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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作快评]大漠人家
作者:红 柯

《文学教育》 2007年 第0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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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汉一大早就带着孙子上路了。老汉扛一把铁锹,孙子拎一个“鲜橙多”瓶子。那瓶子挺大的,差不多跟孩子的胳膊一样长,快挨到地上了,就像牵了一头羊或一只狗。
       两年前孩子的父亲从一百多里外的镇上带回一瓶真正的“鲜橙汁”,瓶口扎着尼龙绳子,爷爷连剪子都不用,爷爷的手跟熊爪一样轻轻一扒拉,就把尼龙绳子撕掉了,爷爷换上牛皮绳子。家里的牛呀狗呀都拴了一根皮绳子,牲畜和动物都挺喜欢这些皮绳子。有了皮绳子,它们就属于村子了,不用人看着,它们自己会回到村子里来。爷爷知道孩子的心思,爷爷就给瓶子扎上皮绳子。从那以后,井里的水都是通过瓶子喝到孩子嘴里,连饮用的水,孩子都要从瓶子里倒出来。大人就满足孩子的愿望,让他折腾。牲畜们也喝到了瓶子里的水,孩子当着它们的面往木槽里倒水,瓶子在孩子怀里咕咕咕叫,又叫又跳,牲畜们高兴呀,眼睛亮得跟宝石一样。
       装满水的瓶子沉甸甸的,孩子换了几次手,拎过瓶子的手都拉长了,爷爷告诉孩子:“胳膊长了,你也就长大了,好好用你的力气吧!”
       孩子做起事来是不惜力气的。妈妈就对爸爸嘀咕:“该让他上学了,该让他用脑子了。”爸爸把这个打算告诉爷爷。爷爷高兴啊,上学是好事情嘛,爷爷笑呵呵的,胡子都抖起来了,皱巴巴的脸上一下挤满了笑容,眼睛都没了,房子都笑了起来,窗户嗡儿嗡儿响,跟鸟儿抖动翅膀一样,院子里的白杨树在高高的天空哗哗地鼓掌。妈妈受到感染,从前边的房子里过来了。孩子跟爷爷住在后边,爸爸妈妈住在前边,院子很大。大漠人家,天高地阔,家家都是大院子,土坯或篱笆围起来就是院子了。好几年前,爸爸妈妈在一百多里外的镇上做小生意就很少回家了,前边半拉院子静悄悄的。爸爸偶尔回来一下,妈妈很少回来。镇上热闹,也忙啊,爸爸这样对爷爷讲,爷爷当然相信了。镇上肯定比村子里忙,忙了好啊,说明活得好!爷爷就是这样对爸爸说的。“不要把你媳妇忙坏了”。爷爷扫了爸爸一眼,意思是说你这个大男人应该更忙。这是孩子好多年以后才明白过来的道理。爸爸当时肯定没明白过来,爸爸光知道嗯嗯地点头,明白不明白光知道嗯嗯啊啊乱点头,怪不得妈妈说他脑子有点不够用。在村子里爸爸还可以应付自如,到镇上就不如妈妈活泛了。妈妈听到爷爷爽朗的笑声,妈妈就过来了。妈妈趁热打铁,明天就要把孩子带走。“不是明年才上学吗?”爷爷的声音一下子就冷淡下来了。妈妈愣住了,老头变得这么快,妈妈措手不及呀,妈妈已经在生意场上闯荡好几年了,也没防住这个蔫老汉。妈妈到底是见过世面的,妈妈就愣了那么一下。
       “明年上小学,今年上学前班呀,都六岁了,城里的小孩两三岁就搞学前教育了。”
       “我的孙子嘛,我也要搞学前教育。”
       妈妈没吭声,也没生气,脸上露出怪怪的笑容。爸爸说话了。在孩子的记忆里,爸爸只会说没水平的话,妈妈总是把这种机会很巧妙地留给爸爸。这种没水平的话在当地叫丢凉腔。且看爸爸丢凉腔。爸爸一下子来劲了,偏着脑袋问爷爷:“你咋搞学前教育嘛?学前教育要在正规的学校里搞。”爷爷望着他这个傻儿子,爷爷的手没闲着,一只大炮一样的莫合烟眨眼就卷好了,就噙到嘴上了,烟团都冒起来了。爷爷咳嗽了几声。只要爸爸不吭声,这个尴尬的场面就应付过去了。爸爸来劲了,又把这个正规学校强调了一遍,爷爷只好摊牌了,这正是妈妈所需要的。好多年以后孩子回忆当时的情景才感觉到气氛有多么紧张。那时他可是屁事都不懂,只知道抱着黄狗玩。正是鸡狗都烦的小小年纪,狗跟他一起受罪呢,只要他在爷爷身边,黄狗都躲远远的,他跟伙伴们玩的时候,黄狗就来劲了,就死缠着爷爷,抓紧这美好时光,尽情地跟老主人套近乎。狗在孩子屁股底下吱吱呜呜地哀叫,就像孩子在放臭屁,孩子满脸坏笑,一点也意识不到大人们的游戏。在爸爸的追问下,爷爷只好闷声闷气地说:“土豆还没收哩,我这乖狗娃是他爷的好帮手哩。”爷爷知道爸爸要说什么,爷爷说完话就一门心思地摸乖孙子的脑袋。爷爷眼睛都闭上了,压根就不理爸爸妈妈,那样子就跟山神一样,面无表情,根本听不见爸爸说什么。爸爸的脑子让妈妈发动起来了,爸爸肯定要把话说出来了。“笤帚把大的娃娃能干个啥,我晚走一天,一个晌午就把土豆收了。”爷爷不吭声,可爷爷的手停在孩子的头顶,正好是天灵盖,孩子的脑瓜子在爷爷的手里一下子热起来了,孩子说话了:“我跟爷爷种的土豆,你来收呀?没门!”爷爷的眼睛就睁开了,爷爷笑呵呵地把孩子搂在怀里,连黄狗都搂起来了。爷爷真是个大爷,天地间最大的爷,很威严地扫了两口子一眼。
       “忙你们的,就不要瞎操心了。”
       第二天一大早,爷爷带着孙子走出村子。黄狗跟了一会儿就回去了,它还要看家呢。
       太阳慢慢升起来,没有光,好像没有睡醒。爷爷去年就告诉过孩子,那是太阳离得太远。孩子一点也不觉得太阳远,孩子一直对爷爷的话保持怀疑。孩子好几次都在嘀咕:“明明是个窗户嘛”。沙丘上的太阳就像刚刚打开的窗户,好像是两个离开村庄穿过田野奔向沙丘的人打开的。他们家的麦地、玉米地、葵花地都在村庄周围,只有土豆远离田野。
       孩子懵懵懂懂地跟着爷爷走出村子,得了梦游症一样,爷爷揪他的耳朵,怕他跌倒。穿过田野快到沙土地带的时候,孩子才彻底地醒过来了,秋天的凉气把他彻底地浇醒了。太阳正好贴在沙丘上,一老一少奔向太阳。太阳在无限地敞开着,一次一次地开着。孩子就问爷爷,要是他还睡在房子里天就亮不了啦。爷爷就说他懂事了。孩子都五岁了,孩子恨自己懂事太晚。爷爷就说,五岁六岁正是懂事的好时候。孩子还是不甘心,嫌爷爷把他叫得太晚,“去年你就该叫我了。”爷爷就笑了。
       “那是太阳舔你狗子呢。”
       “太阳咋不舔你的狗子呢。”
       “爷爷这老狗子没屎痂,太阳不愿意舔。”
       “我狗子上也没屎痂呀。”
       “你个巴郎子,满狗子屎痂,屎痂厚得跟锅盔一样。”
       “我没有屎痂!”
       孩子叫起来了,孩子愤怒了,孩子两三岁的时候,妈妈就教他用纸擦屁股,村子里的小孩都用土块石头树叶子胡乱对付呢。晚上睡觉前妈妈还要让他洗屁股,洗过后才让他到爷爷那边去,妈妈还告诉他不要狗子狗子地叫,那叫屁股,不叫狗子,难听死了。妈妈在镇上做小生意学会了好多东西。可孩子跟爷爷待在一起,还是一口一个狗子。孩子生气了,就扒下裤子撅起屁股让爷爷看。“有没有?有没有?”爷爷笑呵呵地拍拍他的小屁股蛋。“屎痂擦不掉也洗不掉,跟上爷爷早早起来,到地上走,多走,就掉光啦。”孩子还是气呼呼的,爷爷就开导他,“屎痂多了好呀,离太阳近啊。”孩子嘟嘟囔囔:“我才不愿意谁在我狗子后头挤来挤去。”“那就跟着太阳狗子后头跑。”
       一大早,孩子就被爷爷叫醒了。孩子看到的太阳没有狗子,孩子兴奋得不得了。好多年以后孩子还能想起来一老一少在黎明的苍空下奔向太阳的情景。也就是在那天早晨,一双神奇的眼睛从孩子心灵深处一下子跃上苍穹之顶,俯视着大地上匆匆而过的老人和孩子,孩子惊讶得叫了一声,他自己的眼睛在看他自己,这个发现才要命了,日复一日,就成了习惯,好多年以后,孩子才知道这是一个多么好的习惯。只有在苍穹之上往下看的时候,沙丘上的太阳就成了一扇打开的窗户。
       爷爷说:“太阳离我们还远着呢。”
       天亮了,他们到了地头。爷爷在地上挖一个坑,点上火,两三根干梭梭轰轰喷射火焰,驱赶寒气。梭梭是没有烟的,纯一色的火焰,就像地底下奔出的一股子岩浆。孩子上学后看到火山爆发的图片就想到爷爷点燃的篝火。孩子守着火。爷爷开始挖土豆。轻轻一刨,沙土底下就滚出结实浑圆的土豆。孩子还记得第一个土豆露出来时所散发的凉嗖嗖湿漉漉带着土腥味的芳香,孩子甚至想到了牛奶头。爷爷是一把好手,不会伤着土豆的,可孩子还是强烈地感觉到土豆饱满的汁液。孩子被火烤得热烘烘的,鼻梁上都冒汗了,孩子的热手捉住一个正在滚动的土豆,两只手才能抓住的一个大土豆,刚刚从土里挖出来还带着大地的野性,紧绷绷的,稍一松手它就会跑掉。孩子使出吃奶的劲,使劲啊使劲,土豆还是跑掉了,挣脱了。孩子一连抓了三个,三个都跑掉了。可恨的是它们也带走了孩子手上的力气,孩子一点力气都没有了。孩子站在爷爷旁边,眼睛睁得大大的,看着爷爷把这些骄横无比的土豆一个个从大地深处牵出来,一堆一堆的,那种凉嗖嗖湿漉漉带着土腥味的芳香冲天而起,直薄云霄。孩子连打几个喷嚏,爷爷就让他去烤火。他蹲在了火边。据说动物都怕火,包括狼虫虎豹这些猛畜都怕火,土豆也不例外。奇怪的是火堆跟前再也闻不到土豆的芳香了。孩子还试探了一下,稍离开一点点,就是土豆汹涌的波涛一样的气味,孩子只好守着火堆,无比敬仰地看着爷爷大显身手。在爷爷的侧面,太阳一点点亮起来,那是一枝一枝从远方射来的箭,一下子扎在爷爷的背上,很快就扎满了爷爷的前胸后背。爷爷就像传说中的英雄,万箭穿身还在挥动手臂,躬着腰,毫不退让,太阳的金箭越来越密,快扎不进去了。爷爷还不住手,土豆一个一个滚出来,大地被掏空了。最后一个土豆被掏出来的时候,大地长长嘘了一声就瘪下去了,彻底地松弛了。爷爷的手也松开了,铁锹扎在地里,大地刚刚被掏空了,把农具留在地里多少也是一种安慰。梭梭也燃尽了,没有火焰了,红彤彤的火烬格铮铮响着,一下子碎了,成了松软的火灰。爷爷把土豆埋进火灰里,一共埋了五个。土豆开始吱吱叫,土豆在使它的力气呢。土豆劲大着呢。火灰开始变暗。另一种芳香被唤醒了。孩子呀叫了一声,孩子就朝沙丘奔去。烤熟了的土豆的芳香远远超过它们被挖出来的时候。孩子跑着跑着就停下来了,再怎么跑也跑不过眼睛。远方,天地相交的地方,土豆的芳香跟随潮水般的鸟群一样飞翔着呼啸着。爷爷告诉孩子,大地上的人都会闻到香味的。
       “他们会来吗?”
       “他们是最尊贵的客人,当然会来。”
       爷爷盘腿坐着,就像一个佛爷,虔诚地祈祷着。爷爷相信最大的善举就是有人来这里吃一顿。焖在火灰里的土豆也好像进入祈祷状态,再也不吱吱叫了,安安静静地等待着,一门心思地散着香气。香气越来越浓烈,非把远方的客人引来不可。太阳到了天顶,太阳停住了。爷爷扒开火灰,掏出一个土豆,孩子可以先吃。孩子在家里经常吃烤土豆。孩子很熟练地剥掉土豆皮,啊啊叫着开始吞咽这道美味。土豆和孩子都很诱人。
       还真把陌生人给引过来了。用爷爷的话讲,闻到香味的人就是最尊贵的客人。这个尊贵的客人就像一块大石头,神情冷漠,眼睛呆滞,手脚都是僵硬的,唯一灵活的就是鼻子。土豆的芳香把鼻孔化开了。爷爷一言不发,给陌生人递上水,就是孩子拎来的“鲜橙多”瓶子。陌生人漱口洗手,喝了一小口,就跟喝酒一样,很艰难地慢慢地咽下去,停了半天,再喝第二口,喝了五次。爷爷从火灰里扒出两个焦黄的土豆,爷爷让陌生人看,爷爷知道陌生人会喜欢哪一个,爷爷就把那个土豆留在手上,剥开皮,就像电影里的战士拉开手榴弹一样,爷爷手里冒着烟,都是浓烈的香气呀,爷爷把香喷喷热腾腾的土豆递上去,陌生人开始吃。土豆太烫,陌生人蹲在地上,吃得呜呜咽咽,像在跟一只猛兽搏斗,他的肩膀和脑袋在微微颤动,草原上那些势均力敌的摔跤手拼死搏斗时就是这个样子。那个时候,整个那达慕大会就静下来了,无声中的较量本身就是一种奇观,有时候会僵持整整一个时辰,大地都在抖动。爷爷及时地递上第二个土豆。孩子发现这个土豆没剥皮,陌生人显然要分享剥皮的快乐。陌生人接到第三个土豆时,举起来,对着太阳看了片刻,很熟练地剥光了这个土豆,全是粉粉的肉啊,刚刚从大地深处挖下来的一块嫩肉啊。陌生人捧着吃着,太阳就悬在他的头顶,跟一盏灯一样,陌生人吃得豪迈而庄重,真是天地间的一场盛宴。吃完了,他轻轻地抹一下嘴巴,他显然进入了一种忘我的境界,连声招呼都不打,连爷爷看都不看,昂着头向远方走去。
       “他连一声谢谢都不说啊,爷爷。”
       “他已经谢过天谢过地了。”
       火灰里的最后一个土豆属于爷爷。爷爷剥开焦黄的土豆皮,先不急着吃那粉粉的嫩肉,让香气冒个够。天地间全都让香气弥漫了。爷爷吃了一口。“爷爷年轻的时候一口气吃八个”。爷爷唠叨着就唱开了,爷爷唱的不是土豆是羊肉。
       “阿哥的肉呀,
       阿哥来时你没有,
       手里提的肥羊肉!”
       爷爷反反复复唱他的肥羊肉。爷爷唱到忘情的时候,把孙子当贴心的朋友了,一下子掏出了心窝子话:“肉好,吃肉的人更好。”爷爷真的把孙子当哥儿们了。
       “要感谢吃肉的人。”
       他们离开的时候又点一堆火,在火灰里埋了五个土豆。他们就回去了。
       孩子边走边回头看,好几里以外了,土豆的香气赶在他们前边向四面八方飘散。太阳正在降落。用爷爷的话讲:“太阳给土豆磕头呢”。孩子已经看过小画书了,妈妈从镇上买来小画书,对着图片给孩子讲故事,在那些故事里:万物生长靠太阳。孩子已经懂得这个道理了。孩子就把这个道理说出来了。爷爷的道理可都是从大地长出来的,爷爷很固执地认为太阳在给土豆磕头。
       “你看嘛,你用自己的眼睛看太阳在干啥呢?”
       从火灰里冉冉升起的土豆的芳香跟大漠上的旋风一样把太阳给罩住了,太阳颤颤巍巍的。爷爷孙子,伸长脖子看那辉煌的大漠落日,太阳正像爷爷预言的那样,一下子跪在沙丘上了。爷爷更有话说了。
       “玉米、麦子、向日葵、棉花,它们给了太阳生命啊,土豆更了不起了,土豆让太阳钻到地底下。”
       孩子马上想到了甜菜萝卜这些根块植物。爷爷满意地摸孩子的大脑瓜。当然还有花生,中亚腹地不长花生,可人人都知道花生跟土豆萝卜甜菜一样长在地底下。孩子的大脑瓜在爷爷的抚摸下越来越灵光了。那只硬邦邦瘦巴巴跟干梭梭一样长满茧子的裂缝纵横的手给孩子的大脑瓜里传递着一股神奇的力量。孩子的脑子闪电一样出现了沙丘上的梭梭。干透了的梭梭可太像爷爷的手了。孩子亲眼见到干梭梭是怎么燃烧的,没有一丝烟,全是纯净的火焰,轰轰地喷射着,跟随电影里的机关枪喷射火舌一样,跟随小画书上的火山喷涌岩浆一样,梭梭燃起的大火,把大地熔化了,在孩子脑袋上抚摸的就是这么一双手。那一刻,鹰也在抚摸秋天最后的苍空,据说那是天空最辽阔最深远的季节,也是鹰飞得最出色的季节。孩子已经想到了大地上的飞禽走兽,孩子想起自己正在跳动的心脏时,孩子一下子平静了。在他脑袋上不断飞旋的大手也停止了。鹰也停在空中。大漠上的人们都知道最出色的飞翔就是鹰的这个样子。鹰选择的是多么好的时候啊。太阳正跪在沙丘上给土豆磕头呢,给大地最后的庄稼磕了一下又一下。鹰也应该是太阳感恩的对象,鹰也应该是生长在天空里的果实啊。鹰显然闻到了旋风一样冉冉升起的土豆的香气了,鹰显然开窍了……爷爷的手已经悄悄收回去了,孩子还是把鹰跟爷爷的手联结在一起。可以看见孩子的脸跟火焰一样红彤彤的,甚至可以看见孩子巨大的想象力,在孩子对自己的想象中,他亲手埋下了土豆,就不用再描述那已经开始熟了的芳香了。
       三天后,爷爷赶着车子运回了土豆。孩子和黄狗都去了。黄狗在村子里爱跳爱叫,到了长天大野寥天地,狗叫了几声跟没叫一样,跟哭泣一样。狗哭泣的时候,声音堵在喉咙里呜呜咽咽的。大漠太空旷了,狗一下子谦虚起来,嘴巴埋进土里,好像在学土豆的样子。再也没有听到狗的声音。
       孩子一声不响地帮爷爷干活。孩子还检查了那个火堆,那些烤熟的土豆已经让人掏走了,换句话说已经让人吃掉了,再换句话说,已经到远方去了。孩子真希望大地上最遥远的人到这里来。这个大胆的想法让孩子难以自持,孩子跟发射火箭一样朝远方扔了一个土豆,扔出去以后,还傻傻地保持着投掷的动作,好像他就是一个威力无比的发射架,从准葛尔盆地深处向宇宙向太空发送最了不起的飞行器。孩子在心里都喊起来了。
       “我会感谢你们的,我会感谢你们的。”
       喊着喊着孩子就明白了,最好的呼唤是没有声音的,心里也没有声音,孩子就跪下去了,连孩子自己都不明白这已经是感激是感恩,是说不出来想不出来,没有任何语言可以凭借的纯而又纯的一个举动。孩子更不会想到太阳也是这样跪下去的。孩子的举动是连在一起的。孩子自己挖了一个坑,孩子自己拣柴禾点了一堆火。不是爷爷用的干梭梭,是干牛粪。谁都知道牛粪是大漠最好的柴禾,过冬的大部分燃料靠干牛粪。秋天的时候,女人和孩子就拣牛粪,跟金子一样黄灿灿地堆在院子里,再寒冷的冬天也过得去。孩子拣牛粪拣惯了,孩子点燃一堆牛粪。牛粪是有烟的。牛粪的烟也不是那么笔直,比如狼烟,狼烟跟一杆长矛一样直捣天庭,而牛粪的烟是散的,漫无边际地向天空浸染,跟河流汇入大海一样,在海边就消失了,也就是说融进去了。孩子把土豆埋进牛粪的火灰里,孩子知道这是比火箭更遥远的一种发射,孩子完全跟一个大人一样从容自如地做这件事。做完了,拍拍手。
       爷爷看完了整个过程。爷爷满意的时候会咳嗽起来的,爷爷点了一根莫合烟把那股子兴奋化掉了,爷爷蹲在车子后边抽烟呢,车子把爷爷遮住了。
       大地上好像只有孩子一个人,孩子在忘我的境界里沉醉了很久,这种无边无际的寂静太美妙了。好多年以后,孩子已经不是孩子了,还保持着这种无边无际的寂静,这种辽阔的空间和瞬间永远留在孩子的心灵里。
       爷爷不说话,狗不说话,牛不说话,那辆吱吱惯了的车子也不说话,就把土豆运回去了。
       有关爷爷种土豆有两种说法。其一,沙土地长出的土豆质量好,可离村子太远,谁都想在村子周围种庄稼。其二,那是爷爷看中的一块墓地,沙丘环绕,都是典型的准葛尔沙丘,长着红柳和梭梭,远离尘嚣,正是老人安寝之所。可爷爷的生命力远远超出他本人的预料,在他预计到的离开人世的时候,他还活得好好的。棺材都准备好了,他的老伴,十多年前就离开了人世,老头就把老伴埋在绿洲与沙漠相交的地方,也就是种土豆的地方。据说奶奶是个病身子,吃的药跟吃的粮食一样多。奶奶被折腾苦了,一定要爷爷把她埋在清静的地方。“你就不要陪我了,你要找一块好墓地,我打扰了你一辈子,我都不好意思了。”“死老婆子胡想啥哩。”爷爷根本不理奶奶这一套,该干啥还干啥。老头在墓地转悠的时候,手也不闲着,扛着铁锨清理老伴坟头的杂草,清理完了也不累,手里的铁锨就深深地扎进大地。长着浅草的沙土地带,大地只结一层硬壳,使上力气就能翻地。老头一口气翻了一大片,整整一上午,太阳升到天顶的时候,已经是相当壮观的一块好地了。那正是春天,草木发芽,万物复苏,老伴的坟头已经被新开出的土地隔开了,再也不荒凉了。坟头有沙枣,有红柳,还是显得凄惶。土地开出来就不一样了,大地的肺腑之气散发出来了,大地的呼吸喷到脸上有一种说不出的亲切,有一种切肤之感。老伴没死,坟是有生命的。老头很兴奋。老头就种上了土豆。沙土里长的土豆好啊,又粉又嫩,个儿又大。用老头自己的话说,他把太阳引到墓地上来了,土豆就是太阳之子。老头年轻的时候就明白这个道理。
       第二年秋天,也就是八月底吧,孩子离开爷爷去镇上上学,黄狗高兴坏了。黄狗老实了大半年实在是按捺不住了,狗东西跟个大人一样,很从容地摇摇尾巴舔孩子的手,谁都能感觉黄狗内心那巨大的喜悦,它要独享爷爷的好处了。
       爷爷——
       村庄消失的时候孩子流泪了,到底是个孩子,绷不住了。
       在学校,孩子跟一个真正的男子汉一样,谁都不会轻视他,甚至包括老师。而且不是一般的老师,是北京来的大学生,正确的说法是志愿来西部支援教育事业。课讲得好,课外活动的时候还放电视,是大学生们带来的光碟。大漠深处的孩子们看到了故宫,看到了圆明园和长城。这些内容在课堂上要提问的。孩子第一个被叫起来了,事后想起来这个孩子是整个学校第一个回答北京老师提问的学生。孩子声音不大,但很清晰。
       “北京太好了,就是太偏僻了。”
       老师不敢相信,又问了一遍,学生们也瞪大眼睛,都以为答错了,可孩子清清楚楚地告诉大家。
       “北京好,就是太偏僻。”
       教室里静了好长时间。这个女老师太年轻了,二十出头吧,戴一副眼镜。她摘下眼镜擦一擦又戴上,她走到孩子跟前,问了孩子的名字,还摸了孩子的头。
       “我有你这么大一个弟弟。”
       女老师回到讲台上,讲她的家乡,大概是内地一个贫困山区,努力学习考到北京的大学里。
       “这个同学所讲的我在大学二年级才明白过来。他讲得这么好。”
       (选自《山花》2007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