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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天地]深山雾茫茫
作者:刘协庭

《文学教育》 2007年 第0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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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教了三十多年书还没有到过厚皮岭的泥鳅岭,因为那里没有我的学生。今年给碰上了,有一男生和一女生,读了半年初中又说要停学,我很奇怪,去厚皮岭做一次家访吧,一来可了解情况,二来欣赏一下深山的自然风光。
       摩托车在曲曲折折的乡村公路上行驶了半个多小时,来到了厚皮岭的山脚下,我便开始登山,往上一望,崇山峻岭笼罩在一片灰沉沉的云雾之中。到了半山腰向山下望去,低山逶迤,滚滚滔滔。近处各种奇峰怪石,千姿百态,似金蛇独舞,似烈马腾空,似群羊奔跑,似雄鸡展翅,在薄雾里,炫耀它们的英姿。再往深林里走,到处湿漉漉的,雾蒙蒙的,山林里异常的寂静,路格外的崎岖,我只觉得天地融为一体,极目所至,见不到一个人影,看不到一头牲口。树丛里有鸟叫声,微风吹拂,我在茫茫的大山里走着。突然手机响了,老婆问:“到了什么地方?”我回答道:“在林中,在雾里,在石缝间。”五十多岁了,耕耘在三尺讲台,像今天这样一个人在茫茫雾海的大山中行走还是第一次。泥鳅岭在哪处云中我不知,只有一个信念,别乱走,走那光滑一点的小路,慢慢攀登,一定会到。
       在山间走了一个半小时,雾蒙蒙的天空中,飘下了毛毛细雨,草丛挂着水珠儿。我想今天一定成落汤鸡,骂天吗?无效。怨自己心血来潮吗?这是活该。四周更沉寂,树梢微微的摇头,我的头发上不停地滴着水。我走走停停,慢慢地在林中穿行,突然间我听到了狗叫声,心里高兴起来,快到泥鳅岭了。我加快了脚步,又走了五百多米,前面出现了一片草地,草地的尽头卧着五栋瓦屋,在草地中间横着一条小路,路边有一丛又一丛的矮竹,一片片的玉米地只有茬了。这里不能说萧瑟,但静得出奇。我走近第一栋瓦屋,愣住了,一栋五舍的红砖瓦屋,屋门口的晒坪已长满了杂草,台阶上满是青苔,瓦片上有很多的狗尾草,门、窗上的蜘蛛网到处都是,看样子此屋主人已离家多年了。再向上走,一栋只有一层的三舍土砖屋里有说话声,我推开门,一位八十多岁的老爷爷和一位七十多岁的老奶奶在火炉边坐着,柴火熊熊,满屋黑洞洞的。漆黑的几件家具,树蔸凳子躺在高低不平的屋中间。两位老人见有生人推开门就一齐站起来问:“你是干什么的,家在哪里?”我说:“是老师,做家访的,家在竹山湾。”老奶奶一听,嘴唇动了几下,说话结结巴巴。她说:“老师,这三十年泥鳅岭没见过,竹山湾是我的娘家,我也三十多年没见到娘家的人了。”这一说确是勾起了我的回忆,我小时候确实听说一位同族的姑姑嫁到了泥鳅岭。互通家况,格外的亲热,老爷爷硬拉住我的手说:“吃了饭再走。”
       盛情难却,肚子确也饥饿了,这种顺水人情我就领了。做饭期间老爷爷便谈起了泥鳅岭的风风雨雨,他说:“姑姑是刮‘五风’的时候嫁到泥鳅岭的,那时候我们人少地广有杂粮吃,比山外要好些。搞集体时,红薯米饭有保障。在邓伯伯手里,这里的年轻人都到外面创世界去了。三十多人的泥鳅岭只留下十多个老人和小孩看家,这里七户人家,搬走了两户,在山脚下安了家。另有一户在镇中心地带买了房子,在经商,发财了。还有一户儿子当兵转干,在县城买了房子。七户人家只留下三户了。他们的房子无人要,在那里长草。我们这里是不要王法的地方,不要交税,国家要么扶穷,也没人犯法,读书的人很少,小学没毕业就跟父母外去打工了。”说到这里,老爷爷突然问我:“你来做家访,我们这三家没有小孩读书呢?”我说:“有,一个是鄢自洋的孙子叫鄢雄,另一个叫彭娜。”老爷爷笑着说:“鄢自洋住在泥鳅岭以商的鸡峰岭,离这里有五里多路,你走错了,还要爬两座山,西边那座最高峰上,有三户人家,搬走了一户,住在最高处的那一户就是鄢自洋,他是个猎人,靠挖点山药来维持生活,我们也十多年无来往了。”
       吃了饭,老爷爷在门口指着西方云海说:“前面有条小路,一直通向鸡峰岭,走到没有树只有毛竹的地方就到了。”
       辞了老爷爷,我捡了一根棍子做手杖,又登山了。说这山高吗,我看不清,说不高吗,我每一步都是向上走。路是湿的,雾是凉的,空气也是凉的,我打了个寒颤,今天走进了山,下山还是个问题。进的目标不知在哪,退就没完成家访任务,有两个学生要休学,我应了解情况吧。还是别开小差,鼓足干劲往上爬。爬了一阵山,雾少了,黑的山峰像巨人一样矗立在面前,巍峨的山势,突兀的峰峦,翠青的毛竹,软柔的杂草,山腰的白云,我确有一种离天三尺三的感觉。你看那时浓时淡的云雾在山腰缭绕着,那些矮山羞怯地躲在雾纱里,淡淡的俏脸若隐若现,又似在飞雾中轻盈地旋旋起舞。草是那么密,毛竹是那么青,整座山满是的,在微风中,一浪高过一浪,一层叠上一层涌着绿浪。我喜欢山水,这一次我看到了大山的深厚、迷雾、壮阔、高峻。
       兴趣浓了,登山的脚步加快了,拐一个弯,在油茶树丛中,出现了一栋土砖房,房子不高,瓦片上满是青苔,一间猪舍早已倒塌了,门板全无,窗子是空的,我向里面看了看,没有一件家具,显然,这户人家早已搬走了。我迟疑了一会,向上还是向下呢?扫视了一下群山,隐约听到了牛铃的叮当声,在毛竹中看到了两头牛,不远处的岩石上站着一个人,那就是我的学生彭娜。我很高兴,终于见到学生了,把手合成一个小喇叭,对着大山喊:彭娜,老师来了。这声音在空谷中,格外的嘹亮,格外的清楚,消失得那么慢。喊了两声,只见彭娜跳下岩石,扒开毛竹,飞快地来到我面前,她没叫老师,只是一个劲上下打量我:一个五十多岁的人,手里柱着一根树杖,裤脚上满是泥巴,头发湿而乱,站在那里傻笑,这是我的老师吗?这是。彭娜用异样的声音喊了声老师。接着把我带回了家。
       家里非常简陋,家具都是黑色的,最少也用上了60年,屋里只有凳子、火桌、碗柜和床,窗子上钉着的泥龙可能两三年没换了,被柴烟熏黑又破裂了。房子只有一层,全部是土砖,屋里很黑,只有碗柜里的碗是白的,彭娜读书的奖状在墙壁上留下几个黄斑斑。家里有一个老婆婆,已七十多岁了,有一个小女孩八岁多了。彭娜告诉奶奶:“这是我的班主任,是我的语文老师。”老奶奶一听“老师”二字,神情有些紧张,便问:“是老师,到我家来有什么事?”这时懂事的彭娜给我搬来凳子又端来了茶,我和老奶奶面对面坐着开始了我们的谈话。我说:“听彭娜讲,今年她要停学了,我特意来了解情况。”老奶奶听明白了来意,开始只是摇头、叹气,后来就一把眼泪一把鼻泣说话了:是想让娜妹子停学,她爸妈在外打工三年没回家了,想多挣几个钱把家搬出厚皮岭这大山,在这里没水、没电,十几里山路太不方便了。今年小孙女八岁了,该读一年级了。娜妹子早晨天没亮就得起床、做饭,送妹妹下山,这里只有两户人家,没有伴,放心不下,下午又要接回来。我老了,走不动了,只好让姐姐停学,照顾一下妹妹。姐妹俩读个小学毕业就算了。说完又是摇头,又是叹气。我不好再说什么,转过头来问彭娜:“年过得怎么样?”彭娜说:“一般化。”我又问:“怎么说一般化。”她说:“过年没吃上鸡,没吃上鱼,我只称了几斤肉回来,搞点白菜就算过年。”我问妹妹:“你最想的是什么?”她说:“最想的是爸妈每年回家过年,吃上鸡腿,吃上糖。”我问:“你吃过糖吗?”她说:“吃过,三年前吃过几粒,很甜的。”
       三问三答,答得好心酸啊,这些留守儿童,她们的处境确实艰难,对生活的要求确实很低,父母为了脱贫在外拼搏,留给孩子的又是一个贫困与拼搏。
       我说了几句客气话,在彭娜的带领下,来到了鄢雄的家。推开门,一位老爷爷躺在竹椅上,脸有点肿,不停地咳嗽,显然有病。一位老奶奶正在斩猪草,这就是鄢雄的爷爷和奶奶。鄢雄的爷爷见我站在门口很是不安,想站起来又站不起。彭娜忙介绍道:“老爷爷,这是鄢雄的老师,是来做家访的。”老爷爷一听是老师,手在抖动,嘴在自言自语:我们鸡峰岭几十年没老师来,老师特意来,孙子是犯错误了,还是读书成绩太差……我忙说:“老爷爷,听说鄢雄要休学,特意来了解情况。”这时老奶奶给我端来了热茶,摆了一碟瓜子,两位老人给我谈起了家境:鄢雄的父亲五年前因病去世,母亲也改嫁四年了,家里只有祖孙三人,政府扶点穷,喂了几头牛,生活勉强过得去,现在爷爷有病,腿不能走,这里没水吃,担水要走一里多路,只好让孙子休学担水、看牛。说完,老奶奶哭得那么悲伤,那么凄凉。爷爷咳嗽得更加厉害。我陷入了尴尬之中,我能说什么呢?
       在无情的现实面前,我无能,只好走。我起身要走,老奶奶拉住我的手说:“吃了饭再走,孙儿看牛去了,等他回来送你下山。”
       教了三十多年书,今天我第一次怕学生,怕他回来再说什么。
       出了门,天格外的阴沉,已是下午六点多了,风吹得毛竹瑟瑟作响,雾里映着雨点,整个大山是那么湿漉漉的,灰蒙蒙的,我思绪万千;深山交通不便,村民要想摆脱贫困谈何容易,种植无技术,养殖没本钱,打工挣钱难,留守儿童无人教养,孤儿扶助也只是杯水车薪,普及九年制义务教育困难重重……。我越想越多,埋怨自己不该来,忙没帮上,弄得三位老人痛哭流泪,有罪啊!
       由于走路分心,滑了一脚,左手四处摔伤,两处流血,赶紧从衣袋里掏出卫生纸擦血,山路上丢下了一个又一个带血的纸团。看着纸团,我觉得彭娜和鄢雄正在走属于生活的路,做该做的事。
       不远处,我看到了四头牛,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正赶着牛回家,深山里留下一串串叮当叮当的牛铃声,一条崎岖的小路伸向云雾中。
       刘协庭,湖南新化县崇山中学教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