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换到繁體中文

您的位置 : 首页 > 报刊   

[新作快评]躺在表妹身边的男人
作者:朱山坡

《文学教育》 2008年 第05期

  多个检索词,请用空格间隔。
       表妹到了深圳,是因为有人告诉她,那里有很多的钱,多得像地里的玉米棒无论你多么小心都会碰到额头,让人恨不得多长了一条腿。但现在她要回家了,她不愿再在那里呆下去。因为她少了一条腿。关键是少了一条腿。她说,那条左腿像男人一样背叛了她,她不需要那条左腿了,把它留在深圳,现在只想回家。于是她便托老乡买了回家的车票,决定今后再也不来深圳了。她离开前用拐杖使劲敲击着车站坚硬的地板,引起了一个小男人的注意,他用很特别的眼光觑她。但表妹不想理睬任何人,尽管他一再以目光为先导试图亲近她与她建立关系。
       他只是一个小男人,矮矬、寒碜,看上去还算善良,尽管他不断故作大度,但皱巴巴的劣质西服并不能掩饰他的邋遢和猥琐,这样的男人即使在湖南乡下也普通得遍地都是。表妹是不会跟他有太多的搭讪和拉扯的,她一心只想回家,除了回家什么也不想。
       表妹的家在株州,离深圳有一千多公里,回到株州城,她还得在我家里住上一个晚上,第二天才能搭上回乡下的班车。她当然可以堂而皇之地住在我的家里,因为她是我的表妹。在湖南乡下我有很多个表妹,她们像珍珠一样散落在全国各地,上海、西安、北京、南昌、武汉、厦门,她们占领了祖国的大半河山,我常常以此为荣,每近年关,我都不厌其烦地接待从四面八方返回株州的她们,腾出房子让她们吱吱喳喳地渲泄回到家乡的喜悦、炫耀各自的见闻、展示身上五光十色的穿戴。在没有少一条腿之前,无论从哪一角度来看表妹都是我众多表妹中最漂亮的一个,尽管她有点泼辣,还常常敢和我就某些问题争得面红耳赤。她现在踏上了回家的旅途,即使我远在株州也能感觉到她艰难地爬上班车时的喘息。我猜想,她是先让双拐上了车,因为双拐比她的另一条腿重要。她把双拐搁在车门内让乘客们知道她要上车了,你们不要堵塞在门口向深圳招手了,然后,她大胆而理直气壮地对乘务员说,来,帮我一把。于是,乘务员便颤栗地拉了她一把。表妹,就这样上了车,并在靠香港的方向找到了她的座位。是一个下铺的座位。双拐先于她躺到了座位的底下,像一只温顺的狗时刻等待主人的呼唤,有时她伸手摸一下它,确信自己仍然和双拐紧密地连在一起,她就感觉到踏实、安全、温暖而宁静。
       她乘的是一辆开往株州的长途卧铺班车。车上密密实实地躺满了人。那个小男人也和她同乘一辆车,他就坐在狭窄的通道上,而且就坐在她的旁边,肥大的西服盖住了他屁股下的小板凳,他有点局促,左手有意无意地搁在她的座位边上。这个小男人是没有固定座位的,属于超员。但他为什么偏偏要坐在她的旁边呢?不过这没有关系,因为看上去他不是坏人,甚至于连小偷也不是。即使是坏人她也不怕,他并不剽悍,强奸不了她。因此小男人靠近她也没能引起她的不快。相反,一想到明天中午便能回到株州了,表妹心里便抑制不住喜悦。她对在通道上来回走动的乘务员——班车老板娘说,到了株州,你得提醒我下车——你也看到了,我跟其他人不同,我少了一条左腿,你得帮我下车,下了车我就找我的表哥,我的表哥在株州。班车的老板娘说,知道了,这趟车的乘客都在株州下车,他也是。老板娘指了指小男人。小男人朝表妹笑了笑,露出并不难看的牙齿。表妹这才放心地半躺半坐在座位上,并用被子掩盖了她空荡荡的裤筒和隆起的胸脯。班车出了深圳城区,她突然注意到了与她肩并肩躺在一起的是一个男人,如果这是一张床的话,只有夫妻才这样亲近,好在各盖一张被子将他们的关系降格为彼此互不相干的乘客关系。他躺在里面靠近窗口的座位上,被子已经盖住了他的半边脸。他的脸斜对着窗口,背对着表妹。表妹觉得他臃肿的身躯稍稍越过了中间线,侵占了她的领地,而且他有可能得寸进尺甚至在离株州还很远的路上将她重重地压在身下蹂躏她。这个推测使她警惕起来,她用手尖轻轻地推了推他的屁股,提醒他应该把屁股退回到他自己的座位上去。这种提醒是合情合理的,无可厚非。但他无动于衷,用富有弹性的屁股拒绝了表妹。表妹对他的傲慢产生了不满,厌恶地咕噜了一声。小男人看在眼里,不失时机地讨好表妹说,也许他睡着了,睡着的男人都是很霸道的,你大可不必跟他呕气。
       “我怎么不能跟他呕气?”表妹反驳说,“我不能让一个陌生男人的屁股碰到我的左腿——尽管我的左腿没有了,但碰我的裤子也不成!”
       小男人被表妹的凶悍震慑住了,吐吐舌头,把脸掉过去,把后脑上乱蓬蓬的头发展示给表妹。表妹意识到自己已经夹在了两个男人中间——女人总是夹在男人中间。她有点沮丧。幸好这是回家。
       过了一会,表妹微微地抬起头,拉长目光,打量身边这个傲慢而霸道的男人。他用左手枕着头,睡的姿势很舒服。他的头发长而整齐,额头很宽阔,鼻梁挺直,脸的上半部分还算白净,只是胖了一点。小男人说得没错,他是睡着了。睡得很沉。似乎闻到了轻微的匀称的鼾声,意味着还睡得很香。“他真贪睡。”表妹自言自语,却又是说给小男人听的。她一下子原谅了睡觉的男人。
       “累了就要睡觉,男人都这样。”小男人说。
       表妹没有正眼看小男人,她看着正前方。小男人没有睡意,想找点话题,环顾左右,觉得只有表妹适合与他交谈,便试图和表妹搭讪,但表妹选择了沉默不语,她不喜欢和陌生人说话,她把要说的话留到株州跟我说。颠簸的班车离深圳越来越远,一会便在高速公路上行驶。有人觉得少了点什么,便对老板娘嚷,播放录像看看,最好是香港搞笑片。老板娘坐在车头上回头歉疚地说,播放机坏了,回到株州马上叫人修理,下一次搭我的车便能看录像了。那人有些不高兴,小男人乘机打趣道,看不上录像,那你得补钱。老板娘笑道,不补了,到了株州我再请你们到录像厅里去看个够。老板娘笑得有点暧昧和狡赖。小男人抓住机会兴奋地展示他的幽默才华,说,老板娘,你就站在那里,脱少一点衣服,让我们看你算了。众人哄笑。车上顿时洋溢着欢快的气氛,连司机也笑了。笑声从车门的门缝冲出去,洒在宽敞笔直的高速公路上,车子跑得更快,逐渐走在了寒风的前头。表妹也被快乐的气氛所感染,脸上绽开了隐蔽的笑容,她相信这将是一次愉快的旅程。
       笑声消退,小男人抬头看表妹,期待自己的幽默和坦荡能得到她的肯定和赞赏。但表妹矜持地仰起头,噘着嘴,断然不肯表扬小男人。小男人把眼光转移到其他人的身上,人们的嘴角上仍挂着来不及消散的笑意,一对年轻男女在后面的上铺缠在一起热烈地接吻,这使小男人顿时充满了成就感。也可以看得出来,表妹对小男人的敌视和警戒已经逐渐解除,虽然并不想和他说话。小男人不甚理解表妹为什么对他冷若冰霜,但他仍然愿意用廉价而充沛的笑容去表明自己实际上对她并无企图。
       “妹子,你的镜子掉了。”小男人从车厢的地板上捡起一只小镜子,并顺便瞧了瞧镜子背面的明星。
       表妹摸摸口袋。镜子的确是掉了,而且还在小男人的手里。“是我的,你怎么能照我的镜子!”
       小男人用表妹的镜子照了自己并不英俊的脸,损害了他刚刚用幽默建立起来的给表妹的好感,表妹一把抓回镜子,塞进口袋,但用力过猛的左手越过了座位的中间线,碰到了睡觉男人的肩膀。表妹歉意地说了声对不起。睡觉男人并不跟她计较,他甚至忽略了表妹的碰撞,依然延续他的睡眠。表妹松了一口气。
       “他睡得沉。累了我也会睡得很沉。”小男人笑嘻嘻地说,“我给你十块钱,你把你的座位让给我吧,我也想睡一觉。”
       表妹说,我不要你的臭钱——你居然说出这样的话,难道你没看见我比你少了一条腿?
       小男人赔礼道歉说,是,是,我看见了,对不起,我记性真差,下次轮到我也缺一条腿……
       表妹突然笑了。这笑来得奇怪。表妹不是蛮不讲理的人,她一下子原谅了小男人。她用灿烂的笑脸向小男人表达了和解。小男人受此鼓舞,猛地抽起自己左腿说,你看,我这条腿差点也飞了,一条20CM的钢筋曾从这里穿过去——幸好,钢筋不是从我的头颅中间穿过!
       表妹看到了小男人左腿脚跟处有一个巨大的伤痕,如果揭开疤痕也许还能看到一个黑暗的看不到尽头的隧洞。表妹对小男人产生了一些同情。她夸张地倒吸了一口冷气,脸上露出悯惜。
       小男人说,我是干建筑的,我哥也是,我们家乡很多人都搞建筑——我家是茶陵县的,你家在哪里?
       表妹淡淡地说,醴陵。
       小男人惊喜地瞪大眼睛,你是醴陵的?你认识李大炮吗?
       表妹不屑道,不认识。
       小男人说,呆子马三呢?
       不认识。表妹说,他们是什么人?
       都是我们工程队的,他们好赌,一年半载剩不下几个钱,好多年不敢回家了,大年夜都是在工棚里瞎混,没出息……他们都是醴陵人。小男人咧嘴笑。
       表妹觉得小男人说的都是一些无聊的人,这些人在哪里都有,不足为奇,但他说得口沫横飞,表妹对他又恢复了几分厌恶,心想,如果让他这样说下去,也许他会把所有他认识的和不认识的人全说给她听,那样塞满她的脑袋的将全是不三不四的男人,万一其中有一个是她认识的,小男人会兴奋地跟她滔滔不绝,旁人还以为小男人是她的男人呢。表妹突然打断了小男人的话,“我连你也不认识,你干吗说那么多?你烦不烦?”然后背对着他,小男人的嘴才嘎然而止。
       他们之间有了一段长时间的沉默。也许是大半天的沉默。也许他们之间也有过零星的非对话性的语言碎片。但此时的万物已经被从天而降的暮色笼罩。南方的黄昏像月经一样准时。空调强行改变了季节,把寒冷扔给了那些没能坐上班车的人,车厢里温暖如春。小男人从怀里掏出半袋子饼干,自个啃了两片,诚挚地递给表妹:“妹子,你也来两片。”表妹没有回答,也不接他的东西,自个从口袋里摸出一小袋葡萄干,优雅地往嘴里一颗一颗地扔,津津有味地咀嚼着。她唤起了班车上乘客的食欲,自助晚餐在车厢里蔓延。但表妹旁边睡着的男人还不知夜晚降临,也许忘记了藏在裤兜里的晚餐。或许他根本就没有晚餐。男人跟骆驼差不多,能吃苦能战胜饥渴。在开往西安的列车上,表妹也曾和一个三天三夜不吃东西的男人坐在一起,餐车一趟又一趟从他身边吆喝着经过,他竟不睨一眼,手紧紧地抓住空瘪瘪的钱袋子,还用力地咽着口水。那是她见过的最俭省的男人,她曾经不止一次在我面前提起那个去西安务工的中年男人,且满脸敬慕。我的表妹见多识广,我知道她喜欢什么样的男人。现在她对身边的睡觉男人产生了女性特有的爱怜。天下所有的男人都应该吃晚餐,免受妻子的担心,这个男人也是。“假如他是我的男人,我宁愿他多吃一点。”表妹心里想。表妹欲有意无意地碰碰这个睡觉的男人,提醒他株州还很遥远但晚餐时间已经到了。她正要抬腿踢他的时候,又发现自己靠近他的左腿已经没有了,空荡荡的裤筒,拿什么去碰他?表妹突然间有点沮丧。
       “你不必理他。他嗜睡。我们干民工这一行的都嗜睡,都把乘卧铺车当作一种享受。”小男人抓住时机恢复与表妹的交谈,“像我们呀,睡上一整天就可以连续不停地干三天三夜的活,能多赚几个钱。”
       表妹明白了睡觉的男人为什么睡得那么沉那么香,其实这是一个策略,回到株州他就可以连续三天干活不睡觉了。多精明的男人!
       “我可不行,我们女人隔一天不睡面容便要枯黄,眼眶便会发黑——女人的肤色是睡出来的。”表妹说。
       “你的肤色很好嘛,你真懂得睡——你是干哪一行的?工厂女工?服务员?”小男人问。
       “你说我是干哪一行的?难道我是做鸡的吗?神经病!”表妹又要生气了。
       小男人懊悔问错了问题,不断地向表妹道歉。旁边的乘客饶有兴趣地听他们说话。车厢里的茶余饭后。
       表妹说,你们都认为湖南妹子到了广东都干那一行,我偏不下贱给你看,你知道南海宾馆前段时间发生的事情吧?
       小男人说,我们的工地就在南海宾馆旁边,那里每天都发生许多奇闻怪事,你是指哪一件?
       表妹说,良家妇女跳楼事件,你听说过吗?
       小男人说,听说了,一个正经的湖南妹子反抗嫖客调戏跳窗逃跑——都是两个月前的事情了。
       表妹惊愕地问,好像你觉得这件事过了很久了?其实那湖南妹子才刚出院!
       小男人说,那有什么?她没死算是大幸了。
       表妹怒斥,那你是希望她死掉罗?
       众乘客大笑。小男人争辩说,我不是那意思,但我总不能说她是英雄吧?有人亲自看见她摔断了一条腿……
       表妹突然一把掀起被子,双手抓住左裤筒,掉过后让小男人看:你看看,我就是那个湖南妹子,我让你笑,你觉得我很可笑,摔死了你才开心!
       表妹几乎是怒发冲冠。她不仅仅展示给小男人看,车厢里的人都看到了她并不存在的左腿——空荡荡的裤子里面还藏着一个巨大的肉痂。他们脸上的笑容凝固了,目瞪口呆。小男人更是无地自容,不知所措,满脸歉意和委屈。
       “我不是那个意思。”小男人反复辩解,“我怎么会幸灾乐祸呢?”
       表妹的脸上有几行泪珠,在微弱的灯光下闪烁。她抱着左腿残肢的双手在轻轻地颤抖。
       “妹子,你真勇敢。”老板娘远远地对表妹说。众人用充满同情的表情附和了老板娘。小男人也说,你真勇敢。但他说得很平淡。小男人旁边的老妇坚定地说,妹子,你就得这样做,即使死了也值得——假如你是我的闺女,我愿养你一辈子。
       老板娘走过来,帮表妹重新盖上被子,并摸了摸她的头说:“妹子,下次乘我的车,我给你免费。”
       “……我现在回家了。”表妹激动地说,“我的家在醴陵。”
       “我的父母也在醴陵。他们都七十多岁了。每月我都回去看他们。”老板娘说。
       众乘客迟疑了一会才赞赏地鼓了几下掌。表妹心安理得地重新躺了下去。小男人再也不敢贸然跟她说话,裹紧衣服双手蜷缩在胸前,下巴靠在膝盖上。此后,大家都有了睡意,不久连小男人也开始打盹,车厢里安静得像在梦里滑行。
       表妹梦里被小男人有意无意地吵醒了。原来班车已经进入了湖南境内,行走在弯曲的山路上,现在停靠在公路边让乘客解小便。窗外漆黑一团。杂树乱草。寒风啾鸣。越近株州越寒冷。乘客陆续下车,不分男女或站或蹲在班车的旁边解开裤子就拉,尿液啦哗啦哗地喷洒,男女之间也没有平日的顾忌和羞涩。车上还剩下老板娘、小男人、表妹和表妹身边睡觉的男人。老板娘走近对表妹说,我来帮你下车。表妹说,麻烦老板娘了——其实有了双拐我也能下车。老板娘想背表妹,但觉得很有点困难。老板娘瘦瘦的,表妹比她高大。老板娘努力了几下,背不动。小男人果敢地说,妹子,我来背你,两百斤的水泥我也能背上十层楼去,我能背得动你。老板娘鼓励表妹:“背便背呗,谁怕谁。”小男人在表妹面前弯下了腰。表妹犹豫了一会,笑了笑,靠到了小男人的背上,双手抓住小男人的肩头,老板娘跟随后面用手托着表妹的屁股下了车。表妹就在车灯照不到的地方蹲下解小便,哗啦哗啦地把尿撒在夜里。撒完尿,抽起裤子,然后又跟小男人背上了车。班车继续前行,不久进入了平原地带。此后,表妹和小男人的关系融洽了许多,还增添了几分客气和尴尬。也许大家都不愿在漆黑的夜里说话,很快,鼾声或磨牙声此起彼伏。公路两边,湖南大地博大而辽阔,宁静而苍远。小男人也靠着表妹的座位睡着了,头倚着表妹的手,嘴角流着口水。表妹没有太多的计较,也酣然睡去。
       黎明时分,班车已经深入湖南腹地,大家都能通过分辨路旁的山和水判断株州的距离。于是大家的话也多起来。
       表妹眨着惺忪的眼看了看身旁睡了半天一夜的男人,惊叹着对小男人说:“回到株州,他就能三天三夜不睡了。”
       小男人笑了笑说,他就是贱,睡觉只是为了多干活。
       表妹弯腰伸手摸了摸座底下的双拐。小男人说,你的拐还在,我帮你看守着呢。
       表妹说,我不能不在乎,这双拐是我的腿,少了它我就是废人了,不过本来我就是废人——跳楼的时候我就知道我至少要变成废人了的。
       小男人说:“妹子,你真勇敢。”
       表妹自信地说:“少了一条腿,我也能风风光光地嫁人。”
       小男人说,是的。对此他一点也不怀疑。
       表妹说,你知道南海宾馆乱吧?乱得很。
       小男人说,我知道,南海宾馆还是我们的施工队装修的,他们还欠我们的工钱,欠了三年了,我们经常上门讨债。
       表妹说,讨到了没有?
       小男人说,没有。我们经常和保安干架。
       表妹说,我在那里当服务员一年多了,保安也换了一茬又一茬。我也很讨厌那些保安,平时他们对我们动手动脚的,我煽过一个江西保安的耳光。
       小男人说,你真勇敢。
       表妹已经习惯了小男人的表扬似的,脸上有了得意神色。表妹说,你们没讨到工钱怎么办?
       小男人说,打架呗。
       表妹说,你们真敢跟他们打架?
       小男人说,有什么不敢的,他们拖欠我们的工钱,我们三年都没回家了,身上没钱不敢回家呀。
       表妹说,现在有钱回家了?
       小男人说,三年啦,没钱也得回……
       表妹对小男人的境遇产生了同情,但不知道怎样安慰他,或者说是否应该安慰?她还是选择说说南海宾馆,因为那儿是他们共同熟悉的地方。表妹说了很多南海宾馆的趣事,小男人听着听着有点不耐烦,突然吼了一声:“我们的老乡在那里杀死过人!”
       表妹吃惊地看着小男人。小男人说,那是上个星期的事情,那时你还在医院吧!
       表妹点头。
       小男人说,我们乞求老板给点医药费,我哥病了,是累病的,但老板不给。狗黑拿刀捅人,捅死了一个保安。狗黑现在被关在深圳看守所,我们想看看也不成,他们说要等到判了才成。狗黑是我们的哥们,但他也三年没回家了,去年他老爸死了也没有回去。
       表妹倒吸了一口冷气:“那你哥的病……”
       小男人说,死了,累死的,老板要赶工期,我们连续干了三天三夜,不能睡觉。干到第三天时,我哥就撑不住了,在医院里躺了三天就死了——本来他赚够一万块钱便要回家结婚的,他的女朋友就是你们醴陵县陶瓷厂的工人,人长得挺不错,有你那么高,皮肤也挺白的,我爸已经将他们的房子刷新了……世界上有很多种绝症,往死里累也是一种。我哥得的就是这一种病,或者这也不能算病。他永远讨不到自己的工钱和老婆了——而且死时还多了一个遗憾,因为狗黑。
       你哥真可怜。表妹说。累死人的事在深圳并不少见咧,年初大华毛织厂便累死了一个女工,是我过去的工友,才十八岁,贵州的,她还没有过男朋友,她的理想就是要嫁到香港去。
       小男人摇摇头,又伸了伸腿。坐在小板凳上并不舒服。他的背下意识地往表妹的座位侧靠了一下。唉,我哥这辈子。小男人的幽默感在离株州还很远的地方消失了,他的脸上已经找不到与幽默有关的蛛丝马迹,取代的是淡淡的哀伤。车厢里的乘客也只有近乡的烦燥不安,他们提前作好了下车的准备,眼睛盯着窗外,脸色凝重,也没有幽默。株州真的不是一个善于幽默的城市。
       表妹不说话,内心很复杂,也很伤感。但别人看不到她的伤感,倒是她看到了小男人伤心的表情,估计他很累了,他应该躺一下。在此后的时间里,她唯一想做的事情就是把自己的座位让给这个小男人,让他躺着休息一会,哪怕躺一会也好,并且已经好几次张开了嘴,蠕动了身子,但话已经出了喉咙却又被强行咽回去了,因此始终没能做成这件事情。当她最后一次下决心去做这件事并且屁股已经离开座位时,班车已经停在株州汽车总站。我老早便守候在车门外,我得把千里迢迢归来的表妹接回家。
       表妹首先找到了双拐。小男人扶她站起来。她说好了,我能行。小男人说,我背你下去。表妹说,到了株州我怕羞,我表哥肯定在外面等我,我自己能下车,我不能让表哥看见我跟你粘在一起。小男人把表妹的花花绿绿的小行李袋挂在她的脖子上。表妹说,谢谢你。小行李袋在表妹的胸脯上晃荡。司机正在拆卸头顶上的电视机,估计准备和播放机一起拿去修理。小男人还是小心翼翼地把表妹送到车门口。在老板娘热情的帮助下,表妹顺利下了班车。我快速迎上去,搀扶着她,把她脖子上的小行李袋挂到我的脖子上。少了一条腿的表妹仍然美丽,如果只看她的上半身,真的是无可挑剔。表妹开始有点撒娇地倚着我,后来为了证明她已经熟练地掌握了双拐,能够运用自如了才独自行走。表妹不时回头看班车的门,小男人的头已经缩回去,她却停下来等待小男人的重新出现。表妹对小男人有点遗憾,但她绝不是在等小男人。她肯定是担心躺在她身边的男人由于睡得太沉梦里不知道到了株州,她后悔下车前没有摇醒他,或叫小男人去摇醒他,告诉他下了车便可以连续三天三夜地干活了。表妹为此担心了好一会。我催促她快点回家,表嫂都做好饭了正等着我们呢。表妹说,那个男人……她突然又觉得这种担心是多余的,因为老板娘会关心每一个乘客。她轻轻地对我说,不理他,我们走吧。但她并不说走就走,仍然放心不下似的,撑着双拐等待。小男人迟迟才从车上下来的。他站在车门口的台阶上四处张望。表妹高兴地向他招了招手,但他并没有理会她。他的目光投放得很远,肯定是在寻找谁。
       果然不出所料,从车站角落里钻出两三个人,他们抬着一副担架,小男人向他们招招手,他们神神秘秘、鬼鬼祟祟地窜上了班车。一会,他们从车上下来,白色的担架上躺着一个人,那人被被子全包裹住了,连脸也没有露出来,但头发飘散在外面。担架匆促地从表妹身边走过,小男人跟随其后,装作不认识表妹似的,低着头往车站的角落里走去。
       表妹猛然醒悟,惊叫一声:“他是死人!”
       表妹满脸惊恐,猝地扔掉双拐,双手拼命插头发,歇斯底里地往车站门外狂奔,但由于身体失去平衡,几次摔了跟头,甚至嘴巴啃了泥土,脸也摔破了,但她仍狂燥不堪,爬起来又跑。我追上去抓她,却被她往脸上吐了一口口水。从她惊惶的眼神看,她已经算是疯了吧。在车站后背的一条小巷深处,我终于牢牢地控制住了慌不择路的表妹。她仍对我又打又咬。我劝慰她。我抱紧她,不给别人再伤害她。此时,那几个男人抬着担架从这条无人行走的小巷走来。表妹闻到了慌乱的脚步声和扑面而来的特殊气息,再次像受惊的牛犊挣脱了我,疯狂地往前逃跑。只有一条腿的表妹像折翅的鸟,最后重重地摔倒在一道狭窄的臭水沟里,如果是夏天,将会惊起一堆苍蝇。
       担架从表妹身边匆匆而过。小男人调过头来,歉疚地对表妹说:“他就是我哥。他是累死的。他很干净。他也回家了……”走远了小男人再次回过头,又一次赞扬了表妹:
       “妹子,你真勇敢!”
       小男人肥大的西服披在他的身上看起来十分夸张、滑稽,寒风将他的头发吹成了鸡窝。尽管他的左腿有点瘸,但他走得很快,一会便随抬担架的人连同担架上的男尸一起消失在小巷尽头。
       (选自《北京文学》2008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