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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典重读]《史记》中墨子之传几近于无的原因探微
作者:韦 晖

《文学教育》 2008年 第0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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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儒家与墨家同为先秦显学。《孟子·滕文公下》:“杨朱、墨翟之言盈天下,天下之言,不归杨则归墨。”《韩非子·显学》曰:“世之显学,儒、墨也。儒之所至,孔丘也;墨之所至,墨翟也。”《吕氏春秋·有度》:“孔墨之弟子徒属,充满天下。皆以仁义之术,教导于天下”。《韩非子·五蠹》:“今儒、墨皆称先王兼爱天下,则视民如父母。”《淮南子·主述》:“孔丘、墨翟修先圣之术,通六艺之论。口道其言,身行其志。慕义从风,而为之服役者不过数十人。使居天子之位,则天下遍为儒、墨矣。”《盐铁论·相刺》:“今文学言治则称尧、舜,道行则言孔、墨,授之政则不达。”清代学者汪中《述学·内篇第三》的《墨子序》说:“其在九流之中,惟儒足与之相抗。自余诸子,皆非其比。历观周汉之书凡百余条,并孔墨、儒墨对举。”等等。上述“儒墨”并举,极好地证明了墨家学说显赫一时的事实。
       对于分别身为儒、墨领袖人物的孔子与墨子,在《史记》中给予的待遇似有天壤之别:孔子被破格列入“世家”体,其事迹与思想得到了极为详尽的描述。此外《仲尼弟子列传》、《孟子荀卿列传》还写了众多的儒家学派的人物,可谓洋洋大观。而墨子则被安置于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孟子荀卿列传》的篇尾,且仅有寥寥24个字。《史记》何以如此草草记述墨子事迹,一些著名学者曾有过简略的论及:
       其一,清代孙诒让在其《墨子间诂·墨子后语上》中提到:
       于先秦诸子自儒家外老、庄、韩、吕、苏、张、孙、吴之伦,皆论列言行为传,唯于墨子则仅于《孟荀传》末附缀姓名,尚不能质定其时代,遑论行事。然则非从世代绵邈,旧闻散佚;而《墨子》七十一篇,其时具存,史公实未尝详事校核,亦其疏矣。[1]
       其二,侯外庐等认为司马迁“不写墨者列传,自有隐忧”[2]。他们认为遭到官方镇压的汉初游侠即为墨徒,因此有“隐忧”的臆测。
       其三,民国学者方授楚在《墨学源流·导言》中述:
       徒以其学派在楚汉之际而微,至司马迁作《史记》,不能为之立传,……一名史家为圣哲如墨子者记述生平,仅此二十四字草草缴卷,如无其他原因,亦史迁之疏矣。[3]
       针对《太史公自序》:“猎儒墨之逸文,明礼仪之统纪,绝惠王利端,列往世兴衰。作孟子荀卿列传第十四。”等语,方授楚在《墨学源流·墨学之衰微》中又说:
       他传之小序皆未及墨,而独此言之,则所附之传必较祥也。今本《孟荀传》已有错简,又多缺略,如‘楚有尸子、长卢……阿之吁子焉’阿非楚地,其中已有缺略矣。索隐云:“按序传孟尝君第十四,而此传为第十五,盖后人差降之矣。”今通行本则序传次序相同,又非《唐本》之旧也,故传末之二十四字,必迁作《墨子》之传已亡,而为后人附益,无疑已。吾所以论列此事,不厌其详着,盖淮南王安时既有墨者,迁不应如是之疏,以见墨学之在西汉,其衰微乃渐而非顿,及汉武用董仲舒之言,罢黜百家,表章六艺,其传授始绝也。”[4]
       上述各家的观点归纳起来主要有三种倾向:一是司马迁未尝详事校核墨子事迹,写史疏忽,如孙诒让。二是为文有隐忧,如侯外庐等。三是司马迁曾认真为墨子写传,但是后来亡佚了,那二十四字是后人附益,如方授楚。情况到底如何,我们应当首先从《史记》本身寻找问题的端倪。
       一、司马迁对墨家学说的关注
       后人如何评说固然应该注意,但是司马氏父子对墨家的态度是最重要的,它与墨子传记的写作详略关系最大。
       《史记·太史公自序》载:
       太史公仕于建元元封之间,愍学者之不达其意而师悖,乃论六家之要指曰:
       《易大传》:“天下一致而百虑,同归而殊途”。夫阴阳、儒、墨、名、法、道德,此务为治者也,……其为术也,因阴阳之大顺,采儒墨之善……
       墨者亦尚尧舜道,言其德行曰:“堂高三尺,土阶三等,茅茨不剪,采椽不刮。......此墨家之所长,虽百家弗能废也。
       以上主要是司马迁的父亲司马谈论六家要指时,所论及的包括阴阳家、儒家、墨家、名家、法家、道家等六家学说。别开儒家不论,六家论中司马谈对墨家论述的文字,仅次于道家。又,在《平津侯主父列传》中:
       秦之末世是也。陈涉无千乘之尊……非有孔、墨、曾子之贤,......偏袒大呼而天下从风,此其故何也?……
       太史公曰:……汉兴八十馀年矣,上方乡文学,招俊乂,以广儒墨,弘为举首。
       文中司马迁儒墨并提,而且确实是赞誉有加的。综合起来看,司马迁撰写《史记》时对墨家确实是相当的关注的。
       我们再看《太史公自序》篇目概要中又提到:“猎儒墨之逸文,明礼仪之统纪,绝惠王利端,列往世兴衰。作孟子荀卿列传第十四。”这里“儒墨”并提,显然说明本列传重点应该是写儒家和墨家的。在《孟子荀卿列传》中,以儒学大师孟子和荀子为传记的主体,目的是为了突出儒家人物。传中还涉及阴阳家、法家、名家、学无所主(即不入派)人物等10多位战国思想家。孟、荀而外,以邹衍和淳于髡两人的传写得比较详细一些。而墨学宗师墨子,却仅得“盖墨翟,宋之大夫”等二十四个字;且用“盖”、“或曰”等不确定性的字眼。方授楚考证认为:“传末之二十四字,必迁作《墨子》之传已亡,而为后人附益,无疑已。”[5]那么,墨子传记的简略和司马父子对墨学的重视态度是矛盾的,不像是著者的本意。
       二、司马迁考证墨子事迹并为其写传的可能性
       首先,《史记》以“整齐百家杂语”为思想方法,集中体现在《太史公自序·论六家要指》中。司马迁继承父亲遗志,以宽容、变通、整合的思想方法来看待战国秦汉之际诸子百家之学,公正客观地分析各家学说的得失利弊,成就“一家之言”。《史记》能以海纳百川的恢弘气魄,在最大程度上将百家学说的有益成分吸收到自己学术思想的体系中。司马迁既然能给儒家以外的战国诸子如老子、庄子、韩非子、吕不韦、苏秦、张仪、孙子、吴起等人立传,那么他肯定不会忽视墨学宗师——墨子的存在。
       其次,司马迁应该能搜罗到墨子的史料。墨子被一笔带过的问题,有人认为是因为资料缺失。其实不然,《盐铁论·晁错》载:“日者淮南衡山修文学,招四方游士,山东儒墨咸聚于江淮之间,讲议集论著书数十篇”。方授楚在《墨学源流·墨学之衰微》中认为:“是在西汉武帝时,墨学之师承家法,犹未绝也。”、“墨学之在西汉,其衰微乃渐而非顿”等,说明西汉前期墨家学派依然存在。清代学者孙诒让针对班固《汉书·艺文志》“墨子七十一篇”的记载,在其《墨子间诂·墨子后语上》中又作了进一步说明:
       然则非从世代绵邈,旧闻散佚;而《墨子》七十一篇,其时具存,史公实未尝详事校核,亦其疏矣。……然就今存墨子书五十三篇钩考之,尚可得其较略:盖生于鲁仕宋,其平生足迹所及,则尝北之齐,西使卫;有屡游楚,前至郢,后客鲁阳。复欲适越而未可。[6]
       他根据《墨子》所存五十三篇,细致地考证了墨子的生平经历,并列出了墨子大事年表。另一位清代学者汪中在其《述学·内篇·墨子序》也进行了类似的考证。[7]比司马迁年代要后得多的史学家班固,尚能看到《墨子》七十一篇,而其父司马谈对墨家学说又相当熟悉。因此,搜集考证墨子资料于司马迁而言应该不是什么问题。孙诒让批评司马迁“实未尝详事校核,亦其疏矣”只是就墨传的二十四个字作出自己的推测而已。司马迁是最杰出的良史之才,后人在资料更缺的情况下还可大致推出墨子生平,那么司马迁为何不可呢?
       再次,墨子的传记有缺失或补窜的可能。《史记》问世两千多年,早在东汉史学家班固就称《史记》有十篇亡书。后有魏人张晏、宋人陈振孙、近人余嘉锡等曾对《史记》残缺进行过深入的考证,特别是余嘉锡有《太史公书亡篇考》,洋洋十余万言,融历代各家论说于一篇,有极高的资料价值。至于后人对《史记》的续、补和增窜,人数就更多了。续,主要是指禇少孙等人续史;补,是指好事者的补缺;增窜,是指无意增入的备注文字。据统计,禇少孙等人续史,字数25055字;读史者增窜,字数4839字;好事者补亡,字数16878字。[8]针对本传中“盖墨翟”三字《史记志疑》中注云:“王孝廉曰‘盖’字疑,或上有脱文,或是‘若’字之误。”[9]针对本传末尾:“而赵亦有公孙龙为坚白同异之辩,剧子之言;魏有李悝,尽地力之教;楚有尸子、长卢;阿之吁子焉。自如孟子至于吁子,世多有其书,故不论其传云。盖墨翟,宋之大夫,善守御,为节用。或曰并孔子时,或曰在其后。”《史记探源》注曰:
       且此二句上承“自如孟子至于吁子”而言,孟子梁惠齐宣时人,公孙龙与驺衍同时,李悝仕魏文侯,尸子系卫鞅客,剧子、长卢、墨翟皆可类推,太史公岂有谓其“并孔子时”之理?此二句必是后人旁记误入正文尔,当删。“之辩”下、“长卢”下皆有缺文,“剧子”句与上文语意不伦,“阿之吁子”上承“楚有尸子、长卢”为文,似吁子亦楚人矣。《集解》:“阿者,今之东阿。”则是齐之邑名,与赵、魏、楚、宋皆国名,意不相当,以上当有“齐有某邑某人”句,今皆脱尔。“墨翟”三句,上文所脱倒列于末也。[10]
       从注文中我们不难看出,短短几句话注者就认为有三处缺文,而且明确“或曰并孔子时”以下二句是后人旁记误入正文的,可见本传末尾残缺、增窜是确切的事实;并且从注文中:“‘墨翟’三句,上文所脱倒列于末也。”来看,传记中写墨子的文字位置还不一定在末尾呢!方授楚先生也说得很确定:“今通行本则序传次序相同,又非《唐本》之旧也,故传末之二十四字,必迁作《墨子》之传已亡,而为后人附益,无疑已。”[11]如此看来,《史记》在流传中已存在如此之多的缺失补窜问题,那么司马迁写的墨子传记已经亡佚,今所看到的二十四字系后人增窜的可能性是非常大的。
       三、对上述论及墨子传记缺失问题各家观点的看法
       首先,关于司马迁考证墨子资料疏忽的观点,其立足点主要是就传记那二十四个字而言,没有考虑到原传可能已经亡佚的可能性。对此观点的偏颇上文已经论及,此不赘述。
       其次,是关于隐忧的说法。论者认为遭到官方镇压的汉初游侠即为墨徒,为了避嫌而不著墨子传,实在不能服人。就算汉初游侠就是墨徒又如何呢?司马迁连当朝皇帝刘彻都敢揭短,他怕什么隐忧呢?而且司马迁还专门给具有墨家学派色彩的游侠写传,在《游侠列传》中称赞朱家、郭解等侠客:“其行虽不轨于正义,然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诺必诚,不爱其躯,赴士之厄困,既已存亡死生矣,而不矜其能,羞伐其德,盖亦有足多者焉”。因此“隐忧”云云难免臆测。
       第三,关于司马迁曾认真为墨子写传,但是后来亡佚了,那二十四字也不过是读者增窜的观点。从司马迁所强调的《孟子荀卿列传》的写作宗旨“猎儒墨之遗文”来看,笔者认为方授楚在上述《墨学源流·墨学之衰微》中的分析是合情合理的。
       总之,儒、墨并提是历史因袭的说法,加上还有墨子向孔子学习、墨家脱胎于儒家等历史记载等。因此,司马迁在《孟子荀卿列传》中把儒、墨人物合起来写传应该是合理的。该列传以孟子、荀卿为传记标题,体现了司马迁对儒家思想的推崇,而《太史公自序》中又提示“猎儒墨之遗文”来写《孟子荀卿列传》,又不抹杀墨学曾经同是先秦显学的历史事实。因此,司马迁把墨子的传记写得详细一些不就是很自然的事情吗?传、序互补应该也是“互见法”的一种体现吧!《史记》中那增窜面世的24字墨子短记,只能引发我们对无缘见识司马迁关于墨子原写传的遗憾和追惜了!
       注释:
       [1][6]孙怡让:《定本墨子间诂》,上海涵芬楼影印本,第8本,第1页,商务印书馆。
       [2]侯外庐等:《中国思想通史》第二卷,第156页,人民出版社,1958年8月。
       [3]《墨子大全》第43册,第73页,方授楚《墨学源流·导言》,北京图书馆出饭社,1998年。
       [4][5][11]《墨子大全》第43册,第273-274页,方授楚《墨学源流·墨学之衰微》北京图书馆出饭社,1998年。
       [7]汪中:《述学·内篇第三·墨子序》, 清同治五年成都志古堂刻本。
       [8]张大可:《<史记>文献研究》第201页,北京:民族出版社,1999年12月。
       [9]梁玉绳:《史记志疑》第1273页,中华书局,1981年4月。
       [10]崔适:《史记探源》第184页,中华书局,1986年9月。
       韦晖,广西河池学院讲师,陕西师范大学古代文学在读硕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先秦两汉魏晋南北朝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