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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硕士论坛]论周作人《语丝》时期的笔记文写作
作者:程天舒

《文学教育》 2008年 第0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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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语丝》第四十八期开始,周作人以“子荣”为笔名,发表“茶话”,第六十三期开始,文章署名改为常用的“岂明”,并以干支计数,到九十六期《茶话癸》为止,共十九则。“茶话”有小引解题曰:“茶话一语,照字义说来,是喝茶时的谈话。但事实上我绝少这样谈话的时候,而且也不知茶味,——我只吃冷茶,如鱼之吸水。标题茶话,不过表示所说的都是清淡的,如茶余的谈天,而不是酒后的昏沉的什么话而已。”首次揭载的“茶话”为《保越录》与《芳町》:前者抄录徐勉之《保越录》中记述明兵暴行的几则;《芳町》谈日本的芳町与川柳,文中征引了中野三允的《古川柳平释》,查周氏日记,1925年9月2日收到此书,《茶话小引》作于9月16日,而文章发表于10月12日,应可推测本文是收到书后不久的作品,是读书笔记一类随手写作的“小文”。其余“茶话”如《明译伊索寓言》、《遵主圣范》、《塞文狄斯》、《和魂汉才》、《回丧与买水》、《爆竹》、《再关于伊索》、《艳歌选》、《心中》、《马琴日记抄》、《文人之娼妓观》、《菱角》、《疟鬼》、《耍货》等,写法与此相类,因读书而作抄录古今中外文章,既谈玄远的风俗掌故,也发讽时刺世的议论。确实清淡如“茶余的谈天”。
       周作人曾在《晨报副镌》写作“自己的园地”和“绿洲”两个专栏,前者以文艺批评为主,后者则在文艺批评中夹杂读书笔记。《绿洲小引》中说在单调而无聊的生活与工作之外,“偶然也有一两小时可以闲散的看书,而且所看的书里也偶然有一两种觉得颇惬心目,仿佛在沙漠中见到了绿洲(Oasis)一般,疲倦的生命又恢复了一点活气,引起执笔的兴趣,随意写几句,结果便是这几篇零碎的随笔”,在这里,读书更私人化,读书笔记更具个人色彩,而“自己的园地”中的文艺批评色彩渐淡,因此有论者认为“可以把‘绿洲’视为向《雨天的书》写法的一种过渡,其中趣味的分子似乎偏重一些”,而比较“绿洲”和“茶话”可以看出,“茶话”篇幅更加短小而“趣味”更加浓厚。“绿洲”多是对所读书籍的介绍摘引,往往引起对现实社会的意见批评,而“茶话”中很少直指现实,即使有感而发,也往往含蓄委婉,只偶尔以一两句点睛之笔言明,到“茶话”后期,读书更多引发的是对童年往事与故乡风俗的回忆,离现实人事愈远。“绿洲”中有一篇《玩具》,由一本《日本玩具集》起始,谈“玩具之古董的趣味”,“古董家”或曰“好事家”的可贵,玩具对大人的意义,最后感慨中国人对玩具的冷淡,这不仅是儿童的不幸,也意味着中国人“外粗厉而内腴润的生活”的缺失。“茶话”的最后一则《耍货》,恰可与之对照。《耍货》开篇接连抄录《湖雅》卷九《器物之属》中关于“耍货”一节,与《通俗编》卷三十一《俳优类》中《泥孩儿》一则。然后以较长篇幅回忆童年所见玩具。此外,“茶话”抄录谈论的书籍渐多“古”的成分,既有中国古代笔记,也有日本的古典文学与古希腊诗歌,且多以文言翻译引文。写作“茶话”时,周作人正因“女师大事件”以及稍晚的“三一八”事件身处与“现代评论派”的激烈笔战中,但也在此时,周氏屡屡表示出对干涉现实的社会批评与文化批评的厌倦,不满自己“满口柴胡,殊少温柔敦厚之气”,希望能够“从容镇静地做出平和冲淡的文章来”。“茶话”便是在此心态下进行的一种文体探索,“茶话”借鉴古代笔记文的写法,又在语言中融入文言,引文中也有大量古代笔记的文本,可称三十年代笔记文创作的前身。
       但正如周作人自陈,他的文章往往“都含着道德的色彩与光芒”,“茶话”许多篇章依旧抨击着“伪道德不道德”。《回丧与买水》、《花煞》中所记风俗似乎古朴有趣,在作者看来实际是现代生活中潜伏的野蛮思想之体现。《文人之娼妓观》抄录中外文人有关娼妓的文字,则以作者向来秉持的人道主义的妇女观为文章的思想内核。再如《耍货》,文末补记范寅一节,看似无意,实则范寅采童谣造轮船,正是周氏提倡的“既不求法,亦不求知”,“努力学玩”的生活之“道”的体现。舒芜曾指出,周作人小品文的生命仍在于思想内涵,写作小品文只是改变思想评论和文学评论的方式。“茶话”也是如此,传统的写作模式并不影响现代观念的传达,在雅致的文字背后,依旧可见作者鲜活的面目。
       “茶话”后期,周作人开始写作“酒后主语”,《小引》中说:“前朝有过一种名叫《茶余客话》的书,现在就援例题曰《酒后主语》罢。”《茶余客话》是清朝阮葵生所著笔记,以辑录琐闻为主,间有考据。在清朝大量笔记杂著中是较有名的一种。周作人这里说“援例”,是有意将古代笔记置于自己写作的背景,“酒后主语”模仿古代笔记体例,也是一种笔记。但“酒后主语”不仅和传统笔记的写法大相径庭,与“茶话”的清淡也截然不同,倒很像是与之相反的“酒后的昏沉的什么话而已”。总共九则“酒后主语”,以杂感为主,即使有读书笔记也是针砭现实的读书杂感,而写作“酒后主语”的同时,“茶话”还在继续,“茶话壬”《菱角》与《疟鬼》两则与《读〈改造〉》一同登载于《语丝》九十二期,《菱角》篇幅较长,因买菱角而特意翻查正在读的笔记《湖雅》,抄录讲菱角的两则,再回忆故乡的菱角,又抄明代李日华《味水轩日记》窃菱事,最后记“醉大菱”的制法与供灶君的风俗。《疟鬼》篇幅较短,但写法相似,抄书与个人化的叙述相杂。而《读〈改造〉》直斥日本对中国内政的干涉与废帝溥仪的复古腔调。篇幅短小,锋芒毕露,很像后来“闲话-随感录”系列中的读报杂感。
       “茶话”和“酒后主语”是周作人心中“两个鬼”的争斗外化于文字的结果,它们的区别只在风格的不同。周作人并没有被笔记文的形式束缚住手脚,而是大胆运用古代文体,并在其中浇筑现代人的思想与情感,根源在于他特殊的文体观念。
       从文学革命肇始,白话文言之争便是新旧两派争论焦点,而周作人在《人的文学》、《个性的文学》等文中,一直将论述重点落在著作态度与思想内容上。《国语改造的意见》和《国语文学谈》中将文言纳入新文学语体建设的可利用范畴,而在《思想革命》一文中,更明确指出思想与文字未必有必然联系,并不因为采用白话便可杜绝荒谬思想。正因语体与思想可以分离,只要思想健全态度真诚,文言就可以自由运用,而不在打倒之列。周作人首先在语体层面将古代文学纳入新文学的发展谱系中。之后又由语体上升到“风致”与“情趣”:“现今的散文小品并非五四以后的新出产品,实在是‘古已有之’,不过现今重新发达起来罢了。……现在的小文与宋明诸人之作在文字上固然有点不同,但风致实是一致,或者又加上了一点西洋影响,使他有一种新气息而已”。“我们读明清有些名士派的文章,觉得与现代文的情趣几乎一致,思想上固然难免有若干距离,但如明人所表示的对于理法的反动则又很有现代的气息了。”三十年代后,周作人写作的笔记文因采用文言形式越发古意盎然,对此他声称:“写的文章似乎有点改变,仿佛文言的分子比较多了些。其实我的文章写法并没有变,其方法是,意思怎么样写得好就怎么写,其分子句法都所不论。假如这里有些古人的成分出现,便是这样来的,与有时有些粗话俗字出现正是同一情形,并不是我忽然想做起古文来了。……我看人家的文章常有一种偏见,留意其思想的分子,自己写时也是如此。在家人也不打诳话,这些文章虽然写得不好,都是经过考虑的,即使形式上有近似古文处,其内容却不是普通古文中所有。”周作人将“分子句法”、“形式”与“意思”、“思想”、“内容”层层剥离,抽离出最抽象的趣味态度风致等概念,在这个抽象的层面找到今古的一致之处。正因为文体(包括语体)与思想是割裂的,文言或古文形式也就不会影响现代思想与情趣的表达。
       正如周作人希冀调和古今中外文化,再造新汉族的文明,在《语丝》时期再造散文新文体时,因认为文字与思想可以不相干涉,周作人选择了古代散文中的笔记文体,在无深意的笔记小品报端文字中搜寻可供使用的材料,通过摘引与重新解读表达己意,在古文的样式下自由写作,并不为形式所拘,并进一步将嬉笑怒骂的杂文融会于笔记文的写作中,为现代散文提供了新的样式。同时,周作人的笔记文写作与他理论上的提倡一道,使得古代散文作为现代散文的源流,进入散文作家的视野,焕发出新的生机。
       程天舒,南京大学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中心硕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