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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作快评]看见
作者:刘建东

《文学教育》 2007年 第0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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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下车,冬天就来临了。乔镇被大雪覆盖着,有点像陈年的旧景。
       黄义先临时决定在乔镇下车。在开往家乡的破旧的汽车上,除了寒冷,陪伴他的还有无尽的忧伤。屈指算来,黄义先从家里出来已经将近一年了,一年的时间里他的头脑里反复出现的是自己新婚的妻子卢娜殷切期盼的目光。那目光就像是锥子,刺得他心痛,因为他知道妻子目光的含义。可是他辜负了她的目光。一年之后的返程除了忧愁,还有他空空的行囊。他一路都在想着如何去面对妻子的目光。他无计可施。直到看见那个戴着大大的金戒指的男人从乔镇下车,他才突然灵光闪现,跟着那个男人下了车。那个男人和他一样,有一脸的络缌胡子。但这不是他感兴趣的地方,男人手中鼓鼓的包才是他无尽想象的源头。
       黄义先被一种莫名的兴奋鼓舞着,踩在雪上,像是踩在棉花上一样柔软。黄义先平生第一次想到了把别人的东西据为己有。这个想法一冒出来就令他热血沸腾,一点也没有罪恶感。可是他的热血并没有把这个冬天给融化,没多久,血液的凝固就让他开始后悔自己的冒失和唐突。他才感觉到那个冬天其实比他想象的还要寒冷。大胡子男人很快就钻进了一辆汽车。孤立无援和失望加重了寒冷。徘徊在街头的黄义先一时失去了方向感。大雪仍在下着。白茫茫的大地似乎在提醒着黄义先,有一个温暖的家是多么的重要。
       要等待开往家乡的过路车得到明天才有。黄义先突然觉得自己被扔在陌生的乔镇,是对他一年努力的污辱。他在雪地里奔跑了一阵,身体渐渐地热乎了,思路也清晰了,他对自己说,我不能再浪费时间了,我得做点什么,不然,我无脸回家见自己老婆,也许还有自己的孩子,他们的孩子这两天就要降生了,他连一个小玩具都没有带给孩子,他恨自己的无能。
       做贼的念头一旦闪现就挥之不去。他在靠近一栋旧式的居民楼时,对自己的安慰使他的脚步有了些迟疑和缓慢。他宽慰自己,我是不得已而为之呀,王栋不更像一个贼吗,他把他们的钱都席卷一空,谁能把王栋怎么着?有人说,王栋在海南买了楼,和他的小媳妇在那儿享福呢。但是没有人去海南找王栋算账。海南太远了,远得黄义先都不敢去想。
       也许正是他头脑中过多的念头,给他的选择造成了一定的偏差,一个真正的贼是会看准目标的。黄义先显然没有,他稀里糊涂地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门时,其实还没有做好心理准备。他也没想想,为什么这个寒冷的冬天里,他可以轻易地推开一扇门。那是顶层的一个普通的房门,他根本不知道,当他把犹豫一同带进那扇门时,他似乎也给一个女孩带来了无尽的希望。而这一切,对于茫然的黄义先,都还是未知。一个女孩的话吓得他几乎要摔倒在地。他的腿在那一刻莫名其妙得有些软。那个女孩喊道:“奶奶。你回来了。”女孩的声音满含着期待和兴奋。
       他没有说话。他还没有到应付自如的地步。他就站在门边,门在他身后吱呀响着闭上了。冬天一下子就消失了。一个十几岁的女孩手扶着墙慢慢地向门边走。她急促地说:“奶奶,你终于回来了,我等了你三天三夜了,我都没合眼,你见到爸爸了吗。爸爸还要我们吗?”
       黄义先大气不敢出,也没敢动地方。他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他的脑子里一片混乱。是赶紧逃离,还是等待时机?
       在他犹豫的片刻,女孩已经来到了门边,女孩说:“奶奶,你为什么不说话呀,是不是冻得呀?”
       女孩伸出一只手在空中抓挠着。她是个瞎子!这个念头在黄义先的脑子中一晃而过。他伸出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女孩的无动于衷印证了他的猜测。他本能地躲着女孩的手。女孩的动作缓慢,而且呼吸也很不顺畅。黄义先躲闪着她的搜寻,趁此时机他冷静了一下自己的情绪,并且很快地环顾四周,屋内光线阴暗,黄义先匆匆观察到,屋内的情景对他非常有利,空旷的屋子里只有小女孩一个人。黄义先的紧张不禁有些减弱。他立即想到了自己来这里的目的,轻松地躲避着女孩,只是女孩丝丝缕缕的叫喊声让他有些心烦。他很快地在屋内简陋的家具中翻拣着。
       女孩说:“奶奶,你找什么呀?你是不是要找爸爸的照片?”
       因为要躲闪着女孩的搜寻,他的翻拣并不是特别地专注,女孩的声音在冬天的屋内微弱而显得令人揪心,这也影响了黄义先做贼的质量。随着他寻找的不断深入,屋内可以存放贵重物品的地方就显得特别地少,而黄义先的心情也越来越糟糕,他不知道会不会立即有其他的人进来,比如女孩不停地叫着的奶奶。
       女孩叫道:“奶奶,你怎么不说话?你是不是冻得说不出话?”
       不出十分钟,黄义先作为一个小偷的义务已经尽完了。这个他误撞进来的家庭太让他失望了,没有一点东西值得他冒这么大的风险,他失望至极,本来想赶快逃离这个地方,可是走到门边他有些后悔,无论如何也应该有点纪念,于是他重新返回到那个大大的破旧的桌子前,拉开抽屉,拿起了一个干净的布面玩具猴子,不过玩具已经有些年头了,千疮百孔的。黄义先拿着猴子向门边走时,连他自己都觉得有些滑稽,不禁摇了摇头,苦笑了两下。这次他还没有走到门边,却发生了一件意外的事情。他突然听到的那个声音不像是一个正常的声音,那是人摔倒的声音。他晃了晃脑袋,证明这个声音不是自己发出的。转过头来,他看到那瘦弱不堪的女孩倒在地上,全身蜷成一团,像是被烫的一只虫子。身体不住地颤抖,脸色也像这个天气一样铁青而恐惧。女孩发出的绝望的声音阻止了黄义先的脚步,这突然的变故让犹豫在他冰冷的身体里快速地流淌。他手里的玩具猴子还在摇头晃脑。开始时黄义先还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他只是观察了一下女孩的情况。情况很糟糕,这是他的反应。而正是这个本能的反应促使他忘记了自己的身份,他随口问道:“你没事吧?”
       黄义先的问话一下子就打破了两人之间的关系,好在女孩正被痛苦折磨着,她也许根本没听到那句友好的问话,也许她已经完全丧失了判断的能力,女孩在地上打着滚,汗珠弄湿了水泥地板。那一刻,黄义先完全忘记了自己站在这里的身份,也忘记了妻子殷切的目光,他要做的事情只能是蹲下身来,扔下手中的玩具猴子,抱起女孩。当他把女孩揽在怀里的那一瞬间,产生了某种错觉,仿佛他抱起来的不是一个十几岁的女孩,那不过是一件衣服,或者一片树叶而已。他略微迟疑了一下,还是抱起女孩,走到床边,把她放到了床上。黄义先坐到旁边的一张椅子上,低下头看着女孩的脸,轻轻地叫了两声女孩,“喂,喂。”女孩没有回应。黄义先紧盯着女孩的脸,他第一次这么近盯着一个陌生女孩的脸,他有些羞涩,感觉到了脸上的热度。女孩的身体已经渐渐地舒展开来,不像刚才那么紧紧地蜷着。女孩脸上的汗珠也明显地减少了,紧锁的眉头已经开阔了许多。黄义先观察了一会儿女孩脸色的变化,他感觉女孩已经度过了刚才的危机,便想起身离开。他在这个屋子里呆的时间太长了。随时都有危险。可是他的手被女孩拉住了。
       那只手在以后的时间里成了黄义先的梦魇。他恍若看到了未来,他看到自己牵着那个叫胡燕的女孩的纤瘦的手,她的手在他的手掌中就像是一枝笔。他看到在这个多雪的冬天里,一个想要做个小贼的家伙居然给了一个濒临绝境的女孩以极大的安慰。他看到的这个手牵着手的场景其实会让他错误地以为,他们其实是互相依存,互相得到了某些心灵上的安慰。相对于胡燕的希望,他的穷途末路更加地令人悲伤。在乔镇蜿蜒曲折的街道上,大雪使他们的前行变得异常艰难。而留在身后的雪迹如同蝴蝶一样翩翩起舞。
       把黄义先留在那个孤独的乔镇的已经不是他的一闪念,而是一只瘦弱不堪的手。
       女孩突然伸出来的手,在冬天并不温暖的屋内,是一个小小的奇迹。她的手几乎是搭在他的手腕上,像是他的脉搏跳了一下。黄义先一愣,脚步也就此停止。他看了一眼刚才丢在角落里的玩具猴。女孩说:“你是谁,你不是我奶奶。”
       如果此时的黄义先意识到自己的角色,他可能会一跑了之。可是他没有,他被女孩气息微弱的声音迷惑住了,他本能地回答道:“不,我不是。”
       “那你是谁?我奶奶呢?”女孩接着问。
       黄义先的思想已经完全偏离了他走进来时的轨道,他的头脑居然比这个冬天的温度流动得还快。他略加迟疑便给了女孩一个满意的答复,他说:“你奶奶让我来的。对,是她让我来看看你,她不放心你。她还让我问问你,你的病好了没有?你还有没有吃的?你想要些什么?”
       女孩笑了,那笑容像是水纹一样漾开来,很缓慢。女孩说:“我知道奶奶不会丢下我不管的。她去找我爸爸了,她说只有爸爸能给我们钱,能治好我的病。”
       黄义先问:“你得了什么病?”
       女孩说:“我不知道。我奶奶也不知道。我开始能看见东西的,但是现在什么也看不到。我奶奶说,如果不找我爸爸拿回钱,我就要死了。我没见过我爸爸。我奶奶说我爸爸很有钱。他能给我们钱治好我的病。”
       黄义先的脑筋一转念,就想到了自己还未谋面的孩子。他问:“你最想让你爸爸给你什么?”
       女孩的回答很令黄义先吃惊,她说:“我想看我爸爸的脸,摸摸他的胡子。奶奶说,爸爸的胡子长满了脸。是不是,你见过我爸爸吗?”
       黄义先很失望,他刚出生的孩子肯定不会想着摸他的胡子,虽然他也有一脸的胡子。想到孩子,想到这一年来的辛苦都付之东流,他突然想哭,他强忍着悲痛说:“我见过,你爸爸的确长了一脸的胡子。”但是他的孩子肯定能看得见他的脸,他那张长满胡子的脸,一点也不能让自己骄傲起来。
       女孩的身体已经完全地张开了,脸色恢复了大半,她说:“叔叔,那你能不能领我去见我爸爸。我奶奶都走了两天了,她腿不好,她肯定走得很慢,我害怕她找不到爸爸呢。如果她能找到爸爸,为什么这么多年她都不去找他呢。”
       女孩的话说得他有些心酸。在回家的汽车上,他还以为只有自己是最背运的人。现在,看着女孩天真而充满期待的脸,他感觉他俩真是惺惺相惜。他还可以想到做个小贼,给自己以安慰,可是这女孩呢?
       这之后没多久,黄义先知道了她的名字叫胡燕。他说他可以带她去见她的奶奶,女孩说她一走出这间屋子就会死。她觉得屋外的景象都是移动的,就像是有一辆汽车载着它们一直在走。黄义先鼓励她说,找到你的奶奶,就能找到你爸爸,也能治好你的病,你就能再次看到这个美好的世界。
       女孩显然被他描绘的景象给打动了,女孩居然奇迹般地从床上爬了起来。
       黄义先牵着胡燕的手。走出楼丛时,大雪还没有停止。大雪也许给黄义先发热的头脑降了降温,他这才意识到自己根本不认识她的奶奶,他也没有见过她的爸爸。而开往其他地方的汽车明天才能有。他的谎言在那一刻连他自己都信以为真了。黄义先领着胡燕在雪地里漫无目的地行走着。街道上行人稀少,而他的思想也空落落的。
       到底去哪里?黄义先不知道,但小女孩胡燕却很明确,所以她可以克服自己身体内部源源不断涌出来的疼痛。她行走速度很慢,加上雪天路滑,所以走出没多远,黄义先就感到了疲惫和饥饿。他摸了摸口袋,还有最后的一点钱。他低头问:“你饿不饿?”
       胡燕喘着气,咬着牙,她的嘴唇都流出了血。
       黄义先就不再询问,他拉着胡燕进入一家还在营业的小面馆。老板娘从柜台上抬起脸诧异地看看胡燕,又看看黄义先。黄义先说:“给我们下两碗面。”
       老板娘掀开一个门帘,进了后面的厨房。黄义先尾随着她进了厨房。厨房里的油腥味使得空气比较凝固。黄义先问老板娘,见没见过这个女孩的奶奶。老板娘并不认识这个女孩。但是她给黄义先提供了一条有价值的线索,她说,大约数天前她看到过一个老太太,她来过她的饭馆,她还给了老太太一个馒头。老板娘问他,你问这个干什么,你是她儿子吗,你要是她儿子,可是你的不对了,你怎么能让她这么大冷的天出来呢。
       黄义先没有应对她的指责,而是问她:“后来呢?”
       老板娘说:“什么后来?”
       黄义先说:“就是那个老太太后来去了哪里。”
       老板娘说:“今天早晨我听一个客人说,好像煤厂那儿有一个人给冻死了,不知道是不是她。”
       吃了面,胡燕苍白的脸色稍稍有了丝红润。胡燕吃得很快,热汤还烫了她的嘴。黄义先对她说,慢慢吃。胡燕笑道:“我想早点去见爸爸呢。”
       胡燕的那句话对于走出饭馆的黄义先就像是一根刺,卡在了他的脑袋里。他感觉自己的头就如同被人吃去肉的鱼骨头,一根完整的鱼骨头。冬天太寒冷了。他领着胡燕一路打听着去了煤厂。他们的脚印很快就被大雪湮没了。
       煤厂其实是一个废弃的地方,零星地堆着一点煤渣。在煤渣的旁边,果然有一具冻僵了的尸体,拨开盖在身上的雪,是一个老太太,手里握着一个馒头。老太太蜷曲的身体像是一个小小的玩具。一丝悲凉掠过黄义先的心,雪落在脸上有些疼痛。胡燕问他:“你在干什么?我们为什么不走了?”
       黄义先说:“你等等,我们的路被堵住了,我把它拿走。”
       他把胡燕安顿在煤渣堆的旁边,自己动手开始处理老太太的尸体。他的手一会儿就被坚硬的煤渣弄出了血,可是他没有停下来,他不停地在煤堆上挖着,偶尔回头看看胡燕,他看到胡燕的脸上露着痛苦的微笑,他觉得那里面还有期待中的幸福。黄义先用手挖呀挖,隐藏在煤堆里的一把铁锨像是一个奇兵袭击了他。他的手被并不锋利的刃刺出了血,可他并没有感到疼痛。他挖呀,挖。他想起自己这一年的辛苦,他似乎是在给自己挖一个洞,好把自己藏起来。
       在黄义先有些悲愤地替老奶奶寻找归宿时,胡燕就站在旁边耐心地等待着。大雪映着她的脸像是一块洗过的白布。煤厂里发生的这一幕只能留在一个人的记忆里,那就是黄义先,对于陌生的人,陌生的死亡方式,和陌生的归宿,黄义先都没有料到,当他来到胡燕的身边,他伸出手握住了胡燕小巧的手,他觉得此时他和这个小女孩都需要得到安慰。胡燕的手是冰凉的。胡燕问他:“你手上是什么?这么湿?”
       黄义先一愣,他忘记了擦擦手上的血,他随口说道:“是雪。”
       胡燕问:“那怎么是热的?”
       黄义先一怔,然后答:“那是煤,它烧着了我的手。”
       胡燕喘着气,她没有再追问下去。
       一边向煤厂外走,黄义先一边回头看看那个煤渣堆,大雪很快遮挡了他的视线,他感觉到胡燕的手在他的握持下渐渐地有了些许热度。他转头看了看胡燕,他的眼神仿佛就是一层悲伤的白雪,刹那间就包裹了胡燕娇小的脸庞。他犹豫再三还是没有把煤厂的一切告诉胡燕。
       他们继续前行。而无尽的大雪也在消耗着黄义先的耐心和信心。漫天的大雪就像是无尽的梦境无法走到尽头。那个叫乔镇的地方被皑皑白雪一装点,仿佛也神秘了许多,如同一个令人困惑的迷宫。黄义先看着脸色苍白而满怀着希望的胡燕,绝望再次地向他袭来,他甚至开始怀疑自己当初的头脑发热,怀疑自己当初是不是吃错了药,是的,他为什么要向胡燕说那个谎话?他能带他去找到根本就不存在的一个大胡子男人吗?
       转来转去,他们回到了那家小面馆。胡燕摸着冰冷的桌子,问他到了哪里。黄义先看了一眼疑惑的老板娘,焦躁地说:“你着什么急,快到了,快到了。”他没有说快到哪里了。他可能也意识到自己的口气有些生硬,便缓和着说:“你还想吃面吗?”他摸了摸口袋,他是想看看还剩多少钱。
       老板娘却首先看到了他的手,他手上黑黑的血滴到了并不干净的地板上了。奇怪的是,黄义先却没有感到丝毫的疼痛。老板娘尖叫了一声,但随即就捂住了自己的嘴,她的表情变化得太快,以至于黄义先无法正确地判断她心里在想什么。老板娘显然被他手上的血吓住了,她说话的口气有些紧张,她说:“我们,我们下班了。没有面了,什么都没了。”
       黄义先实在是太累了,他只想找个地方歇一歇,他坐了下来,这才感到手掌有丝丝的疼痛向胳膊上爬。他的手指向下,血在很缓慢地向下滴。他似乎看到自己脸上的血色在一点点地减弱。他苦笑着说:“我们只想坐会儿。”
       一坐下来,手上的疼痛就引导着他走向了更深的慌张和绝望。他的视线一度还出现了幻觉,他好像看到了自己的妻子,还有王栋。他闭上眼,他问自己,我来这里干什么?我在干些什么?他忘记了。他想起了眼睛里的那个东西,它还真管用,想它的时候它就挤到了眼眶里,拼命想往外涌。黄义先羞于在大庭广众之下流眼泪。他急忙跑出了面馆。老板娘警惕地跟了出来,老板娘的慌张中隐藏着另外一种表情。他不知道,这个女人的表情在冬天里怎么还这么丰富。冬天,这个白色的冬天,留给他的都是痛苦的回忆。老板娘盯着他,他感觉自己的眼泪冻在了眼眶里,这样眼睛更加地难受。他说:“你看我干什么?”
       老板娘说:“你要是走,也要带走那个小姑娘,你可别把她留给我。这样的事我见多了。”黄义先苦笑着,跟着老板娘回到了面馆里。
       他们在面馆里坐了大约有十分钟,出来的时候老板娘给了他一个提醒,她冷冷地说:“你要是不去医院,非死不行。”
       老板娘的话一点也没错。有几次,黄义先都险些被雪给滑倒,他感到自己的身体轻飘飘的。身上竟然有了汗。胡燕仿佛也感到了他的变化,胡燕说:“叔叔,我们去医院吧。你的手哆嗦呢。”
       经胡燕这么一说,黄义先倒真得开始注意自己的手,还有身体,它们都已经不听他的话了。它们像是这个冬天的鸟,想要找到各自的栖息之地。他说:“没事,我们还要去找你爸爸呢。”
       胡燕说:“天太冷了,你的血会变成冰,然后你这个人就会变成冰。”
       这句话从胡燕嘴里说出来,格外地令他胆寒。他的舌头变短了,他问胡燕:“你知道哪儿有医院吗?”
       在雪地之中,胡燕成了那个引导者。胡燕对于道路的熟悉程度令黄义先有点吃惊。没过多久,他们就来到了一家小诊所的门口。诊所躲在一件厚厚的黑色皮门帘后。撩开门帘,黄义先就一屁股坐到了地上,把他扶起来的还是诊所的大夫,诊所里只有大夫一个人。大夫是个女的,短发,戴个眼镜。大夫早就习以为常,先是用盐水给他洗两只手掌。大夫一边洗一边不停地嘟囔,这两只黑手像是在煤堆里长出来的。
       黄义先的脑袋涨涨的,像只气球。他想笑笑,算是对大夫嘟囔的回答。可是他不知道自己笑没笑。他依稀看到,胡燕摸索着从门外走了进来。是的,首先跌到门帘背后的是黄义先。而胡燕是在相隔几分钟之后才跨进诊所的。大夫正在用钳子夹着翻起的皮肉里面的煤灰,看到胡燕,她手上的力气突然失去了控制,黄义先大叫了一声,眼泪夺眶而出。黄义先模糊的视线中,胡燕正冲着他笑。然后大量的泪水阻挡了他的视线。他听到胡燕说:“我是跟他一起来的,他是我叔叔。”胡燕说得那么亲切,让黄义先感动万分,心里突然温暖了一下。
       大夫手上的力气很快就柔和了许多。大夫没有回答胡燕的话,大夫对黄义先说:“你是不是和煤过不去了?”
       黄义先忍着痛说:“没有。是它把我烧着了。”
       大夫说:“这可不像是烧的。这是什么东西划了一刀。你看看,很深的口子。这小姑娘是谁?”
       黄义先吸了一口气说:“她叫我叔叔,自然是我侄女。”
       大夫嘿嘿笑了两声。
       黄义先问她笑什么。
       大夫说:“没什么。她的眼睛好像看不见?”
       大夫的这句话突然让黄义先想到了面馆外面老板娘的那句话。此时的他已经有些心灰意冷,他对自己这个意外的乔镇之行非常地失望。他甚至觉得自己当初的那一闪念是一种罪恶。他敷衍道:“她有病,她是个病人。对了,你能治好她吗?”
       大夫闪烁其辞,“我,我。你疼吗?”大夫正在给他上药,药粉蜇得黄义先身体猛地一抽,他说:“不疼。”
       上完药,包扎好,黄义先的感觉好多了。他的两只手行动不自由了,他本来想掏掏兜里还有没有钱付账,但是手已经伸不进去了。大夫笑着说:“你这样的人我见得多了,我是治病救人。没钱吧?”
       黄义先的脸红了,他想说,他本来挣了一年的钱,他现在的兜里应该装满了钱,他的心里也应该装满了兴奋,去见自己的妻子和未曾谋面的孩子。可是他没有说出来,那些话没有人会相信,就是他自己,也不相信了。他窘迫的样子被大夫看在眼里,大夫同情地说:“没关系,没钱也没事。这么冷的天,人人都需要帮助。你想喝杯茶吗?”大夫偷眼看了一下胡燕。
       大夫的那个小举动,黄义先没有看到。他吞吞吐吐地说:“不了,不了,我的肚子里灌满了风,喝不下了。你等着,我去给你拿钱。我一会儿就回来,她在这里。她不会跑的。”语无伦次地说完,黄义先就匆匆地跑出了诊所。外面真冷呀,黄义先缩了缩脖子向大雪中跑去。
       他来到车站时,天色已经黑了。他想在车站凑合一夜。等第二天的汽车。车站其实就是一个废弃的铁皮房子,外面竖着一个牌子,上面的字迹早就模糊不清了。坐在铁皮房子里的稻草上,黄义先流下了眼泪,他不知道,当第二天来临的时候,他会以什么样的心情来迎接它。后来从雪夜之中传过来的一声婴儿的啼哭声揪住了他的心。
       那声啼哭在他向胡燕家跑去时一直在他的脑子里回响,就像是鼓点,越来越密,和他的脚步很合拍。他是想拿回那个玩具猴子,他总不能白白地浪费了一天时间,白白地伤害了自己的双手,什么也没有得到。
       胡燕家的门缝竟然透着一丝光亮。门没有关严。他推开门,屋内的景象几乎窒息了黄义先的呼吸。屋内点着蜡烛,在温暖的烛光中央,坐着一个大胡子的男人。那男人的面庞忧伤而沮丧。黄义先在自己的疑惑之中,很快就辨认出了那个男人,那个有着和他一样胡子的男人,他抬着头,正仰脸看着黄义先。黄义先想到了那辆破旧的开往家乡的汽车,想起了自己的落寞,想起了面前这个男人带给他的遐想。如果不是这个男人手上的金戒指,他也不会来到这个被大雪侵袭的陌生乡镇。大胡子男人吃惊地看着他。大胡子男人的手里拿着那个玩具猴子。黄义先问:“你是谁?”
       大胡子男人说:“我在等我的女儿。我的女儿住在这里。”
       黄义先倒吸一口凉气,“你是说,那个有病的女孩,那个眼睛瞎了的姑娘。”
       大胡子男人说:“不,你错了。我的女儿是个健康的姑娘。她没有病,她的眼睛也没有瞎。她看得清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东西,任何人。”
       从胡燕家逃离时黄义先早就忘记了那个玩具猴子,他疯跑在雪花弥漫的乔镇之中,他已经无法忍受等待的痛苦,他拦了一辆货车,坐在汽车里,还惊魂未定。司机问他去哪里,黄义先说:“哪里都行,只要离开这里。”
       (选自《青年文学》2007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