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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典重读]《与山巨源绝交书》是写给谁的
作者:田景春 徐旭平

《文学教育》 2008年 第0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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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嵇康留给后人的艺术财富,一是音乐中的千古绝响《广陵散》,二是文学中著名的绝交信《与山巨源绝交书》。山涛与嵇康最为友好,同为“竹林七贤”中的重要人物。这封信是嵇康听到山涛在由选曹郎调任大将军从事中郎时,想荐举自己代其原职的消息后写的。信中拒绝了山涛的荐引,指出人的秉性各有所好,申明自己赋性疏懒,不堪礼法约束,不可加以勉强。他强调放任自然,既是对世俗礼法的蔑视,也是他崇尚老、庄消极无为思想的一种反映。全文愤笔直书,说理透辟,文词犀利,字里行间洋溢着不与世俗同流合污的孤傲情绪,具有鲜明的个性特征。
       关于嵇康被杀的原因,王蒙先生认为是他太做事太认真,性格太性烈,其实这仅仅是表象。司马炎废曹奂建立晋朝后,从正始元年(240年)开始,二十多年间,司马氏集团与曹氏集团展开了激烈的斗争,最后司马氏得胜,曹氏集团中人几乎被杀绝。嵇康是曹家女婿,自然也在被疑忌之列。在专制集团利益的斗争中,一般是先定下准备下手的对象,再去寻找岔子找个借口加以杀害的。所以嵇康在信中的斥责山涛,仅仅是斥责山涛吗?显然不是。我们只要读过《与山巨源绝交书》并对其稍有研究,就知道《绝交书》不只是针对山涛个人,而是“欲标不屈之节,以杜举者之口”,是一篇不与司马氏合作的声明,一篇反礼教的宣言。鲁迅先生认为嵇康的送命,并非因为他是傲慢的文人,大半倒因为他是曹家的女婿,即使钟会不去搬弄是非,也总有人去搬弄是非的,所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者是也。鲁迅的话说得很明白,嵇康在柳树下打铁时得罪了钟会只是外因,嵇康想要独立于司马集团之外、又是曹家女婿,这才是遭到杀身之祸的内因,总之,嵇康必死无疑,不管他认真与否,性烈与否,与世俗对立与否。
       在全面了解当时写这封书信的大背景后,我们就不能对这封信按书信的标题去做简单的理解,以为嵇康真的是和山巨源绝交那就错了。其实这封信在当时是一篇具有战斗性质的檄文,嵇康借和山涛绝交之名,达到的是要和当权者司马昭绝交之实。所以说,《与山巨源绝交书》并非一封完全意义上的绝交书。嵇康写这封书信的真正目的,其一是向司马昭挑明自己不会与其同流合污、狼狈为奸,即使献出脑袋,也要维护自己的尊严。其二是典型的反礼教的宣言。
       曹魏末年,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嵇康对虚伪的礼教和背信弃义的司马氏集团疾恶如仇,采取了坚决不合作的态度。为了躲避险恶的政局,他与诸贤隐逸纵游于竹林,史称“竹林七贤”。他们高蹈尘世,肆言老庄,以此与虚伪污浊的现实相对抗。他们相聚在竹林下,饮酒赋诗,弹琴啸咏,会思得意,忘却形骸;他们利用在野的身份,“隐居放言”,批判社会,“越名教而任自然”,“非汤武而薄周孔”,“轻贱唐虞而笑大禹”,直刺司马氏集团“大道沉沦,智慧日用,渐私其亲”,“穷割天下以养其私”,“刑本惩暴,今以胁贤,昔为天下,今为一身”。他们超脱拔俗的精神,放达不羁的行为,越名任心的性情,在当时形成一股新的风气,一种新的人生态度与价值观念,成为时代精神的象征,为同时代与后世的名士树立了人生的楷模。
       首先,嘉平四年(公元260年)之前,随着形势的变化,七贤中有的违背初衷,到司马氏集团那里去做官,如山巨源、王戎等;有的离开了竹林,如阮籍等,七贤宣告解体。公元260年,嵇康回到山阳故居。当时,嵇康的好友,“竹林七贤”之一的山巨源由吏部郎升迁为散骑常侍郎。于是,司马昭就授意山巨源动员嵇康出来接替山巨源的职务,企图拉入自己的麾下。一般人也许对山巨源的荐举感恩戴德,欣然应命,而对嵇康来说却是一场奇耻大辱,他在忍无可忍中挥笔写下了《与山巨源绝交书》这篇奇文,断然称与山巨源绝交。在信中,他以饱满的感情,形象的语言,坦率地道出了自己与官场世俗决绝,不屈从金钱,不依赖于强势,不献媚于权力的坚贞刚直、冰清玉洁的性格,申明自己不能出仕的理由,即“七不堪”、“二不可”:“卧喜晚起,而当关呼之不置,一不堪也;抱琴行吟,弋钓草野,而吏卒守之,不得妄动,二不堪也;危坐一时,痹不得摇,性复多虱,把搔无已,而当裹以章服,揖拜上官,三不堪也;素不便书,又不喜作书,而人间多事,堆案盈机,不相酬答,则犯教伤义,欲自勉强,则不能久,四不堪也;不喜吊丧,而人道以此为重,已为未见恕者作怨,至欲见中伤者。虽瞿然自责,然性不可化,欲降心顺俗,则诡故不情,亦终不能获无咎无誉如此,五不堪也;不喜俗人,而当与与之共事,或宾客盈坐,鸣声聒耳,嚣尘臭处,千变百伎,六不堪也;心不耐烦,而官事鞅掌,机务缠其心,故放烦其虑,七不堪也。又每非汤武而薄周礼,在人间不止,此事会显,世教所不容,此甚不可一也;刚肠疾恶,轻肆直言,遇事便发,此甚不可二也。以促中小心之性,统此九患,不有外难当有内病,宁可久处人间邪?”这封书信,写得痛快淋漓,精彩万分,表达了他蔑视礼法,愤世嫉俗,崇尚自然,追求自由人格的狂傲个性及狷洁之志。他提出的“七不堪”全都是与官场格格不入的,特别是“非汤武而薄周礼”,“刚肠疾恶,轻肆直言”,更为“世教所不容”。司马集团采用残酷手段诛锄异己,打着“名教”的旗号,凭借着从骨丘血海里捞出来的权力,凶残篡位。嵇康说名教也该越,周礼也该薄,要效法先王篡魏,那就不外乎尧舜的禅让和汤武的征诛,嵇康说尧舜也该贱,汤武也该非。以否定先王为手段来否定后王,这就摇撼了当时政治统治者的统治基础,使政治统治失去意识形态的合法性依据,这无疑是指着司马昭的鼻子骂。针砭王纲,议论朝政,直书史实,布露民瘼,是历来统治者最忌恨的,也是不容忍的。但嵇康却顽固地坚持己见,丝毫不退却,刚肠疾恶,锋芒毕露,抵抗到底。这封书信不仅表示嵇康与山巨源绝交,而且也是向世人公布与司马集团对着干、不合作的人生宣言。此信一出,嵇康的悲剧的发生也就是时间早晚的事了。
       所以,鲁迅说:“非薄汤武周孔,在现时代是不要紧的,但在当时却关系非小,汤武是以武定天下的;周公是辅成王的;孔子是祖述尧舜的。而尧舜是禅让天下的。嵇康都说,那么,教司马昭篡位的时候怎么办才是好呢?没有办法。在这一点上,嵇康于司马氏的办事上有了直接的影响,因此就非死不可了。”嵇康终以《绝交书》而丧失生命。公元262年的一天上午,“嵇中散临刑东市,神气不变,索琴弹之,奏《广陵散》。曲终,曰:‘袁孝尼尝请学此散,吾靳固不与,《广陵散》予今绝矣!’”(《世说新语》)一代名士悲壮而风流地结束了自己的生命,然而他以自己高大的人格,绝世的风度,以生命的代价向世人迸发出最后耀眼夺目的光辉。李允《嵇中散颂》称其“肃肃中散,俊明宣誓,笼罩宇宙,高蹈玄辙。”晋袁宏之妻李氏《吊嵇中散文》说:“故彼嵇中散之为人,可谓命世之杰矣。观其德行奇伟,风韵劭邈,有似明月之映幽夜,清风之过松林也。”嵇康活得潇洒,死也潇洒,面对死亡,神色自若,顾视日影,索琴而弹,不悲生命之逝,反叹《广陵散》从此而绝,这样悲壮的结束,写尽了人生的潇洒与风流,千载以下,常使血性男儿深致缅怀,复深怀慨叹!可以说是“魏晋风度”的一个典型体现者。
       其次因为这封信,嵇康更被司马昭所忌恨,因为它动摇了司马昭的统治基础,所以说钟会的搬弄是非仅仅是一个最恰当和合适不过的借口而已。在即将被杀的时候,嵇康召集自己的儿子女儿嘱托,以后你们就去找你们山伯伯,他一定会在我死后好好照顾你们的。果然,山涛没让我们失望,他不仅让嵇康的女儿风光出嫁,还把嵇绍培养成人,推荐到朝廷工作,嵇绍也很争气,在同僚中傲然挺立,颇有嵇康遗风,高风亮节。从这个历史细节我们更应该看出:这封信是那个时代刚烈的士人反礼教的宣言书,矛头指向的是当朝的最高统治者,他要反对和动摇的,恰恰是统治者赖以维系自己统治的政治基础。
       所以,嵇康写给山涛的不是一般的绝交信,而是一个智者在感受到自己生命的危机时为不连累好友而做出的明智而巧妙的绝交。在他心中,依然是把山涛当做自己真正最好的朋友的,是完全可以托付儿女的人。读这封信,必须本着知人论世的原则,才能真正把握它的深厚内涵。嵇康和山涛永远不会绝交的,因为他们是真正的知己和至交,嵇康要绝交的,是虚伪的礼法和阴险残酷的统治者。嵇康用鲜血和生命要捍卫的,是名士节操。
       田景春,女,云南文山师专中文系讲师。徐旭平,男,云南文山师专中文系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