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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艺杂谈]浅婉和深婉:婉说的语义类型
作者:王厚怀 胡邦岳

《文学教育》 2008年 第0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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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婉说的内涵及分类依据
       婉说,在本文中是一个要经过审慎辨析才确定下来的概念。它与婉曲、婉转辞、委婉语等概念既相联系又相区别。
       说话人因“不能”(如秘密)、“不敢”(如凶祸),或“不愿”(如短处)、“不便”(如性、排泄)、“不好”(如情感)直说本来事物,而故意去说些与事物相类、相关甚至相反的事物,来烘托本来事物;或者用些隐约的闪烁的话,来暗示本来的意思。学术界也将这类语言现象叫做婉曲[1]、婉转辞[2]、委婉语(euphemism)[3]。这些命名有点儿“头毛胡子一把抓”的嫌疑。如果加以审慎辨析,我们或许因为捅破了一层窗户纸,会进入一个更清新的世界。
       既然与“直说”相对,那么用“曲说”比其他概念要准确得多。因为作为“一种语言表达方式”[4],“曲说”中的“说”意在表达,而“婉曲”虽分婉言和曲语[1]但本身与“说”(表达)之间的种属关系不分明;而且“曲说”具有动态性,其意义由语境决定,属“言语”范畴,而“委婉语”“婉转辞”指一种语言存在的静态,其意义固定(一般不超出词法或句法结构),不依赖语境的变化而存在,属“语言”范畴。这大约是一说到委婉语,当前学界“研究的范围主要限于词汇层次”[5],而忽视婉转表达的多种方式的原因。
       但是,“曲说”的目的或温和或冷峻,具有多样性。比如,同样是说“死”,用“仙逝”、“光荣了”来表达,显得温和,用“见阎王了”、“登腿了”来表达,显得冷峻。婉,意即温和而曲折,“婉说”也就是温和而曲折地表达,可以说,曲折是手段,温和是目的,其目的指向单一明确。婉说是曲说中的一种,它的外延比曲说小,而内涵却比曲说丰富,故本文采用自造的“婉说”这一概念。
       英文euphemism在中文中一般翻译为“委婉语”。这个词系源自希腊语,词头“eu-”的意思是“good”(好),词干“phemism”的意思是“speech”(言语),整个字面意义是“words of good omen”(吉言)或“good speech”(好的说法)。如果euphemism是这个意思,就应该翻译为“婉说”。
       从语义蕴含的多少来看,婉说可分为浅婉和深婉两类。束定芳《委婉语新探》一文探讨了委婉语构造原则,其中基本原则有三条:距离原则、相关原则和动听原则(另有合作原则、礼貌原则、自我保护原则、间接原则)。关于“动听原则”,束定芳认为,所谓“动听”,“并不是指声音本身的美妙动听,而是指它能具有一个比较好的伴随意义(connotation),能给人一种比较好的联想。”[5]“比较好”三个字道出了婉说的“温和”目的,但此条原则的表述还有值得商榷的地方。大量的例证表明,婉说的“伴随意义”有多有少,“好的联想”有丰有约,有的绝对不只“一个”或“一种”。“意在言外,使人思而得之”也是婉说的显著特点。正因为婉说“使人思而得之”的言外之意有多有少,少因浅,多因深,所以婉说有浅婉和深婉之分。避讳,需借用婉说,但婉说,不一定为了避讳,避讳当属“浅婉”而已。婉说如果能使人有更多的体会、联想的余地,可以收到“言止而意不尽”的效果,那恰恰是“深婉”的特点。深婉是语言艺术追求的高境界。
       二、浅婉的语义特征
       《庄子·逍遥游》:“且夫水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舟也无力。”段玉裁《说文解字注》:“不广亦曰浅。”可见,“浅”本指水“不厚”(薄)“不广”(窄),引申为浅显易见、浅近易明。浅婉的意义不仅浅显、浅近,而且“伴随意义”稀少(通常只有两个所指,即一个字面义和一个言外意),能诱发听者或读者的“好的联想”极为有限。比如:
       ①“刚才四老爷和谁生气呢?”我问。“还不是和祥林嫂。”那短工简捷地说。“祥林嫂?怎么了?”我又赶紧问。“老了。”“死了?”我的心头突然紧缩……(鲁迅《祝福》)
       ②“前夕新霁,月色如洗,因惜清景难逢,未忍就卧,漏已三转,犹徘徊於梧桐之下,竟为风露所欺,致获采薪之患。”(《红楼梦》第37回)
       以上两例中的“老了”“采薪之患”的说法其意义浅显易见,“老了”即“死了”,大约是因为人“老了”必然死亡的缘故。“采薪之患”即“病”,由“言病不能采薪”而来,意义虽然没有“老了”浅显易见,但只要有人稍作点拨读者就会明了。这些说法都是为了避讳,但是避讳却不能隐晦,否则,所言难于理解,就会影响交流的顺畅。“老了”能激发的“联想”是:“生命的某些机能在退化乃至失去活力”,在本文中其“伴随意义”也只不过如此(至于“老成,见多识广”或“满脸苍桑”这两种联想意义是不在《祝福》这一文本语境之列的)。不过,这比“完全失去活力”的“死了”变成恐怖的不散“阴魂”,确实要相对委婉“动听”一些,因而是一种“好的联想”。“采薪之患”也避开了预示凶兆的“病”的不中听。像这类“好的联想”有限,“好的伴随意义”稀少的婉说,当属于浅婉。
       “浅婉”一词并非笔者个人杜撰。被称为“永嘉四灵”的徐照(公元?~1211年)有《芳兰轩集》,存词五首,被认为“皆浅婉富有情韵”[6]。周密的《绝妙好词》竟然收录了三首,现收录如下,不妨一起来体会浅婉的韵味。
       南歌子
       帘景筛金线,炉烟袅翠丝。菰芽新出满盆池。唤取玉瓶添水、买鱼儿。
       意取钗重碧,慵梳髻翅垂。相思无处说相思。笑把画罗小扇、觅春词。
       清平乐
       绿围红绕,一枕屏山晓。怪得今朝偏起早,笑道牡丹开了。
       迎人卷上珠帘,小螺未拂眉尖。贪教玉笼鹦鹉,杨花飞满妆奁。
       阮郎归
       绿杨庭户静沉沉。杨花吹满襟。晚来闲向水边寻。惊飞双浴禽。
       分别后,重登临,暮寒天气阴。妾心移得在君心,方知人恨深。
       三首词皆春闺伤怀之词,情感浅淡,是淡淡的“春思”、淡淡的“春躁”、淡淡的“春恨”。这是符合婉说之温和目的。
       三首词表意浅近,就拿《清平乐(绿围红绕)》来说,今朝起早、牡丹开了、教玉笼鹦鹉、杨花飞满妆奁是实事实景,而前加“怪”、“笑”、“贪”包含情感的外现,言外意就蕴含其中,“怪”是反常中藏有心事;“笑”是故作轻松,实为悲苦;“贪”是沉溺其中,实为无聊至极。《南歌子》(帘景筛金线)、《阮郎归(绿杨庭户静沉沉)》中“相思无处说相思”“妾心移得在君心,方知人恨深”情感外露,太过浅近,委婉不足,就不多说了。
       三、深婉的语义特征
       “深”,与“浅”相对,本指水厚、水广,引申为意蕴深刻、深远和深厚。只有意蕴深,才能诱发读者或听者更丰富的联想,达到审美创造与接受的深刻共鸣。与浅婉相反,深婉的“伴随意义”繁多,“好的联想”自然要丰富得多。比如:
       ③3月14日下午两点三刻,当代最伟大的思想家停止思想了。让他一个人留在房里还不到两分钟,等我们再进去的时候,便发现他在安乐椅上睡着了——但已经是永远地睡着了。(恩格斯《在马克思墓前的讲话》)
       首先,可以肯定,作为唯物主义者的恩格斯绝不会相信语言具有“说凶即凶,说祸即祸”的神秘的超人力量,因此不能认为恩格斯是在讳说“死”,从中可见,婉说不一定是为了避讳;其次,恩格斯关于马克思“死”的两个形象说法纯粹是为了表意准确:“停止思想了”紧扣了马克思“当代最伟大的思想家”的身份;“永远睡着了”透露了马克思为革命为无产阶级解放事业的辛劳。这两个形象的说法不仅切合死者的身份,而且表达了恩格斯和“后死者”对马克思这位伟大的思想家“逝世”的沉痛和爱戴。因为抓住了本质,包蕴显得深刻。
       要想有较多的回味的余地,我们不妨到诗歌中的找寻,比如王昌龄《出塞》:
       ④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但使龙城飞将在,不叫胡马度阴山。
       被誉为唐诗七绝的压卷之作,其内涵深广。诗既写现实,同时又不忘顺带历史;诗中有深沉的苦恨,但吟咏完最后一句,读者分明又感到万丈的豪情。“怀乡”是游子的一个永恒的主题,常人且不多说,而“征人”怀乡则更见不寻常,因为这里常常包含着生离死别的苦味,这种“苦味”随着“万里”空间延展,是离家渐远渐无穷;同时,头顶上的那轮“明月”,无疑又加重了怀乡的“苦味”;“秦时明月汉时关”又将时空拉进了纵深,“万里长征人未还”之苦在历史上是一以贯之。诗中没有一个“苦”字也没有一个“恨”字,而苦恨满纸,沉入其中无法自拔。
       不仅如此,“秦时明月汉时关”也暗示了“龙城飞将”不在自秦汉以来一以贯之。“龙城飞将”,合用卫青和李广两人的典故,他们都因英勇善战、爱兵如子而著名。此诗言外之意在于,“胡马”为什么会“度过了阴山”,那主要是没有“龙城飞将”存在,而如今的将领是否英勇善哉、爱兵如子可想而知。这恐怕也是征人苦恨之源吧。诗因“秦时明月汉时关”和“龙城飞将”这两个意象的运用而意蕴深沉,回味无穷。
       其实,诗歌讲究含蓄蕴藉,讲究言简意赅。深婉,在中国传统诗学中备受青睐,也是一个运用得极为广泛的概念。李商隐的无题诗就以“深细婉转”著称。如“截取首二字”以发端比兴借瑟以隐题的无题诗《锦瑟》: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因其题旨含蓄,历来聚讼纷纭。诸如咏瑟说,悼亡说,感慨身世说,自序、自伤亡词说,客中思家说等等,莫衷一是。原因在于全诗抒情委婉细腻,字字血,声声泪,向人们诉说着自己的苦衷,咀嚼着人生的况味,多层面地抒写、展示自己的心灵世界,思绪似断实连,深情绵邈,一唱三叹。尤其是蝶梦迷惘、杜鹃哀啼、沧海珠泪,良玉云烟,几个艳丽而又凄迷、悲哀的物象,与诗人孤独、迷惘、凄苦的情绪相统一,诗境凄美浑融。葛立方《韵语阳秋》卷二云:“公(杨亿)尝论义山诗,以谓包蕴密致,演绎平畅,味无穷而炙愈出,钻弥坚而酌不竭。”深得商隐诗朦胧要妙之旨归。
       欧阳修《踏莎行》(候馆梅残)以笔法深婉,情深意远,历来被广为传诵。清人冯煦云:“宋至文忠,文始复古,天下翕然尊之,风尚为之一变。即以词言,亦疏隽开子瞻,深婉开少游。”[7]受欧阳修的启发,秦观《踏莎行》(雾失楼台)成为深婉的杰作。
       当然,婉说意义的深和浅,从语用的角度看,里面涉及一个话语理解的问题。由于话语本身是为了交际而存在的,在使用过程中话语作为一种媒介将说话者和听话者连接在一起,它是一种活动一种交流;同时,人的参与又具有很大的能动性,就接受者来说,由于其学识、修养、经历不同,从话语中领悟到的“言外之意”“弦外之音”就不一样。这种领悟体现在速度和深广度上,如前文例①“老了”,指人体功能衰竭,想必俗世社会中人人都有感性认识,其所指也就容易领会。而例②“采薪”一语只有了解《孟子·公孙丑》“有采薪之患,不能造朝”这一出处,才能较快地明白意义。又如王昌龄《出塞》(秦时明月汉时关)被称为唐诗七绝的压卷之作,其深广内涵非感觉细腻敏锐不足以领会。因此,就具体的婉说实例而言,到底是浅婉还是深婉,要严格区分不是那么容易。好在考察婉说的目的和构造方式,可以增加我们对婉说的认识,也可以帮助我们识别并使用浅婉和深婉。关于婉说的目的特征和构造方式特点,限于篇幅将另辟专章进行讨论。
       综上所述,说话人不直说本事本意,而用曲说来加以表达,因其目的在于温和,这种语言现象,笔者认为有理由应审慎地给一个特定的名称——“婉说”加以界定。这种界定是有意义的:将婉说按语义分为深婉和浅婉两类,将传统诗学“深婉”范畴的研究与语言学研究结合起来,可以扩展学界关于委婉语的研究范围,解决委婉语命名导致的某些不足,也有助于构建和谐社会所需要的某种语言环境。
       主要参考文献:
       [1]黄伯荣,廖序东.现代汉语(下)[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1997.7:354
       [2]陈望道.修辞学发凡[M].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1.7:138-139
       [3]束定芳,徐金元.委婉语研究:回顾与前瞻[J].外国语(上海外国语学院学报),1995,(5):17-22
       [4]刘永凯.论婉曲[J],湘潭大学社会科学学报.2000,(6) :67
       [5]束定芳.委婉语新探[J].外国语(上海外国语学院学报),1989,(3):28-34
       [6]查为仁,厉鳄.绝妙好词笺[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
       [7]冯煦.蒿庵论词[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9.10:1
       王厚怀,男,湖北黄石理工学院讲师,武汉大学在读硕士,主要从事古代文学和文艺学的教学与研究。胡邦岳,女,讲师,主要从事语言学的教学与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