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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硕士论坛]李煜《虞美人·春花秋月何时了》解读
作者:包树望

《文学教育》 2008年 第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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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身为一国之君,“一旦为臣虏”,国灭身死,李煜是失败的。但作为诗人,他却是成功的,因为李煜的词作(主要是后期词作)战胜了时间浪花的冲刷,为一代代读者吟咏品评。其中最突出的代表莫过于《虞美人·春花秋月何时了》,千百年来,人们对她作出了多种解析。
       在这里,笔者拟从“在对自然的亲和与疏离之间”入手,解读这首词的心理情感过程及其中的悲、苦、愁、美等。
       1.对自然的亲和与融入
       因农耕经济等因素的影响,中国古人对自然有着一种天然的亲和感。对此古人有着不同的描写和论述。首先是孔子,子曰:“知者乐水,仁者乐山;知者动,仁者静;知者乐,仁者寿。”(《论语·雍也》)
       这是比德的思维方式。朱子在《四书集注》中释此句为“知者达于事理而周流无滞,有似于水,故乐水;仁者安于义理而厚重不迁,有似于山,故乐山。”山水的可爱全因它们向人展现着为人称赞、追求的道德人格;人们对它们的喜爱、欣赏也有助于人自身的道德修养。自然景物之美是道德性的美,这就是对自然的比德性的审美亲和。
       比德性的审美亲和以人的道德的理性自觉为先,以理性成分居多;而且比德性审美思维以本属于人的道德品格为主要审美趣味,它所发现、欣赏的自然山水的道德之美在本质上也是附属于人的。然而在道德之外,山水景致还另有属于其自身的吸引人的因素。比如,人问山川之美,顾(长康)云:“千岩竞秀,万壑争流,草木蒙笼其上,若云兴霞蔚。”(《世说新语·言语》)
       草木山水不需要向人们展现前面提到的道德人格等等本属于人的道德人格美特质,对它们的喜爱已没有道德的理性诉求。自然、本然就是美,山水从而拥有了独立于人的审美品格。人对山水的喜爱更加纯粹,从而在亲近山水时会感受到山水的某种回应:
       王子敬云:“从山阴道上行,山川自相映发,使人应接不暇……”(《世说新语·言语》)
       简文……曰:“会心处不必在远。翳然林水,便自有濠、濮间想也。觉鸟兽禽鱼,自来亲人。”(同上)
       自然景物已不是外在于人的供人理性审视、有利于人道德修养的资源性客体,也不是外在于人却附属于人的道德化的审美客体,而是有情有意、灵动温柔的情感化、人格化的自然,人会感到这种自然对人的亲和,比如“日落伴将稀,山冈拂萝衣。”“松风吹解带,山月照弹琴。”“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
       人们在亲近自然时,感受到自然的回应与亲和,在这种双向的亲和中,人融入自然,与自然同一,天人合一感就此产生,正如“林下昼焚香,桂花同寂寂。”“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天边树若荠,江畔舟如月。”
       这就是传统中人对自然的亲和、融入。
       2.在亲和融入中感受疏离
       然而,在上述对自然的亲和与融入中,人们不可避免的将人自身与自然相比较,人们蓦然发现自然既短暂又永恒,继而产生悲痛的疏离感。
       自然短暂是指:人们发觉自然在某些方面与人类生命时间相比的短暂。“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烟波渺茫,流水浩浩,不能倒流,人亦不能挽留之。从这奔腾的流水中,人们固然能够从中得到一种昂扬的激励,但更多的应该是一种沉重的悲剧感,因为人们感受到自然景物的短暂性后,反观自身,恍然明白自己生命的唯一性和死亡的必然性都有似于自然的这种短暂,进而产生一种同命之悲,这也就是古人临水浩叹、对花伤春、迎风悲秋的重要原因。试看:
       桓公北征经金城,见前为琅邪时种柳,皆已十围,慨然曰:“木犹如此,人何以堪!”攀枝执条,泫然流泪。(同上)
       携手处,今谁在,日边清梦断,镜里朱颜改,春去也,飞红万点愁如海。(秦观《千秋岁》)
       但是,自然又有永恒的一面。流水虽然一去不返却又其后无穷,奔腾不已;“四时更变化”,却又四季循环;金石永固,经年不改,所以自然永恒,而人类生命存在的时间与之相较,何其短也?试看,“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人生忽如寄,寿无金石固。”在对自然的亲和、融入中,在与自然的同命之悲中,人们又感到人与自然的巨大差异,进而感到自然与人的无情的疏离,一种异命之叹由此产生!譬如,“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人生非金石,岂能长寿考?”
       在上述对自然的亲近、融入及其比对中,人们敏感到自然向人类彰显的时间性,即自然短暂和永恒的二重性,而人对自然时间的敏感就是对自身生命的敏感,所以人对自身和自然便会有同命之悲与异命之叹,这悲叹中有着沉重而悲痛的疏离感。
       3.“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的多重意蕴
       因为以上所论自然短暂、永恒的二重性,“春花秋月”既象征着短暂美好的自然、人事,又象征着因轮替循环而永恒的自然,“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两句也就有了丰富的意蕴。
       春花萌发、秋月皎洁,面对如此美好的自然景致,每一个人都会产生感性的亲近感,一种与自然亲和的渴望,渴望贴近、融入这美好、灿烂中去,去感受、体味。
       但是,自然短暂!敏感而多情的诗人置身这花好月圆中,感受、亲近这美好的同时,不禁感叹这美好本身以及这感受、亲近的短暂(即不可持续、非永恒),毕竟花有盛开凋谢、月有阴晴圆缺,“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自然景物善变易逝,在亲和自然的同时,诗人感受到自然对他的疏离,自然是如此美好,却又如此无情;而且人生的美好(青春、爱情、事业,即所谓的人事)恰恰有似于这短暂、易逝的自然,正所谓“留连光景惜朱颜”,“世事漫随流水,算来梦里浮生。”这让诗人情何以堪?
       而且,自然又永恒!春花虽然易谢,但春花之后还有夏水;秋月易逝,但秋月之后还有冬雪。四季景物交接,在一个美好逝去后马上有另一个来“接班”,四季轮替,逝去的美好也必然会在一定时间内重现。与这种因循环而无限的自然物侯和自然时间相比,人类唯一一次的生命、人的单向性的生命时间流程是何其脆弱、渺小和短暂!与这种交接循环的自然美好相比,人生的美好何其单薄脆弱和飘渺易逝!正是“秦楼不见吹箫女,空余上苑风光。”“凭阑半日独无言,依旧竹声新月似当年。”纯情深挚的亲近自然、深情执着的融入自然,与自然相亲和,在这亲和中却又清晰的感受到二者的疏离,生命与人事如此美好,却又如此脆弱,这又让诗人情何以堪?
       概言之,“春花秋月”既象征着短暂而永恒的自然,又象征着短暂的人事,“往事”则象征着包括诗人特殊人生经历在内的人事的一切易逝的美好。自然美好,令人亲近亲和,体味美好,感叹造物;自然短暂、自然凋零,使人怜惜哀婉,慨叹生命易逝;自然永恒,让人感知生命有限,人生苦短。
       因自然美好而亲近自然,却又体味到自然无情的疏离,面对着这美好的自然景致,诗人不禁疑问:这春花能持续多久?这秋月何时会消逝?又是否会真的凋谢和消逝?而我那逝去的美好,我还能记起多少?记得多久?它们真的存在过吗?这不仅是疑问,更是慨叹!问答之间、慨叹之际便道尽人和自然之间的亲和与疏离,道尽了人生的乐与苦(特别是苦)。
       4.对疏离的执着感受和深情体味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一问一答,高度凝练而又无比鲜明的向读者展现、慨叹了这亲和中疏离的无情事实。诗人对这无情、悲痛的事实有着清醒的认识和深沉的慨叹,但他并没有陷入沉沦,而是继续深情、敏感的体味和咏叹这疏离。
       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
       “故国”当然有失去政权的意谓,但应不止于此,在诗人那里,“故国”似应指称过去曾经拥有的一切美好。“朱颜”也不一定限解为人的容颜或是指代友人,美好的容颜可以和故国一样成为美好却又不可挽回的易逝的人事的象征。而“故国”、“朱颜”的这些丰富义涵也使词作内容因之丰富而充实,并使词作境界得以开拓和提升。
       东风依然,月夜依旧,自然的一切都重复的出现,一个“又”字既说明自然似曾相识、未有变化;又暗示诗人对这必然的“重现”、对这客观自然的循环永恒有着几许厌恶甚至痛恨,因为对诗人而言,这只能彰显诗人的故国已远,只能让诗人更加敏感到诗人自己和朋友的年华都无奈老去。诗人那曾经拥有的美好的发生之地、体味之境应该还默默无语的存续在那里,只是那和他一同创造美好、体味美好人儿都一起和他无奈老去,脸上满是岁月的痕迹,或许那过去的美好之地、之境已然有着另一群新人在那里欢好。“应犹”两字是对肯定的必然事实出以不肯定的揣测语气,内含着在客观必然与情感应然的强烈反差和疏离,与诗人对理性客观现实在情感上的不愿承认、不想接受。但与“又”字的厌恶、痛恨不同,这不愿承认、不想接受却是有着几许无奈和惆怅。这种以应然与必然对举的、疏离的情感和形式,不但在李煜词作中还有“想得玉楼瑶殿月,空照秦淮”等,也为古人所常言,譬如“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而更深一步的便是与“又”字的那种厌恶或痛恨合一,发而为疑问或迷茫,即“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
       对人事之变化,诗人在情感上虽不愿接受,却又有着清醒的认识,故用语肯定。而自然的变与不变都彰显人事的易逝、易变,所以诗人对必然、肯定的自然等客观的外在在情感上不愿承认而诉诸揣测。肯定与揣测之间就是诗人对自然与人事的追寻,这追寻的结果实是不断的感受和体味那无情的疏离。不断的追寻、感受、体味,对人事易变的无奈接受,对自然不变的怅然揣测,都含蓄却又鲜明的向人诉说着自然和人之间的疏离!正是“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往事已成空,还如一梦中”。
       身为一国之君,纵情享乐,“一旦为臣虏”,亡国灭身,这种特殊的人生惨痛经历使高度概括凝练并富形上意味的“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有了丰富的现实人生内容,从而更加充实、实在和质密;而他个人的人生悲剧也因为有这种自然宇宙的亲和与疏离的映衬而显得廓大和深邃。
       故可以说,后主是在宇宙的高度关照其个人人生悲剧的,而且他对自己人生悲剧的认识并没有狭隘的停留在个人物欲、感官享乐丧失方面,如前所言“故国”、“朱颜”并不仅是、甚至不是权利和女色,而实是人世的一切美好,而这人事的悲哀是在宇宙自然、花月春风的映衬下展现、抒写的。这就使得词作的情感运行方式以及情感运行境域变得的深沉、廓大,与内容上从伤春悲秋、思妇怨女、离愁别恨到家国之悲的转变相呼应,极大的提升、开拓了词的艺术境界,所以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说“词至李后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遂变伶工之词而为士大夫之词。”
       5.对疏离的超越与在疏离中亲和
       上述无情的疏离究竟给诗人带来何等的悲苦愁闷?这等悲苦愁闷何以言之?
       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这情感上无边无尽的苦愁恰恰就像那奔流不息的江水!也唯有浩瀚飘渺、无语东流的一江春水差可比拟!“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诗人因为亲近自然而感受生命之苦、人生之愁和疏离之悲,最后又再在自然那里得到同悲同苦、同哀同愁的亲和。这种看似回到原点的亲和并不同于最初的亲和,这种亲和染着强烈的疏离色彩,或曰是疏离笼罩下的已升华的亲和;这最后的亲和也不是对之前疏离的消解,而是一种在更高层次(宇宙自然)上对这一情感流程、对那疏离之苦的更深切的感受、体味和超越。这深切的感受和体味,那亲和之后的疏离之苦、对美好深情而执着的追求,使诗人从根本上超越了人对人与自然的认识局限和人的情感拘囿,同时也超越了之前的亲和与疏离,从而达到了在宇宙自然这一更高层次、更广境域上观览人事与自然、人生和宇宙的境地,达到了人与宇宙的亲和、融一的境界,这是另一种境界的天人合一。
       “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或许仍有着些许无奈,但诗人慨然发出一问,又浩然回答之,并归之于浩荡的江水,将人事归向自然,以宇宙笼罩人生,这其中更多的应是一种直面惨痛、短暂人生的勇气和坚韧,以及对一切美好的深情而执着的眷恋。至此,词作完成了亲和、疏离、再亲和的情感流程。这流程及其中的深情、执着、坚韧、勇敢等等都深契于国人的民族文化心理,这应该就是她美的所在,就是她为国人传颂,成为经典、战胜时间的深层原因。
       包树望,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硕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