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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典重读]《哀郢》重读
作者:胡宇杰

《文学教育》 2008年 第0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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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天之不纯命兮,何百姓之震愆?
       民离散而相失兮,方仲春而东迁。
       去故乡而就远兮,遵江夏以流亡。
       出国门而轸怀兮,甲之朝吾以行。
       发郢都而去闾兮,怊荒忽其焉极?
       楫齐扬以容与兮,哀见君而不再得。
       望长楸而太息兮,涕淫淫其若霰。
       过夏首而西浮兮,顾龙门而不见。
       心婵媛而伤怀兮,眇不知其所跖。
       顺风波以从流兮,焉洋洋而为客。
       凌阳侯之汜滥兮,忽翱翔之焉薄。
       心絓结而不解兮,思蹇产而不释。
       将运舟而下浮兮,上洞庭而下江。
       去终古之所居兮,今逍遥而来东。
       羌灵魂之欲归兮,何须臾而忘反。
       背夏浦而西思兮,哀故都之日远。
       登大坟以远望兮,聊以舒吾忧心。
       哀州土之平乐兮,悲江介之遗风。
       当陵阳之焉至兮,淼南渡之焉如?
       曾不知夏之为丘兮,孰两东门之可芜?
       心不怡之长久兮,忧与愁其相接。
       惟郢路之辽远兮,江与夏之不可涉。
       忽若不信兮,至今九年而不复。
       惨郁郁而不通兮,蹇侘傺而含戚。
       外承欢之汋约兮,谌荏弱而难持。
       忠湛湛而愿进兮,妒被离而鄣之。
       尧舜之抗行兮,了杳杳而薄天。
       众谗人之嫉妒兮,被以不慈之伪名。
       憎愠惀之修美兮,好夫人之慷慨。
       众踥蹀而日进兮,美超远而逾迈。
       曼余目以流观兮,冀一反之何时?
       鸟飞反故乡兮,狐死必首丘。
       信非吾罪而弃逐兮,何日夜而忘之?
       “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读罢《哀郢》,自然而然便想到这句诗,或许是它们向我展现了同样的意境。长楸、大坟、水波、行舟……万物都在诗人心中被染上了黄昏幽暗的色泽,天地更显苍凉。当那些香草美人的传说随了诗人的青春与梦想一去不返时,怅惘的诗人终于拿起落寞的笔,追忆、倾诉、呐喊与叹息。浪漫的笔触依旧,抒写的却是现实深刻的悲哀。悼故都、忧黎民、怀故园、恨谪迁,区区数百字,却写尽了人生的大悲大痛,浓缩了生命的百恨千愁,演绎了一出千古悲歌。
       《哀郢》是流动的。它是诗人流动的回忆。九年,漫长的时间,可以发生多少事,可以抚平多少事,然而九年前那场流动的回忆,诗人却不会忘却。从“过夏首”到“凌阳侯”,从“顺风波”到“上洞庭”,水波流动,诗人也跟着流动,那些熟悉的院闱宫墙渐流渐远,取而代之的是四野茫茫,河滩荒凉。扁舟一叶,白露横江,难以想象诗人漂泊的心境是何等凄凉。那不是“长亭更短亭”的戚戚切切,也不是“西出阳关无故人”的忧虑迷惘,而是面对国破家亡无可奈何也无能为力的泣血悲怆。
       “倚槛春愁玉树飘,空江铁锁野烟销。兴亡何限兰亭感,流水青山送六朝。”千年后的骚人这样悼念金陵。流水青山,与屈原笔下的“阳侯”“大坟”有异曲同工的宏大壮阔,而这天地间的大美却映衬着一个王朝衰颓的背影。“凌阳侯之汜滥兮,忽翱翔之焉薄”,“将运舟而下浮兮,上洞庭而下江”,诗人用浪漫的笔描绘出一番荆楚大地的广袤壮美,却也勾画出山遥路远凄风苦雨中自己孤雁般无所依傍的身影。曾经“入则与王图议国事,以出号令;出则接遇宾客,应对诸侯”(司马迁《史记·屈原列传》)的左徒,楚国的梁柱,而今万里漂泊;曾经歌台暖响、春光融融的楚王宫,而今沦入敌手。青山不改,绿水长流,然而浩浩楚国的国运还能昌隆多久?洞庭的烟波,送走的不只是孤舟中苍首槁颜的诗人,更是一个称雄一时的王朝余辉般仅存的希望。留下的,或许只是在时间的无涯与空间的浩渺中物是人非的叹息。
       物是人非。离别并不可悲,可悲的是物是人非。行走并不可悲,可悲的是回首不见来时路。我相信真正让诗人“婵媛而伤怀”的,不是“眇不知其所止”,不是“焉洋洋而为客”,而是“过夏首而西浮兮,顾龙门而不见”,而是“曾不知夏之为丘兮,孰两东门之可芜”。前途未卜,羁旅异乡,都不过是诗人一己的困顿,不足为悲。诗人悲的是忽逢巨变的荆楚大地,是落日西斜的巍峨宫阙,是自己满腔热血却壮志难酬的束手无策。“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最深的悲哀莫过于霏霏的雨雪代替了依依的杨柳,无奈的离别破灭了曾经的幸福与希冀。遥想当年,位居左徒的诗人意气风发地踏上楚王宫层层的台阶,面对伏首的群臣宣读革新的法令;遥想当年,出使齐国的诗人博闻强识、巧言善辩,终于完成合纵大业,使楚国雄威不亚强秦。可以说,楚国的一花一木、一砖一瓦都饱含着诗人的心血和汗水,而今大厦将倾,自己却不能居庙堂之高而力挽狂澜,只能随离散的百姓一道东迁,只能悲戚戚地回顾龙门,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夏为丘”、“东门芜”。英雄无用武之地,一生追求空徒劳,这才是最为殊深的悲慨吧!正如《桃花扇》中那句“眼看它起朱楼,眼看它宴宾客,眼看它楼塌了”,一种极致落差造就的极致悲哀。
       诗人一路行走,一路回首。行走、回首,都以一种绝对孤独的姿态。茫茫天地间,“登大坟以远望”的诗人固然凄楚,却难掩眉宇间“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屈原《渔父》)的狂傲与“安能以自身之察察,受物之汶汶”(屈原《渔父》)的坚毅。他是那样超然于世,却又那样不合时宜。于是,孤独,是他注定的宿命;流放,是他注定的结局。
       那是个怎样的时代。那是个礼崩乐怀、群雄逐鹿的时代;那是个尔虞我诈、血雨腥风的时代;那是个苏秦、张仪合纵连横、翻云覆雨的时代;那是个用严刑峻法、权术谋略鞭笞天下的时代。而诗人,却携着一身岸芷汀兰的芬芳登上了楚国的政坛,这从一开始,就暗寓着悲剧。他太理想化了。在统治者竭力为权力、版图角逐时,他眼中却是“民离散而相失”;在群臣忙于结党营私、勾心斗角时,他却慕“愠惀之修美”。用一颗真善美的心对抗假恶丑的现实,结局无疑是以卵击石的毁灭。
       纵使被流放,希冀却依然单纯。从“楫齐扬以客与兮,哀见君而不再得”,到“忠湛湛而愿进兮,妒被离而鄣之”,他天真地以为见到了君主就抓住了希望,他天真地诉说自己“湛湛”的忠贞。然而事实却是:庸君统治的国家从来不需要忠臣,需要的是一位有足够能量威慑住朝廷甚至国君的铁腕政客。正如明神宗时的张居正,可以有理想化的政治目标,却要有实现目标的现实化的手段。
       但高冠岌岌、长佩陆离的诗人怎会陷足于蝇营狗苟?怎会轻易放弃心中的执着与恪守?“鸷鸟之不群兮,自前世而固然”(屈原《离骚》),对于“外承欢之汋约兮”的政客,诗人难掩内心的鄙夷和厌憎,竭力把自己与之区分,出淤泥而不染般把自己撇于官场的混沌之外,以冷眼旁观的姿态睥睨“众谗人”表里不一,讨喜谄媚的丑态,却也自觉不自觉地将自己孤立于既成的错综而稳固的官僚圈之外。“众踥蹀而日进兮,美超远而逾迈”,“众”与“美”的冲突造就了生存悖论和道德两难的困境。选择了道义,也就选择了“相看两不厌,唯有敬亭山”的孤寂;选择了操守,也就选择了“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的凄凉。是变通还是坚持?是折腰还是恪守?这或许是千年来摆在迁客谪人面前最大的难题。屈原的选择无疑坚定,但不可能没有过思量。流放中的他,心情是矛盾复杂的:“心絓结而不解兮,思蹇产而不释”,“惨郁郁而不通兮,蹇侘傺而含戚”。心结难解,一半缘于“信而见疑,忠而被谤”(司马迁《史记·屈原列传》),一半恐怕要缘于纠结在理想与现实间无所依从的焦灼和隐痛。
       明知前方没有路,依然义无返顾。知其不可为而为之,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他终究还是那个湘水畔芰荷为衣的少年,高吟着“尧舜之抗行兮,了杳杳而薄天”的赞美诗,为了心中永恒的道德律,甘愿做被世间捐弃的异数。一场回忆,一场悲歌。当花谢花飞的回忆终随“忽若不信”的时光尘埃落定,国都沦陷、为君所弃、返乡无期已成为不争的事实时,诗人也终于大梦初醒般回归到自己与生俱来的纯真,一切的悲慨愤懑、失意困顿竟化为一份最单纯的渴念:“鸟飞反故乡兮,狐死必首丘。”充溢心中的,唯有对故园的脉脉情深。
       说单纯,却又最深沉。一语道破了所有悲愁的终极缘由。不仅仅是悼都痛、谪悲恨,更是“故园东望路漫漫,双袖龙钟泪不干”的赤子情怀。为何在那个朝秦暮楚的年代,诗人宁与残破不堪的楚国共遭雨打风吹,也不愿去国离乡,另投明主?因为诗人眼中关注的,不只是“州土之平乐”,更是“江介之遗风”。在政治家之前,他首先是个子民,楚国水土养育的子民。对这片热土,他给予的,不是政治家式的居高临下的俯视,而是赤子之心生发的至真至诚的关怀。哀郢哀郢,哀的何止是郢都?哀的是一方水土一方人的气韵不再,血脉难延。诗人把自己深深融入湘风楚水中,用去乡就远的流离百姓的心态感喟这满目疮痍。他就像一位流浪的歌者,用浑厚悠远的歌声,唱尽悲欢唱尽离合,唱尽迁客谪人的千古悲歌。
       “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屈原《渔父》)渔人的歌声渐渐远去。屈原的身后,是无数迁客谪人追随的脚印。于无声处,他们的泪与悲融入了华夏民族的血脉,生生不息地律动和跳跃。
       胡宇杰,中国传媒大学电视与新闻学院新闻系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