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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月一家]流行歌曲歌词的文学性
作者:王先霈

《文学教育》 2008年 第0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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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先霈,著名文学教育家。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兼任中国作家协会全国委员会委员。主要著作有《小说技巧探赏》、《明清小说理论批评史》、《文学心理学概论》、《圆形批评论》、《佛语哲思》等。曾获国家级教学成果一等奖,湖北省政府屈原文艺创作奖,国家教委首届人文社会科学著作二等奖,香港柏宁顿(中国)教育基金会第一届孺子牛金球奖,中国图书奖,湖北省社科著作二等奖,首届国家精品课程奖等。
       近年来,各方人士倡导文学教育,说到文学教育,大家想到的常常是读唐诗宋词、莎士比亚,这是不错的。但是,人们最先接触的文学,却不是这些。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接触最多的文学文本也不一定是这些。那是什么呢?也许应该说,是流行歌曲,是流行歌曲的歌词。那么,流行歌曲的歌词有没有纳入文学研究的视野?这是一个问题。流行歌曲的受众很多,它的歌词被千千万万人所熟悉。可是,歌词和歌词作家的文学成就,似乎没有得到足够深入的研究,没有得到足够充分的估价。优秀歌词作家的知名度,一方面远不如歌手,另一方面也不及诗人。这是很不公平的。流行歌曲的接受面那么广,歌词写作中的成败优劣,没有得到及时和细致的分析评论,对于大众和对于文学,也未免是个缺憾。
       有些纯文学的作家和评论家,大学里研究文学的学者,或许不是很瞧得起歌词作者。可是,历史上顶尖的诗人,对“流行歌曲”并不轻视,他们倒是因自己的作品被广泛传唱而引以自豪。唐玄宗开元年间,王之涣与王昌龄、高适在旗亭饮酒,遇到一伙歌伎自娱自乐,唱的很多是他们的诗,把他们的诗当作了流行歌曲的歌词。三位诗人用席上的筹码记录,看谁的诗被唱的次数多。如此看来,他们的作品被歌伎选上,很像是今天作家和学者的作品被权威期刊所选载,不胜荣幸之至。白居易在他著名的《与元九书》里写到,有一个歌伎竞争振武邠宁节度使高霞寓家里招聘的职位,自我陈述说,“我诵得白学士《长恨歌》,岂同他妓哉!”歌伎以白诗人而自重,诗人也以歌伎而自重。白居易那封信里还说,“士庶、僧徒、孀妇、处女之口,每每有咏仆诗者”,这不就是流行歌曲吗!白居易又说,就是汉代的王褒、扬雄,唐代的李白、杜甫,“亦未能忘情于其间”,也希望自己的诗作能出之于匹夫孺子、世俗之人之口。北宋的欧阳修,乃是一代文宗,朝廷中枢大臣,出使归来在北都晋阳受到当地官员款待,宴会上,歌伎们所唱的是他所作的词,他十分高兴,开怀畅饮。到了明代,文坛领袖李攀龙,主张复古,晚年幡然悔悟,认识到“真诗乃在民间”,自己的所有作品,不如“打草竿”、“挂枝儿”等民间情歌。由历史经验看,名重一时的“纯文学”作品,经过了时光的淘洗,未必一定都比流行歌曲的生命力强。
       那么,今天,如果一首诗、一首歌能够流行,能够长久地流行,我们是不是也应该认真严肃地研究它?
       毋庸讳言,流行歌曲的歌词有不少是粗糙的、平庸的,但确实有一些佳作。流行歌曲歌词作者中,也有大家,比如,近二三十年来,大陆的乔羽,台湾的庄奴,香港的黄霑,他们的文学成就不在很多以新诗、旧诗闻名的作家之下。还有张藜、崔健的歌词,也是很有艺术特色的。
       下面,试以几首歌词为例,就它们的文学性,说一点粗浅的感受。
       一、乔羽的《思念》
       你从哪里来 我的朋友
       好像一只蝴蝶飞进我的窗口
       不知能作几日停留
       我们已经分别太久太久
       你从哪里来 我的朋友
       好像一只蝴蝶飞进我的窗口
       为何你一去便无消息
       只把思念积在我心头
       你从哪里来 我的朋友
       好像一只蝴蝶飞进我的窗口
       不知能作几日停留
       我们已经分别太久太久
       你从哪里来 我的朋友
       你好像一只蝴蝶飞进我的窗口
       难道你又要匆匆离去
       又把聚会当作一次分手
       难道你又匆匆离去
       又把聚会当作一次分手
       
       “你从哪里来”,可以是一声诚挚的问候语,传出朴实的温情;也可以是深沉的哲理的询诘,表达对于远方,乃至对于异代的好奇。你从哪里来,我从哪里来,我们从哪里来,又往哪里去?史前的原始人,古代希腊、巴比伦、印度、中国的人,当今的哲学家、艺术家,都问过,都试图回答过,今后还要继续问、继续答。这一问,把读者对于“朋友”想象空间大大地扩容,各种人可以想象各样的朋友。
       首先,自然是一位真实的朋友,多情自古伤离别,人有悲欢离合,因相会而欢欣,因离别而伤惋,是人们常有的体验,是文学的一个恒常的主题。思念朋友,会引起普遍的共感。这点毋庸多费口舌。
       紧接的第二句“好像一只蝴蝶”,马上出现一个跳跃。朋友像蝴蝶?有人用过这样的比喻吗?蝴蝶意象在文学中当然是常见的。最有名的是《庄子·内篇·齐物论》里的一段:昔者庄周梦为蝴蝶,栩栩然胡蝶也。不知周之梦为蝴蝶欤?胡蝶之梦为周欤?周与蝴蝶,则必有分矣。《思念》的开头唱起,听歌者于此,不知是歌手如蝴蝶飞到了舞台上,还是自己变蝴蝶飘进了音乐厅。总之,自己与蝴蝶、与歌手、与词曲作者,遗世而独立,羽化而登仙,一起导入奇幻的梦境。
       “朋友”—“蝴蝶”并不确定就只能是别人,不必确定为一位暌违多年的友人,每个人都可以把它指认为自身,指认为曾经的自身。当我们立身社会,处于多维纠结的关系中而彼此磨合、同化之后,都或多或少地“非我化”了,忽而瞥见童稚的、混沌未凿、天真烂漫的自己,瞿然而惊,倏然而喜——那真的是我吗?那个对夜空的星星、草丛的虫蚁充满浓烈的兴趣的“小屁孩”,那个噙着眼泪、发着寒颤在物理课堂上偷偷记录心里流出的诗句的毛头小伙,那个不小心触着初恋女友手指如同触电一样的青年,真的是我吗?现在的我,和蝴蝶一般飞来的往昔的我,确实分别太久了。生活在我的心上磨起了厚茧,我获得了许多,可也丧失了不少。童真的我呀,你还能回来吗,你这次能停留多久?
       
       “朋友”—“蝴蝶”不必确定就只能是人。它不是人,那又是什么?乔羽说,“每个人大概心里头都有自己的蝴蝶,它是内心深处的极为珍贵、又极其让人眷恋的一种东西”,“一个人一生里头,总有这种内心深处自己认为最珍贵的东西,我说这个歌呀,大概它的吸引人的地方,就在这里,它引起来的共鸣可能每个人都不一样。”“蝴蝶”可以是一缕思绪,一件旧物,记忆里的雪泥鸿爪,笔记本里夹存的一朵早已枯萎的野花,太液池绽放的芙蓉,沈园飘飞的柳絮,山阳故居的笛声,易安室里的旧书,项脊轩前的枇杷树[1]……阔别多年,某个很偶然的瞬间,它却飞进你的心扉。
       心中完全失去“蝴蝶”的人是可悲的。人入纷争之世,全心博取,很容易把“蝴蝶”弃之如敝屣。李斯被秦二世胡亥腰斩于咸阳,临刑时父子相哭道,“吾欲与若复牵黄犬,俱出上蔡东门逐狡兔,岂可得乎!”陆机临行前叹曰,“华庭鹤唳,岂可复闻乎!”他们所留恋的不是锦衣美食,而是容易得到的亲人相聚之乐,只是,权重位尊,多年把这只“蝴蝶”丢在背后,等到后悔时,来不及了。我们普通老百姓,不是丞相,不是将军,但也常会同样怠慢了自家的蝴蝶。蝴蝶是不是匆匆离去,决定的不是它,而是我们。学会珍惜,经常思念,就能留住蝴蝶。
       《思念》先有乔羽的儿子乔方谱曲,但没能传唱开来,后由谷建芬作曲,毛阿敏在1988年的春节晚会上演唱,顷刻风行天下。其中缘由之一是社会心理,在市场化的潮流中,“蝴蝶”显得更为珍稀,这一曲引起人们的反思和回忆。
       二、庄奴的《春风满小城》
       小城多可爱 温情似花开
       悠悠春风映桃李 雨露尽关怀
       根要往下生 花要向上开
       大地绵延须勤奋 一代接一代
       去的去 来的来
       小城风貌永不改
       外面的世界虽美丽
       小城更可爱
       历来文人热衷于写大城,汉代的《两京赋》、《三都赋》均为“极众人之所炫耀”,无非是说物产如何之丰饶,宫殿如何之壮丽。至今某些报刊连篇累牍推出名城赋,大体还是这个路数。庄奴喜欢写小城,最有名的是《小城故事》:“若是你到小城来,收获特别多”。他并不是小城人,他出生于北京,但他钟情小城。他曾对厦门鼓浪屿管委会的负责人说:“给我留张办公桌吧,我想到这儿来办公。”小城有什么好,什么地方能够赛过名都大城?没有摩天大楼,没有超级商场,没有车水马龙的宽阔街道。小城唯一的优势,就是它的温情。“温情似花开”,一下子就抓住了小城的魅力。大城市太大,因而具有极强的吞噬力,外人一进去,就消失在茫茫人海里,难辨东西,不由不萌生疏离感。而你到一座小城,居民马上认出你是一位客人,投以和善的笑容,“请你的朋友一起来,小城来作客”。小城的居民彼此熟悉,谁家老人健康状况怎样,谁家孩子学习成绩如何,大家共同关心着。谁家做了一碗好菜,会请左右邻居来搛一筷子。“悠悠春风映桃李”,人人都是春风,人人又都是桃李;人人都是雨露,人人又都受雨露滋润。邓丽君在给庄奴的一封信里说,“您还提到,要我在百忙中抽空回家看望双亲,让家人常聚,共享天伦之乐。”庄奴对小城的为人作风,是身体力行。
       “根要向下生,花要向上开。”这像是小城里老辈对小辈的叮咛,质朴之极,却是多少年人生经验的结晶,多少代的信念和准则,堪为名言警句。小城人绝非固守一隅,恋旧厌新,他们培育下一代,为的是让后辈有朝一日展翅高飞。“向下”,是不忘故土,不忘父老乡亲,也是打下扎实根基,真实而不虚浮,沉厚而不躁进。“向上”不是升官发财,而是做一个正直的人,有用的人。
       小城也是流动的,有出有进,它的风貌却是稳定的。一个国家,这样的小城多,它的文化传统的保护就比较好。欧洲、日本,就有若干这样的小城。希望我们这里的小城,得到更多的爱护,可爱的小城,是民族精神的重要土壤,他乡游子的文化之根。
       三、张藜的《命运不是那辘轳》
       
       白涯涯的黄沙岗 挺起棵钻天杨
       隔着篱笆有一座海青房
       没有的总想有哇 得到的还盼望
       盼来盼去谁愿盼个透心凉 哦 透心凉
       女人不是水呀 男人不是缸
       命运不是那辘轳把那井绳缠在自己身上
       黑油油的铁脊梁 汗珠子滚太阳
       风吹篱笆雨洗窗 泪花泡月亮
       人心可难测量啊 啥事都能碰上
       挑水的媳妇谁愿挑着黄水汤
       哦 黄水汤
       女人不是泥呀 男人不是筐
       命运不是那辘轳 要挣断那井绳
       牛铃摇春光
       女人不是泥呀 男人不是筐
       命运不是那辘轳 要挣断那井绳
       牛铃摇春光
       给电视剧插曲写歌词,要受到许多制约,插曲一旦传唱开来,就具有了独立性。张藜的好几首插曲,都超越电视剧范围,唱的人也许没有看过那部电视剧,也许看过而淡忘了其中的故事情节,但这却毫不妨碍他们对歌曲的喜爱。电视剧《辘轳女人和井》讲的是女人的命运,变革中的农村女人的命运。插曲歌词的主题也是这个,只是因艺术体式的区别,不再靠叙事,而是靠抒情,来表达这一主题。
       开始是一幅画面,词句多彩,有白、有黄、有青,还隐然有绿色(树的颜色),景象却萧远淡静——黄沙岗上孤立的一棵钻天杨。钻天杨是东北常见的乔木,丰姿挺拔,小枝和树冠整体都显圆匀,耐寒而畏积水,生长快而生存期不长。它引起人们礼赞,也引起人们悲悯。海青房是满族民居,是女人的生活天地。它是安适的居所,也是柔性的栅栏。八十年代的农村青年女子,和她们的母亲、祖母不一样了,不是那么容易满足,还想拥有她们所没有的。那可能是些什么?洗衣机,电视机,摩托车?也许是,但更重要的,恐怕是新的精神空间。
       所以,下面才会有,女人不是缸中之水,女人不是筐中之泥。作为喻体的缸和筐以及后面的辘轳,是农村生活、生产日用之物,女人终日与它们为伴。但这里诉说的不应限定为脱离农村生活的希求,而宜推想为改变男女关系的古老格局的切望,这是生产关系变动下素朴的女性主义的呐喊!
       这呐喊不是指向个体,指向自己的丈夫一人;相反,农村夫妇有共同的悲欢。“黑油油的铁脊梁,汗珠子滚太阳;风吹篱笆雨洗窗,泪花泡月亮。”两句写村夫村妇生活状态和情感状态,不着一“苦”字,而写尽劳作之苦。“汗珠子滚太阳”,是偏离一般语法规范的陌生化诗句,可以有多种读法、解法。太阳暴晒,汗珠在脊梁上流淌,在阳光下滚动;一滴汗是一滴水,映照出许多个太阳,汗珠在滚动,里面太阳的影像也随著滚动。泪花里有个月亮浸泡,那应是悬留在脸颊上的泪花,是无声的泪,不是大恸,是幽深的愁。这些古老的悲欢,应该流逝了,农民可以尝试新的活法了。女人不愿继续挑无尽的黄水汤,她们要挣断井绳了!
       歌词就是歌词,不愿意给人一个明确的也必定是简单的结论,它用“牛铃摇春光”结尾。牛铃摇春光,是触目可见的农村实景,放在歌儿里,是个不算结尾的结尾,没有结尾的结尾,也是给予许多可能的结尾,给人无尽想象的结尾。我们知道了,命运不是辘轳,不会再原地旋转,会有一条新路。
       四、流行歌曲词作对古典诗词的借用
       
       流行歌曲中不少优秀作品,其歌词继承了中国古典诗词的传统,这对它艺术品格的提高起到重要作用。现代歌曲的早期倡导者李叔同就是一个典范。他在1914年对美国奥德威作词作曲的通俗歌曲《梦见家和母亲》曲谱小有修正,重新填词,创作了《送别》,已经成为中国现代歌曲的经典。题名《送别》,意境以至词句参照了《西厢记》莺莺长亭送张生一折,“夕阳古道无人语”、“四围山色中,一鞭残照里”等句子,化入了李叔同的歌词里面。清人龚自珍的“吟到夕阳山外山,古今谁免余情绕”,是李叔同所赞赏的,也部分挪到歌词里而毫不露痕迹。
       近年琼瑶和陈小奇在借鉴和借用古典诗词上,做了多样尝试,如琼瑶的《情深深,雨濛濛》直用“多少楼台烟雨中”、“车如流水马如龙”,《自从离别后》里“今宵且尽一杯酒,与你同消万古愁”,《山水迢迢》里的“天若有情天亦老”,等等,不胜枚举。陈小奇的“涛声三部曲”对张继的《枫桥夜泊》,更是用了后现代的“拼接”、“移位”、“镶嵌”、“错置”。以20世纪的新旋律,阐释古典诗语、古典意境,既有民族性,又富时代感。
       其实,古人诗词写作中,化用前人成句,乃常见之事。谢眺的“天际识归舟”,柳永在他著名的《八声甘州》词中,秦观在《望海潮·越州怀古》词中,元代萨都拉在《题归舟图》诗中,都一字不变地用上,而这几篇作品也成为文学史上的名篇。正因为他们有新体验、新意境,才敢于和善于运用前人现成的句子。现代词作家这样做,对于歌词的民族风格的彰显,很有好处。
       注释:
       [1]普希金《一朵小花》:“我在书里发现一朵小花,/它早已干枯了,也不再芬芳,/因此,我的心里就充满了/许许多多奇异的遐想”。白居易《长恨歌》:“归来池苑皆依旧,太液芙蓉未央柳;芙蓉如面柳如眉,对此如何不泪垂。”陆游《沈园》:“城上斜阳画角哀,沈园非复旧池台。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梦断香消四十年,沈园柳老不吹绵。此身行作稽山土,犹吊遗踪一泫然。”向秀《思旧赋序》:“余逝将西迈,经其旧庐。于时日薄虞渊,寒冰凄然。邻人有吹笛者,发音寥亮。追思曩昔游宴之好,感音而叹,故作赋云。”李清照《金石录后序》:“今日忽开此书,如见故人。因忆在东莱静治堂,装卷初就,芸籖缥带,……今手泽如新,而墓木已拱。”归有光《项脊轩志》:“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