准时到家,她和她的全家都焦急万分。否则她不会出现在夜晚的田野。她站在这里已经说明她和表妹非常要好、亲密,甚至超越了姐妹关系,乃是闺中秘友。光说明这一点还不够,而是应该不失时机地通过这种千辛万苦的寻找向这些表妹的同事努力突出、强调才对。
       不过,我们对此不会吃惊,我们觉得这很正常。如果两个姑娘之间间没有这样那样的分歧,那么她们没有必要有表姐和表妹之分,那么我们也不会浪费大好的睡眠时间。我们真的毫不介意表姐和表妹的分歧,对于表姐能向我们泄露她的委屈情绪感到极为赞赏。我们只希望在不久的将来甚至就是明天,表姐能和我们在网络上见。到时候我们将有说不完的话。
       后来,田野间出现了一条灌溉渠。不宽,可以跳跃过去。当然,向西走五十米,也有一座小石拱可通过。但赵志明提议,为了节省时间,还是跳过去吧。说着他就先跳了过去,我们也紧跟着跳了过去。不过,李黎很快就先我们一步意识到了不妥,又跳了回来。让表姐一个人落在彼岸就是犯罪啊。总之,这样一来,两岸都有人,表姐可以大胆地跳了。灌溉渠其实很窄,而且表姐自幼生活在此地,跳这样一个小沟毫无问题。但她在跳的时候还是为了表达女孩所应有的惊惧尖叫了起来,声音随着她的跃起、飞行和落地,画了一条清晰无比的弧线。这条弧线纤细、明亮的就好像一根被陡然提起的鱼线,鱼钩在其顶端,有饵无饵都不重要。鱼钩与鱼线本身就构成了诱惑的器具。赵志明自然不失时机地在对岸摆出了一幅将她接入怀抱的架势,当然,这也是多余的。尖叫和怀抱都是做做样子,不过也恰到好处。
       
       也许提这一点是多余的:在表姐跳跃沟渠的时候,我们发现渠水里也闪过了一道寒光,抬头一看,原来是一轮下弦月姗姗来迟——或正是时候。
       当我们到达张永兰家之后,不免大吃一惊。因为在院门外,透过钢铁大门,我们看见不久前在镇上遇见的王磊正坐在张永兰家宽敞、明亮的堂屋里。如果不是年轻,我们或许会认为现在坐在这里的王磊和坐在酒桌边的王磊其中一个是鬼魂。
       张永兰坐在另一把椅子上,二人表面上在看他们面前的电视,实质上正在聊天。聊什么,听不见,而且可以看出二人在聊的不是愿意让第三者知道的内容。这种神秘的交谈总让人有偷听的欲望。
       好吧,这当然不是我们的目的,再次声明,我们的目的是找梁小春。
       张永兰家的堂屋很宽敞,很明亮,这刚才说了。另外,她家的大门并不是一般赵塘镇人家的模样,而是整整一面墙体都是由钢化玻璃制作的,和店铺的门面很相似。也就是说,首先,张永兰家很富裕(钢铁院门和钢化玻璃门),其次,站在院门外就可以对她家堂屋一目了然——没有梁小春,也没有张永兰家的其他人。这对我们是一个无比沉重的打击,我们走得两腿酸胀,结果一无所获。可怜的表姐,丢掉了表妹,而我们作为男子汉,说是帮忙寻找,却是白忙一场,什么忙也没帮上。
       说实话,我们所有的人都认为可以转身回去了。不过,这同样不符合常情,应该向张永兰打听打听梁老师的下落,这也许才是最后一线希望。赵志明再次上前,勇敢地摇起了张永兰家的铁门。刚想摇第二下,一条体积高大的狼狗突然扑了过来。好在它还没学会自己打开铁门跳出来撕咬我们,只是虚惊一场。即便如此,我们还是被吓得不轻,集体往后直退,表姐都退到李黎的怀里了。可惜同样惊恐的李黎毫无察觉,还没反应过来,表姐就赶紧跳开了。
       闻讯赶来的张永兰安抚了她的大狼狗,然后开门让我们进去。但因为狗就在她的身边,我们不敢进去。张永兰只好转过来安抚我们,尽管进来吧,“我家的狗是不会咬老师的”。赵志明带头,表姐夹中间,大家这才心惊胆战地走了进去,但一路上无不盯着那只狼狗。果然,狼狗在张永兰的安抚下,对我们的鱼贯而入没什么意见,它甚至还矫情地摇晃了两下尾巴,继而多情地躺下身子翘起一条后腿。母狗。
       进了灯火辉煌的张永兰家堂屋,我们这才稍稍定下心来。此时发现,王磊那小子不见了。
       对于王磊和张永兰的关系,我们早就略有耳闻。怎么说呢,成绩都差,一个社会流氓,一个校园骚货,挺般配的。不过他们毕竟还小,刚刚发育不久,半夜还共处一室,还是令人吃惊和不好意思。对待学生的所谓早恋问题,赵志明有过一番高论,他说,他们已经发育,就像我们当年一样,对异性产生好感和性欲是再正常不过了,我们不能因为自己当年没有和某位女同学发生早恋关系就产生嫉妒心理而阻止我们的学生拥有这种关系,那将是阴暗、卑鄙的。说的确实很有道理。不过,还是不要光天化日似的出现在教师眼里比较好,一方面不让他们不好办(处理还是不处理呢),另一方面不至于太让他们没面子(老师到现在还光棍着哪)。现在王磊见老师来了,躲了起来,是对的。大家装作没看见,避而不谈他,回到此行目的,更是对的。
       下午放学后,梁老师确实跟我到这儿来了,张永兰说,但是我好多次告诉梁老师我爸妈不在家,她就是不信,非要跟我来,来了才相信,所以就走了。之后她就不知道了。说到这儿她想笑,但忍住了。
       我们替梁老师感到愤怒,但不知道怎么表达愤怒。因为张永兰确实没撒谎。我们不知道该说什么了。是不是现在大家就走呢?
       赵志明问,那你父母呢?张永兰说,她的爸妈长年在城里做生意,一年也回不了几趟。赵志明继续画蛇添足地问张永兰,你家里难道就你一个人过日子?张永兰有点不服气,理直气壮地回答道,不啊,我有爷爷奶奶啊。赵志明几乎是在恶狠狠地替大家发泄情绪了,继续逼问道,那你爷爷奶奶呢?张永兰无辜地看了我们一眼,哭笑不得地说,他们早睡觉了。然后她或真天真或假天真地问道,赵老师,你要不要叫我喊他们起来让你看看啊?
       这是可笑的。张永兰话音刚落,我们似乎已经看到那两个老态龙钟的人像鬼魂一样穿着过去时代的衣服正从门口走进来的样子。他们满头白发,弯腰驼背,耳聋眼花:如果开口说话,现实和记忆从来就是混为一体不分彼此,何况他们现在是从梦境中走来,不定还会说出什么。
       问题还在于,此时此刻,已是最为黑暗的深夜,而张永兰家堂屋中的光线却如此强烈,把我们这群教师身份的造访者照耀得面目狰狞、头晕眼花。换言之,我们是不是在做梦?
       表姐看来还处于理智中,她从赵志明身后(不知何时又成了这样)走了出来,和张永兰接上了话。她问,那么请问这位同学,你知道你们梁老师从你家离开后,去哪儿了吗?张永兰无辜地努了努嘴,这神情已表示这个问题只有天知道了。但她毕竟还小,善心未泯,所以还是很配合地朝天花板翻了翻眼睛,作出思考的样子,然后直视表姐诚恳地说:“不知道”。
       我们终于看到表姐露出了恐惧的神情。她的眼睛在明亮的光线中越睁越大,继而又紧紧地闭上了。这可以理解,我们千辛万苦的寻找不仅毫无结果,恰恰相反,其过程其艰难似乎只是为了强调“梁老师失踪了”这个惊人的事实。
       然后表姐用一种不易察觉的哭腔说,怎么办,还是打个电话给姨父姨妈吧(梁小春远在城里的父母)。李黎安慰并好奇地问,她父母不知道吗?表姐难过地点了点头。赵志明对于李黎的好奇心有点不快,在一旁替表姐补充道,这怎么好让她父母知道,让他们着急干嘛。说着,他摁住了掏出手机却在犹豫不决的表姐的手,说,我们还是再找找吧。是是是,李黎为了弥补过错,也直点头,说,说不定她迷路了呢。
       不说不知道,也没想到,说到迷路,我们突然茅塞顿开,也彻底绝望。迷路是完全可能的。试想,梁老师到赵塘镇工作才几个月,性格古怪,不与人交往,对赵塘镇地形地貌自然很不熟悉。而且天又黑,农村也没路灯(除了镇上),你叫她一个城里小姑娘怎么认得路?
       那,我们去哪儿找呢?表姐终于当着大家的面哭了出来。张永兰出于女人对女人的理解,赶紧拖了条凳子让表姐坐下。坐下了,流泪才可以尽兴,也更符合哭泣的姿势。她确实是那么哭的:臀部被板凳挤压成一个标准的肉蒲团,柔软的腰肢在其上扭动,如果张永兰不断递上去的纸巾是古老的手帕就更好了。这也让我们可以联想到,迷路的梁小春此时也正在赵塘镇的某个黑暗的角落呜咽不已。我们甚至想到了这个赵塘镇的治安情况。在这个流氓遍地的镇上(刚在镇中心
       我们就遇见了一拨),很难说他们不会动一动我们娇嫩的梁老师。也许梁老师此时此刻不是置身荒野之中,而是正衣衫破碎地抱着自己蹲在某间乌烟瘴气的破房子的角落浑身发抖呢。还有大街上那些裸露、刺青的肌肉,及其满口的黑牙和淫邪的笑容。种种场景在我们脑子里交叉混杂,太可怕了,我们简直感到心都快碎了。一直强大的赵志明终于没了办法,也像泄了气的气球一样瘫在了一把椅子上,自此一声不吭。于是我们都没了主意,都绝望而又悲伤地在张永兰家找了一个可以供自己坐的地方坐了下来。坐下来后,我们才突然发觉我们已经筋疲力尽。
       我们离开张永兰家到底是什么时候,谁也没有在意。表姐停止哭的时候,我们也没有立即离开,而是又纷纷耷拉着脑袋呆了好一会儿。这之间,张永兰面对哭泣和一拨老师的沉默先是惊恐不已,后来她就习惯了,出去了两趟(与躲藏起来的王磊打招呼或上厕所),然后就是坐在那里不断地使用遥控器换频道。换了好一会儿,她才将频道固定在一个综艺节目现场。一个不男不女的主持人操持了港台普通话在说什么,一会儿舞台上烟雾喷射,一会儿雪花纷飞。镜头偶尔调转到观众席上,群情激奋。
       看!像不像梁老师?
       张永兰突然大叫一声,大家纷纷顺着她的手指看去,我们在综艺节目忽明忽暗的灯光里果然发现观众席上确实有一个女孩很像梁小春。也许是灯光的原因,那个女孩头发枯黄,形销骨立,面无表情,和节目现场的氛围很不相称。这一回,我们才突然明白,梁小春并不漂亮,一点儿也不漂亮,说她难看和讨厌都可以。
       最后的交代也许多余。
       我们离开张永兰家不远,王磊才装作偶然遇见那样从后面赶了上来。他刚才一直在张永兰家的另一个房间,听到了一切。只是残存的害羞使他觉得不宜暴露,所以始终没有出来。这没什么,也不重要。
       他说,他在镇上遇见我们时,并不知道我们是在找梁老师。他告诉我们,就在我们经过镇上遇见他的时候,梁老师也在那儿,只是在路的对面那棵小树后面的车行里。
       是这样:梁老师的车胎爆了。她从张永兰家推着车到镇上的时候,天已经彻底黑透了。到了灯火通明的镇上,她才发现自己满头大汗,满头大汗又使她满面通红。所以她想先在镇上把车胎补好,不急于回表姐家,总之已经迟了,补好胎骑回去也未必比这么推着回去慢。王磊看到了她,喊了她,那些流氓也叫了叫。但我们脾气古怪的梁老师毫无惧色,根本就懒得搭理他们。她径直穿过马路,到了老头那儿,然后坐在一个小马扎上等待。大概与此同时,我们一行人从学校出来,经过了这群流氓。而当时赵志明本是打算绕过这群流氓从路对面走的,可惜被王磊叫住了,不得不硬着头皮去和流氓周旋半天,李黎还喝了酒,有了之后较为优秀的表演。就这样,我们错过了在路对面车行找到梁老师。其实谈不上找到,只是经过。我们经过车行,不经意地看到了坐在小板凳上耐心等待的梁老师,会说,你在这儿啊。更可能只和她打一招呼,然后一拨人簇拥着表姐继续向前。
       (选自《花城》2008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