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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研究]苏轼与纳兰性德悼亡词比较
作者:张鲁明

《文学教育》 2008年 第0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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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中国几千年的文化长河中,词的发展引人注目。词从唐代兴起,经历了宋代的兴盛,一直流传至今。现如今,词中的许多精妙仍然为人们所熟识。由于词的句式灵活,适于表达曲折的感情,故文人最初多以之抒写春恨秋思、儿女情长。虽然狭窄的取材,限制了词的发展空间,但却使词在表达感情上发挥到了极致。
       人类各种丰富的情感之中,有一类感情能使人们在慨叹其美好之余更哀怜其凄苦,在羡慕其幸福之后更会为其流下感动的泪滴。这种感情引入词中便成词中特殊的一类——悼亡词。
       《诗经·葛生》可以说是悼亡的始祖,从葛生起悼亡经历了潘岳、庾信、鲍照,一直到宋代著名词人苏轼用一曲《江城子》把悼亡词推向了顶峰,此后也只有到了清代的纳兰性德才有了独特的悼亡之作可以与苏轼相提并论。二者在悼亡词的创作上可以做一个异同的比较,既可以见出二者在词创作上的不同风格,又可以看出词的创作受到了作家个人素养等多方面的影响。
       一、简述
       苏轼十九岁与同郡王弗结婚,嗣后出蜀入仕,夫妻琴瑟调和,甘苦与共。后王弗亡故,归葬于家乡的祖茔。幽明永隔,感情的纽带却始终解不开。王弗去世十年的时候,苏轼在密州做太守时,梦见王弗,从而写下了悼念亡妻的绝唱《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记梦》。
       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记梦
       苏 轼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岗。
       纳兰性德原名成德,避讳改,字容若,号楞伽山人。满洲正黄旗人,父明珠,官大学士、太子太傅,母爱新觉罗氏。康熙十五年进士,官一等侍卫。纳兰性德词风真挚自然而多凄恻哀婉,悼亡之作尤为称绝,是清词大家,有满洲词人第一之誉。
       纳兰性德二十岁时,与卢氏结婚。婚后三年卢氏便去世了,但其夫妻感情深厚,今存《饮水词》,悼亡之作便占很大篇幅。纳兰性德生长富贵之家,为承平少年,乌衣公子,丧妻使他尝到人生的苦涩。《金缕曲》是纳兰性德诸多悼亡词中的杰出代表。
       金缕曲
       纳兰性德
       此恨何时已。滴空阶、寒更雨歇,葬花天气。三载悠悠魂梦杳,是梦久应醒矣。料也觉、人间无味。不及夜台尘土隔,冷清清、一片埋愁地。钗钿约,竟抛弃。
       重泉若有双鱼寄。好知他、年来苦乐,与谁相倚。我自中宵成转侧,忍听湘弦重理。待结个、他生知已。还怕两人俱薄命,再缘悭、剩月零风里。清泪尽,纸灰起。
       二、苏轼、纳兰性德悼亡词比较
       悼亡词,顾名思义是为悼念已经逝去的人所作的词作。在悼念各类故人的词作之中又以悼念亡妻的作品最为感人。苏轼、纳兰性德的悼亡之作也多以悼念亡妻为主。
       (一)苏轼悼亡词与纳兰性德悼亡词的相似之处。
       苏轼是真正意义上用词写悼亡的第一人。他以一首悼念妻子王弗的《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记梦》,写出了对亡妻的思念之情。时隔几百年之后,清代词人纳兰性德又以一首《金缕曲》将悼亡词重新推向了文坛。
       1、苏轼、纳兰性德的悼亡词都由现实出发,描写现实中的思念之苦。由于人鬼殊途,在现实中难以抒解的思念之苦只能寄希望于梦境。而无论是在梦境还是在现实,词人始终难舍心中的这份情。
       2、苏轼、纳兰性德在各自的作品中都没有对亡妻的相貌进行描绘,也没有生前夫妻恩爱生活场景的描写。只在苏词中有“小轩窗,正梳妆”的背影,纳兰词中甚至只出现了“钗钿约”的联想意象。二者基本都是纯写自己的现状和哀伤之情,又有细微的区别,前者是“哀”的凄凉,后者是“悼”的悲恨。仅以“情”入词,就足已使哀悼之情冲破云霄,直贯古今。
       3、苏轼、纳兰性德都以情入词。词作中通篇没有一个“情”字,却字字含情。
       苏轼作为一代文豪,其人生经历极为坎坷,婚姻生活也多有变故。苏轼十九岁娶王弗,夫妻感情甚笃,不仅是生活上的伴侣,更引彼此为知音。苏轼夜读,王弗常在身旁相伴,可谓琴瑟调和,甘苦与共。无奈天意弄人,后王弗病卒于开封。王弗去世后,苏轼开始饱尝人世艰辛,继遭丧父之痛,又被贬谪流放,辗转颠沛,正如:苏轼在《自题金山画像》诗中写到“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
       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说“纳兰容若以自然之眼观物,以自然之舌言情”。纳兰虽从出生就满带光环,但他却没有丝毫世俗之气。相反地,他却清高自诩,淡泊世俗名利,视名利为枷锁。他不断寻求一片清纯、宁静的精神家园。但现实却与理想背道而驰。他在理想与现实中挣扎。而爱妻的离去更加剧了他内心的苦闷,让他更觉人生的无味。自卢氏死后,纳兰性德对她的思念从未停止过。他既恨新婚三年竟成永诀,欢乐不终而哀思无限;又恨人天悬隔,相见无由。而当亡妇忌日到来时,这种愁恨更是有增无减。
       前人论清词云:“容若以情胜”。清代陈廷焯在《白雨斋词话》中说:“东坡词,纯以情胜,情之至者词亦至”。可见二者的词作之中都有情的流露。
       4、二者在各自作品的首和尾有异曲同工之处。苏轼由“生死”起笔,纳兰由“恨”写起,都是以悲情开篇。苏词以“明月夜,短松岗”作结,纳兰以“清泪尽,纸灰起”结尾。二者句式大体相同,且都是静谧寂寥的画面。这两幅精致的景色,一天景,一人景,天人合一,共诉衷肠。
       (二)苏轼、纳兰性德悼亡词比较的相异之处。
       1、思想感悟
       苏轼一生在宦海浮沉,仕途几起几落,颠簸流离漂泊不定。这些都令词人身心疲倦。在经历了一系列的生活考验之后,此时的苏轼对于人生已有更多的积淀。苏轼的悼亡词中有更多的沧桑之感,悼亡之中更有词人对自身遭遇的自悼自悲之意。因而词中多“生之苦”。苏轼结合自己十年来仕途起落的感慨,诉说了对亡妻的思念,“十年生死两茫茫”如同日常生活样的平常真实。这也正符合了苏轼欣赏的“淡而实美”的风格。
       而纳兰性德出生名门,身份高贵。这一切为他的仕途打下了坚实的基础。而家世的富贵,仕途的平坦却成为纳兰性德难以摆脱的枷锁,令他倍感压抑,并自认为“不是人间富贵花”(《采桑子·赛上咏雪花》)。现实的优渥与纳兰一直追寻宁静、自由的精神家园却刚好相反。
       二十岁时,纳兰性德娶妻卢氏,两人情投意合,过了一段幸福的生活。而婚后不久,卢氏因难产而亡。这给纳兰性德以沉重的打击,使他倍感人世无常,激发了他的厌世之感。纳兰的词中处处流露出这种幻灭的悲哀。人间无味,人世无常,乃至关于个体生命意义的思考。这些都是纳兰词独特的艺术魅力。换个角度看,纳兰词也是他找不到人生出路与精神依托的反映。但由于出生高贵,缺少社会实践,缺乏对生活的真切体会,纳兰词中透露出一种华贵的悲哀,显现出“情之苦”。
       2、艺术表现
       苏轼一生经历颇丰,情感上也多有变故。与纳兰性德相比苏轼更有一份深沉与冷静。苏轼吸收了豪放与婉约的共同特性,形成自己“豪放雅词”的风格。苏轼悼亡词用率直、质朴的语言,描绘出夫妇间平淡真实久而弥笃的感情。“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
       同样的丧妻之痛。苏轼在悲痛之后能由痛至淡,最终通脱超俗,淡然处之。而纳兰却在丧妻之痛肿沉陷,任由痛苦蔓延,痛到痴绝之后进而无法摆脱。“到如今,独伴梨花影,冷冥冥,尽意凄凉”(《青衫湿遍·悼亡》)。一股郁结在心中许久的哀怨借由细腻的文字缓缓流出。“哀感顽艳”便概括了纳兰悲感的气质。
       3、同为婉约但风格有异
       早在明代,张綖在《诗余图谱》中首先提出将词分为“豪放”“婉约”两类。苏轼的词一向以“豪放”著称,但又有不少婉约雅致之作。而悼亡妻的《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记梦》便是苏轼婉约的杰出代表。同样是悼亡妻的婉约之作,纳兰性德的悼亡词与苏轼在词境的扩展上却有明显的差异。
       苏轼的婉约是融入豪放,有豪放做支撑的婉约。表面柔弱,但内里坚强。而纳兰性德的婉约是一副彻头彻尾、由内而外的柔弱凄切。因此苏轼的悼亡词是豪放下的婉约,而纳兰性德则是婉约内的婉约。
       三、分析苏轼、纳兰性德词差异的原因
       1、时代背景
       苏轼生长于北宋中叶一个有文化修养的家庭,由于家庭教育及自己刻苦,青少年时期就具有广博的文化知识。此时,一方面,社会文化继中唐之后出现了又一次的兴盛。另一方面,北宋王朝的内外危机正在暗中滋长。苏轼年少时就关心时政,希望能继承范仲淹、欧阳修等的事业,在政治上有所改革。同时,苏轼对北宋积贫积弱的局势也感到不安,希望加强封建王朝的统治。但由于自身所处阶层的局限性,以及社会危机的复杂性,使他处于新旧两党斗争的夹缝之中。因而在政治上屡屡受挫。政治上的挫折,又滋长了他逃避现实和怀才不遇的情绪。苏轼在《自题金山画像》诗中用“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写出了自己一生政治的悲剧。苏轼借悼亡词除了悼亡妻之外,也有自悼之意,向亡妻诉说了自己仕途的不顺。苏轼的悼亡词,没有在悼念中衰亡,而是以广阔的社会政治为背景,从悼亡之中掘取安慰,冷静之后继续在宦海前行。
       再看纳兰,生于康乾盛世的太平年代。社会安定,经济繁荣,到处一片升平景象。而纳兰又出生豪门,从小锦衣玉食,且才华出众,文武双全。十四岁通诗文,十八岁中举,二十二岁考中进士,拔为三等侍卫,后升为二等,最后晋为御前一等侍卫,深受康熙帝赏识信任。清初制度,侍卫不仅是侍从武官,出入扈从,且主传宣,与闻机密,是非常重要的职务。纳兰一生过着优渥的生活,人生几乎没有不顺。因此,他的词中少有人间疾苦,更多的只有关注本我,自身思考的情之苦,体现到词中便是一份雍容华贵的忧伤。
       2、思想文化
       在思想文化积淀的基础之上,词人通过对生活的感悟才能创作出文学作品。而先前积淀的思想文化又通过作品体现出来。
       苏轼的思想比较复杂。他将儒、道、佛三家思想融于一体,形成了既矛盾又统一的思想体系。他少年时爱好《庄子》的文章,后又喜和僧人交往。在生活上,他要求安然应物,认为“游于物之外”便可“无所往而不乐”(《超然台记》),体现了佛、道二家超然洒脱的态度。在政治上,他从儒家思想出发,“奋厉有当世志”(《东坡先生墓志铭》),向往“天下治平”的清明盛世,一生都在宦海中摸索前行。苏轼对世事人生旷达通脱,用出世的精神积极入世,即使身处困境仍能坦然处之。因此,政治上虽然屡受挫折,但他却没有一蹶不振;情感上,情深却不为情所累;创作上,便是“似淡而实”的艺术特色。
       与苏词相比,纳兰将词的言情之用推向顶峰。他一方面吸取前人词作的特点,另一方面又以绵婉之笔叙情,抒写含蓄、深远的心曲。纳兰的词反映于他出入于佛道间的修养,体现他异于常人的独特人生思考。显赫的地位,殷实的家境对于他来说都无足轻重。他跳出世俗看世俗,极力想要摆脱世俗,却又为世俗所牵绊。他与苏轼一样都曾经历理想与现实的悖反,但他却没有苏轼儒家思想的支撑和缓解。这使得他在自身的审视与思考中痛苦深陷。他在悼亡词中除了思念和忧伤之外,更流露出抑郁、彷徨的消极心态,附着了自身凄艳的色调,把自己推向了思念、思考的绝境。
       3、性格差异
       人常说“文如其人”,文便是人性格的反映。苏轼和纳兰性德的作品也在一定程度上显现了各自性格的差异。
       苏轼尽管一生历经坎坷,却仍能保持积极乐观的态度。《江城子·密州出猎》、《念奴娇·赤壁怀古》都可见出苏轼性格中奔放、雄浑的一面。同样是写悼亡苏轼能由伤痛入笔,却能从伤痛中解脱,反映了苏轼“不留意于物”的豁达气度与潇洒的胸襟,更是他看透一切后的超脱。
       与苏轼相比,纳兰性德算是未获超脱的了。纳兰性德天生有着敏锐的生活感悟能力,心中似乎有一股郁结千年的忧怨。对于感情,他过于执着,放不开也看不透。这份情在心中郁积之久,其浓度更甚。
       如果说苏词是外向扩散型的,那么纳兰词便是内向聚敛型的。也正因如此,苏轼能从亡妻之痛扩散到仕途进展,能走出痛苦,走向社会。而纳兰性德却由亡妻之痛收缩为一己之痛,没有扩展空间,只能愈走愈小,愈来愈痛。最终他在哀伤中沉沦,独自固守着理想,体验着“哀伤的底线”。如同盐水,加水而味淡,加热而盐浓。
       苏轼是真正意义上悼亡词的开始,而纳兰性德是文学史上写作悼亡词最多的作家。二者悼亡词作的比较,可以见出悼亡词作的演变趋势,以及作者个人因素在词作中的体现。
       爱情是美好的,而悼亡词可以说是爱情题材的重要补充。悼亡词在词中有重要的地位,也对后世的文学产生了深远的影响。悼亡之作在经历了几千年的进化之后,它的概括性、凝聚力、感情的丰富性已经达到了顶峰,并将景与情、梦与真都融入了词中,从而使得悼亡词在哀悼同时,更使读者领略到了词中的完美意境。
       参考文献:
       1、游国恩 王起等2004年9月 《中国文学史》人民文学出版社
       2、袁行霈 2002年6月 《中国文学史》高等教育出版社
       3、王国维 1998年 《人间词话》上海古籍出版社
       4、马建兴 《苏轼与纳兰性德悼亡诗词比较研究》
       5、申茜 《伉俪情深的悲歌——浅析苏轼与纳兰性德的悼亡词》
       6、王茜 《小论苏轼和纳兰性德的悼亡词》
       7、詹颖 《论纳兰性德的悼亡词》
       8、谭玉良《苏轼悼亡词的情思境界》
       张鲁明,江苏财经职业技术学院基础部教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