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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硕士论坛]从秋瑾诗词的悲秋情结看秋瑾与“秋士之悲”
作者:王 颖

《文学教育》 2007年 第0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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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何处合成愁,离人心上秋”,吴文英以拆字法将“愁”巧妙地阐释为“心上秋”,显得十分有趣。但这并不是简单的文字游戏,而是中国古代饱经忧患的文人悲秋情结的曲折反映。从宋玉的“悲哉秋之为气也,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开始,历代文人就在这凛冽的秋气中徘徊、高歌或悲鸣。长久以来,悲秋与怀人伤别、羁旅飘零、悲士不遇等主题相联系,不仅外化成文学史上的不朽篇章,而且内化到文人的心理结构中,成为一种深厚的意识与无意识的混合与沉淀,即“悲秋情结”。
       与悲秋相对的文学现象是伤春,中国文学史上的伤春主题由《招魂》里的“目极千里兮伤春心”发韧,此后历代文学中“惜春”、“春恨”、“春怨”之类的吟唱始终不绝于缕。但春与秋由于季节现象的不同,对人的心理刺激也相应有所差异,因而伤春文学与悲秋文学在情感容量和性别色彩上都有区别。首先,春季万物复苏,色彩明丽,所以文学史上咏春的作品中有相当数量是描写游春、赏春等愉悦之事的,这些并不属于严格意义上的伤春文学。其次,悲秋文学与人生际遇和生命共感联系起来,可以上升为一种超越时空的“大悲感”和深邃的哲学思考,而伤春文学一般由自然之春与人之青春对照生发,较多局限于一时一景的感慨,其情感的深广度难以与悲秋文学相比。更为重要的是,二者还呈现着不同的性别倾向。伤春文学大都呈现出哀怨柔婉的女性情调,表现内容也多为女子在明媚的春光里发出红颜易老的叹喟。而悲秋文学大多苍凉劲直,即使有哀怨凄楚之作,其间似乎也充斥着凛冽悲壮的气氛,表现为雄浑阔大的意境,呈现出刚劲峭厉的男性风度。
       伤春和悲秋文学的不同思想深度和性别倾向,与中国古代的性别分工有关。从父系社会以来,女性的活动范围便被限制在家庭之内,她们没有权力参与社会政治生活,也没有独立的人格意识。生活圈子的狭小和对男性的依附关系制约着女性的文学创作,无缘仕途,便谈不上政治变迁、宦海沉浮的波澜,足不出户,便没有羁旅行役、四海漂泊的悲苦。她们的作品题材多局限在情爱不得圆满和自身老大的感伤,这些内容在伤春文学传统中较易找到契合点。同时,生活经历和眼光的局限使女性的伤春文学较少纵深的历史感、深沉的社会忧患、恢宏的宇宙意识和深邃的生命哲思。历代女性文学创作的主题都集中在闺中相思、弃妇忧愁、感物伤怀等,形成与“秋士之悲”相异的“春女之思”。
       从清代开始,中国女性的思想和文学创作逐步呈现出革新的趋势,一些女性的人格意识开始觉醒,对国家的政治动荡和女性的现实遭遇进行思考,借助悲秋意象展现沧桑的今昔之感和自身的情思抱负。待到晚清,秋瑾以“鉴湖女侠”的姿态真正打破了旧有的女性文学传统,从她的人格、经历到文学创作,都与中国古代文学中的“秋士之悲”具有历史的契合,这在女性文学史上是少见的。本文拟从秋瑾的性格养成和行事风范入手,考察其诗词中“悲秋情结”的成因及特色。并通过秋瑾的人格、际遇、情感与“秋士之悲”的种种关联,梳理她由一般才女的感伤过渡到士大夫情怀的过程,揭示其中体现的女性人格独立和主体意识自觉,认识其对女性文学史乃至女性解放的意义。
       一、秋瑾其人
       秋瑾自幼在母亲的教导下饱读诗书,雅好吟咏。她天资聪颖,读书过目不忘。与其他少女不同,她天性不好女红,却喜爱剑侠传,好骑马饮酒,显示出飒爽劲健的男子风范:
       幼与兄妹同读私塾,天资颖慧,过目成诵,为先君所钟爱。教以吟咏,偶成小诗,清丽可诵。及笄之后,渐习女红,尤擅刺绣[1]
       生平伉爽明决,意气自雄,读书敏悟,为文章奇警雄健如其人,尤好剑侠传,慕朱家郭解为人,丰貌英美,娴于辞令。高谈雄辩,惊其座人。(徐自华《鉴湖女侠秋君墓表》)[2]
       记述者们在描写秋瑾的品貌时,都偏好使用“倜傥”、“英美”之类的词汇,似乎所写的对象是一位风度翩翩的青年公子,而非闺中少女。《六六私乘》中另有一段写到秋瑾的气质和装束:
       姊既归,乃弃和服不御,制月白色竹布衫一袭,梳辫着革履,盖俨然须眉焉。此种装束,直至就义之日,迄未更易。改装伊始,曾往越中蒋子良照相馆摄一小影,英气流露,神情毕肖。[3]
       秋瑾在装束上“俨然须眉”,其气质偏于具有男性色彩的“英气”,展现出与其他女性不同的风姿。此外,徐自华还特意提到秋瑾平生“慕朱家郭解之为人”。根据《史记》的记载,朱家、郭解同属游侠,“其行虽不轨于正义,然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诺必诚,不爱其躯,赴士之厄困。既已存亡死生矣,而不矜其能,羞伐其德”,[4]毫无疑问,秋瑾仰慕这些重义轻生、济危扶困的侠客,是因为他们坚毅果敢、伉爽明决的行事风范和她的心性在冥冥之中获得了超越时空的暗合。虽然游侠作为阶层早已消逝在历史的云烟中,但我们却在徐自华笔下见到了一个任侠尚气的秋瑾:“自以与时多迁,居辄常逃于酒。然沉酣以往,不觉悲歌击节,拂剑起舞,气复壮甚”。[5]应当承认,这种侠骨英风与悲秋意识中深沉劲健、刚烈勇决的一面具有天然的契合。“何人慷慨语同仇,谁识当年郭解流?时局如斯危已甚,闺装愿尔换吴钩”,这是秋瑾赠给徐小淑的诗句。虽然未写秋景,但其胸襟之阔远、意向之高迈均非一般闺秀词所能及,字里行间俨然充溢着一股沉雄激切的秋气。
       秋瑾为人颇有侠士风范。她在准备赴日留学时经济相当困难,“方脱簪珥谋学费,窘迫万状,不得遽行”[6],可是,当素昧平生的宁河王照因为维新变法之事入狱时,她却毅然解囊相助:
       值宁河王照以戊戌案自首,系刑部狱,瑾闻之,出所集得留学费送入狱,以济其急,并嘱使者勿以其名告之,逮照出狱,始悉其事。瑾之天性义侠常如此。(陶成章《秋瑾传》)[7]
       把秋瑾济人之困的行为说成“天性义侠”,颇为得当。应该说,秋瑾从一开始就在充满凛冽秋气的任侠风度中获得性格滋养,所以她的人生轨迹始终偏向刚性的“秋士之悲”。这从她豪放傲岸的行事风格中亦可得见:
       乃于丙午春间归国,道经上海,晤吴芝瑛,述其留学艰苦状,出新得倭刀示之曰:“吾以弱女子,只身走万里求学,往返者数,搭船只三等舱,与苦力等杂处,长途触暑,一病几殆,所赖以自卫者,惟此刀耳。”俄而行酒。酒罢,姊拔刀起舞,唱日本歌数章,芝瑛之女以风琴和之,歌声悲壮动人。翌日别去,两人自此遂不复见矣。(同上)[8]
       这种激越豪情与当世的衰飒气象相联,天地间似乎都充塞着萧疏淡荡、凛冽萧瑟的浩浩秋气。而秋瑾与吴芝瑛相见作别一段,颇似千年以前一个萧萧秋风中悲壮送行的场景:
       太子及宾客知其事者,皆白衣冠以送之。至易水之上,既祖,取道,高渐离击筑,荆轲和而歌,为变徵之声,士皆垂泪涕泣。又前而歌曰:“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复为羽声慷慨。士皆瞋目,发尽上指冠。于是荆轲就车而去,终已不顾。(《史记·刺客列传》)[9]
       同样是直书胸臆的激切悲吟,同样是悲壮慷慨的志士雄风,还有深隐的自我在刹那间喷涌而出的生命强力,无不预示着悲秋意识和悲秋文学的极至。这种凄婉激烈的悲壮风范正与秋瑾走出闺房后心系天下、致思时局的忧患意识相契,她那“拔刀起舞”的壮士之举融合了自身的人生悲感和对民族苦难的忧思。待到东渡以后,秋瑾更加自觉地担负起拯救社会的责任与使命:
       东国留学慕君者众,每际大会,辄以君一得临莅为荣。而君亦负奇磊落,往会,则抠衣登坛,多所陈说,其词悲感激切,荡人心魄。人之闻者,未尝不泣数行下,而襟袖为之渍也。又好节己费以助人学,从之游者莫不叹服。(徐自华《鉴湖女侠秋君墓表》)[10]
       是时取缔规则风潮起于学界,学生咸倡归国之议,瑾亦主张之,因结敢死队,瑾又为其指挥,纷扰者匝月。(陶成章《浙案纪略》)[11]
       秋瑾发言,力主回国,词意激昂,随手以靴统取出倭刀插在讲台上说:“如有人回到祖国,投降满虏,卖友求荣,欺压汉人,吃我一刀!”(徐双韵《记秋瑾》)[12]
       中国文学史上的悲秋情结从诞生起便隐寓着一种深沉强烈的忧患意识。这种忧患意识的关注点在于家国天下,导致以杜甫《秋兴八首》为代表的忧国心态的产生。应该说,这是悲秋意识的延伸与深化,而秋瑾在日本留学时所表现的坚毅勇决、敢为人先,便是其“秋士之悲”与忧患意识融汇以后的体现。在这里,对自我生命的悲感伴随着沉痛的社会忧虑和戮力社稷的责任,悲秋意识和忧患意识合二而一,气势沉郁悲壮。
       从以上传记资料中可以得知,秋瑾的人格与性情从一开始便倾向于阳性的壮美而非阴性的优美,她的人生正是在历史和时局的萧萧秋风中承续了古代文士的悲愁。漂泊、失意、牢落、忧患等情感都进入了她的生存体验,加上自身的文化积淀和末世的衰飒气象,最终形成她诗词中浓郁的悲秋情结。
       二、悲秋之音
       秋瑾的悲秋诗词包罗面甚广,伤别感怀、人生失意、家国关切、黍离之悲等都在其间得以融合。从表面上看,贯穿其终始情感基调是知音难逢、身世飘零的嗟叹,似乎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但难能可贵的是,秋瑾在悲秋慨叹中融入了对自我艺术形象的观照,进而延伸到对自我生命价值与社会价值的自觉体认与追求,表现出壮阔的情感容量。
       和历史上众多才女一样,婚姻失意使秋瑾的生命受到了深刻的影响,丈夫王子芳无论在气质还是才情上都与她不能相谐,“婿字子芳,行四,风度翩翩,状貌如妇人女子。姊转伉若须眉,琴瑟异趣,伉俪不甚相得”。[13]“第质美弗学,论其造诣,远不如我姊”。[14]所以秋瑾在婚后只能处于自酬自唱的状态,从日常处境的凄凉到时光流逝的忧患、知音难遇的悲感,再到个体价值难以实现的苦闷,都通过清冷寥廓的秋景加以比况。她婚前那种清新流丽的诗风也随之迥然一变:
       金针度,晚妆初罢陈瓜果。陈瓜果,无限心事,背人偷诉。夜深小凭栏干语,阶前促织声凄楚。声凄楚,笑倩同俦,不如归去。(《玉交枝·秋》)
       窗外落梧声,无限凄清,蛩鸣啾唧夜黄昏。秋气感人眠不得,细数鼍更。
       斜月上帘纹,竹影纵横,一分愁作十分痕。几阵吹来风乍冷,寒透罗衾。(《浪淘沙·秋夜》)
       前一首词作于秋瑾的少女时代,在七夕的夜晚流露出娇羞的小儿女情怀,词意委婉,意趣盎然。尤其是“无限心事,背人偷诉”的情境,类似于“初合双鬟学画眉,未知心事属他谁”的天真曼妙,和“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的微妙心期。可是当“分付萧郎万首诗”的志愿落空之后,她笔下的秋景便显示出凄楚感伤的色彩。无论窗外的落梧、黄昏的蛩鸣,还是风中的更声、月下的竹影,都流露着寂寞与凄清的况味,隐寓着无人理解的哀伤。值得重视的是,秋瑾在婚后许多诗词里并不直接言情,而是通过思亲怀友的情绪和秋季的物候来含蓄表达情爱缺失的嗟叹:
       容易东篱菊绽黄,却教风雨误重阳。无端身世茫茫感,独上高楼一举觞。(《重阳志感》)
       百结愁肠郁不开,此生惆怅异乡来。思亲堂前茱初插,忆妹窗前句乍裁。对菊难逢元亮酒,登楼愧乏仲宣才。良时佳节成辜负,旧日欢场半是苔。(《九日感赋》)
       这些诗都作于婚后的孤寂情绪里,但作者却未直接抒写爱情不得圆满的忧伤。“无端身世茫茫感”所含身世之叹的内容显然比爱情广泛得多,其中蕴涵着对自我生存状态的深切观照与反思,以及自身价值无法实现的迷惘与凄怆。“此身惆怅异乡来”则抒写了客寓的失意与悲愁,在浩淼天地间欲寻一归宿而不得的落寞和苍凉。而以往许多女性类似创作都只以她们的所爱或不能得其所爱为中心,很少对整个人生缺憾的深入思索:
       水柔逐器知难定,云出无心肯再归?惆怅春风楚江暮,鸳鸯一只失群飞。(鱼玄机《送别》)
       风花日将老,佳期犹渺渺。不结同心人,空结同心草。(薛涛《春望》)
       这类“春女之思”在女性文学史上代不乏人,其局限在于审美眼光的狭隘。正如薛涛《赠远》诗中所言:“闺阁不知戎马事,月高还上望夫楼”,生活阅历的限制使她们在抒情上偏重情爱失意的抑郁伤怀,在心理上对男性无法摆脱依附关系。秋瑾的婚姻虽不如意,但其诗词中的叹喟却往往不止于此,而能以此生发开来,拓展到自我的审美观照和生命追求。她在笔端反复表达的人生理想并不限于情爱,而是对知音、同调的热切渴求:
       久绕闺中步,徘徊意若何。敲棋徒自谱,得句索谁和。坐月无青眼,临风惜翠蛾。却怜同调少,感此泪痕多。(《思亲兼柬大兄》)
       小坐临窗把卷哦,湘帘不卷静垂波。室因地僻知音少,人到无聊感慨多。半壁绿苔蛩语响,一庭黄叶雨声和。剧怜北地秋风早,已觉凉侵翠袖罗。(《秋日独坐》)
       秋瑾诗词里的悲秋情结或因婚姻失意而起,但她在秋风秋雨中嗟叹的却是整个人生在飘零身世中的落寞孤寂,婚姻失意只作为一个引发感慨的触机。渴求知音正是希望自我的人生价值得到理解和体认,而非单纯的爱情圆满。旧时的女性也有感叹“茫茫九陌无知己”,但接下来的境界仍限于“多情公子春留句,少思文君昼掩扉(鱼玄机《和人》)”,很少有人像秋瑾这样用大量的篇章来倾慕与“爱人”不尽相同的“知音”和“同调”。于是秋瑾的诗词意境超越了传统的“春女之思”,类似“钱塘江上几回潮,作客年华鬓渐凋(《杂咏》)”,“白雁声中秋思满,黄花篱畔暮愁宽(《梧叶》)”这样的诗句,在情感容量上便具有相当广阔的阐释空间,人生流离、自伤不遇、生命悲慨等等都在此际融合,构成其“悲秋情结”的部分内涵。
       在抒写悲愁的风格上,秋瑾也并非尽如传统女性文学的柔媚凄婉、缠绵悱恻,她的许多作品都偏重“秋士之悲”的雄浑意境与阔大气势,显示出劲健悲慨的精神格调:
       已拼此身填恨海,愁城何日破重围。(《季芝姊以诗相慰次韵答之二章》)
       炼石空劳天不补,江南红豆子离离。(同上)
       补天有术将谁倩,缩地无方使我叹。(《乍别忆家》)
       对影喃喃,书空咄咄,非关病酒与伤别。愁城一座筑心头,此情没个人堪说。(《踏莎行 陶荻》)
       秋瑾偏爱使用“补天”、“缩地”、“填海”的典故,以及“愁城”、“恨海”之类的比喻,把愁情写得声势浩大、荡气回肠,字里行间滚动着忧愤难平的生命波涛,与凛冽的秋气、激响的秋声、寥廓的秋境甚是相合。甚至在她的一些伤春诗词里,我们也可以感受到类似悲秋的苍劲气象:
       独对春光抱闷思,夕阳芳草断肠时。愁城十丈坚难破,清酒三杯醉不辞。喜散奁资夸任侠,好吟词赋作书痴。浊流纵处身原洁,合把前生拟水芝。(《独对次清明韵》)
       诗中所刻画的喜夸任侠、纵横诗酒、文采风流的自我形象,在旧有的伤春文学中并不多见,实际上突破了“春怨”的传统模式,吸收了“悲秋情结”中的某些成分,从而在境界上进入了“秋士之悲”的层次。
       三、秋之醒觉
       值得注意的是,秋瑾的婚姻悲剧一直在隐性层面上影响着她的创作。她在悲秋诗词中大量使用孤灯、明月、落叶等意象,渲染着哀婉凄清的氛围,可以看作婚后抑郁忧伤的心灵投影。但除了“可怜谢道韫,不嫁鲍参军”等寥寥几句外,她很少直接叙写自己婚姻的不幸和伤悼。1903年中秋,当她和王子芳的矛盾集中爆发,她负气出居泰顺客栈、暂住吴芝瑛家后,婚姻失意的伤痛终于上升到显性的层面,她的诗风随之迥然一变,呈现出与此前截然不同的面貌:
       秋来何处最凄迷,回首都门夕照低。旧事已成蝴蝶梦,新愁都付鹧鸪啼。欲将星替谁怜月,却怨云痴不忆泥。为问离情长几许,水流呜咽到耶溪。(《秋来》)
       生成薄幸奈何天,一度思量一惘然。才子偏铿偕老福,美人工唱想夫怜。花含别泪啼朝露,柳织离愁绾暮烟。半掐情痕浑褪尽,余根绪触尚缠绵。(《惆怅词》)
       这些诗篇细致地刻画了对王子芳的思念与期待、幻想与失望,几近旧时女性爱情嗟叹的复归,缠绵悱恻,情致殷切,一唱三叹。秋瑾在1903年秋的同类作品达到十七首之多,勾勒出她在婚姻决裂前后的整个心理变化过程。起先是“珍重九鸾钗一股,玉珰缄札倍依依(《惆怅词》)”的旧情缠绵,“曾是为郎憔悴尽,年来无复旧丰神(《初寄》)”的自怜自伤,然后是“人前强制伤心泪,暗惜年华似水流(《述怀示吴夫人》)”的压抑迂回,以及“浮生聚散寻常事,何必情痴苦认真(《再寄》)”的强自开解,再到“明知夙约成虚设,争奈愁衷不自宽(《忏愁》)”的情感挣扎,最后是“已知庸福应无分,不信忧时别有人(《效山谷体》)”的淡漠解脱。至此,婚姻失意的悲感在秋瑾的诗词里再度转至隐性层面,她以后的作品再未对这场名存实亡的婚姻进行直接吟咏,但感情变故所遗留的伤痛和阴影始终伴随着她,加剧了她本有的漂泊感和孤独感。更重要的是,对婚姻的彻底失望促使她的人生追求转为以入世精神为主的建功立业、扬名后世。她以士大夫的胸襟去感悟家国天下的风雨飘摇,其悲秋之叹也由生命层面向社会层面转移,导致原属生命层面的悲秋意识与侧重社会层面的忧患意识合流,从而以深沉的思考直面严峻的社会现实:
       秋山妆黛水文波,猎猎惊风飐薜萝。芳草也如人意懒,斜阳无那客愁多。茫茫对此新亭泪,黯黯销魂敕勒歌。沧海横流行且遍,辟兵何处觅岩阿。(《重九前三日书怀》)
       白袷清秋怯晓寒,西风弗贷客衣单。杞忧有泪悲全局,草具无心恋素餐。敢觊德功三不朽,自怜身世两俱难。居今士燮惟祈死,独立苍茫发浩叹。(同上)
       这两首诗不妨看作秋瑾思想转变的前兆,至此,自我个体的生命价值与社会价值已经为她所认识并自觉追求。她在给兄长的信中写道:“妹亦非下愚者,岂甘与世浮沉,碌碌而终者?水激石则鸣,人激志则宏,他日得于书记中留一名,则平生愿足矣。无使此无天良之人,再出现于妹之名姓间方快。”[15]“妹近儿女诸情,俱无牵挂,所经意者,身后万世名耳。不则宁湮没无闻,断不欲此无信义者有污英雄独立之精神耳。”[16]对王子芳的不满和失望转为切齿痛恨,而痛恨的原因是王子芳作为丈夫会玷污她的“万世名”,对于女性而言,这种观念可谓惊世骇俗、振聋发聩,标志着秋瑾已经具有了人格独立的精神和主体意志的自觉。她笔下的悲秋之音也更多融入了对个人命运和国家命运的关切思考,透露出沉雄悲壮的情感力度:
       小住京华,早又是中秋佳节。为篱下黄花开遍,秋容如拭。四面歌残终破楚,八年风味徒思浙。苦将侬、强派作蛾眉,殊未屑!
       身不得,男儿列,心却比,男儿烈!算平生肝胆,不因人热。俗子胸襟谁识我?英雄末路当磨折。莽红尘、何处觅知音?青衫湿!(《满江红》
       秋瑾心性刚烈,颇有侠风,又恰逢乱世危邦,饱经人生坎坷,其性情和经历都为旧世女性所不能及。事实上,悲秋情结已经作为中国古代士大夫的一种集体无意识,深深扎根于秋瑾内心的文化积淀。与以伤春为特征的才女文学相比,秋瑾显然超越了自身的性别,进入了士大夫情怀的层次,这标志着女性主体意识和身份意识的觉醒。秋瑾的诗词充分体现了“秋士之悲”的精神与风格,生发出基于对人生际遇与社会政治清醒认识之上的悲秋之叹,其深度和力度无疑超越前人,为女性文学史注入了激越的强音。
       1907年,秋瑾在浙江大通学堂主持教务,并编制光复军制,暗中策划武装起义,不幸事泄被捕,于农历六月初六就义于轩亭口。秋宗章在《前清山阴知县李钟岳事略》中说,六月初五李钟岳审讯时“以素纸及几上朱笔授秋瑾,曰:闻尔文理尚优,可随意写数字见示。秋瑾初书一‘秋’字,李促之再,乃成‘秋雨秋风愁煞人’七字。”[17]这句诗出自清代陶澹人《秋暮遣怀》,是秋瑾的绝笔。当时正值夏季,秋瑾却出秋雨秋风之语,可见悲秋意识早已成为她内心深处的情结,深寓着她那飘零身世的凄凉,家国关切的沉郁,以及对革命前途的隐忧。过去的颠沛、现在的困顿、未来的忧虑皆系于此,极尽哀伤凄怆。不可忽视的是,其中作为抒情载体的依旧是萧瑟凄冷的秋雨秋风。
       秋瑾牺牲后葬于西泠桥畔,并由其友人在轩亭口建筑风雨亭作为纪念。也许是因为她的姓氏,也许是因为她的绝笔,也许是因为她的人格际遇与悲秋意识具有天然的契合,也许是因为她气度风范最易和追悼者们心中的千古秋情取得共鸣,虽然她牺牲于初夏,但几乎所有的悼念文字都和她的绝笔一样都指向了悲秋:
       猿鹤兴悲,鸱枭毁室。秋雨秋风,歼我良杰。轩亭既殉,西泠是葬。白衣素车,临风悲怆。(柳亚子《鉴湖女侠秋君墓碑》)[18]
       月明遥夜,傥环佩兮重来,秋雨梧桐,定英灵之未远。(陈去病《西泠新建风雨亭记》)[19]
       追悼者们在非秋的季节里抒发着这样沉重的悲秋之情,不妨看作秋瑾与“秋士之悲”因缘的奇妙延伸。在世人的心中,秋瑾已与秋的苍茫悲慨融为一体,秋既代表着她的生平气质,也象征着她的壮烈殒身。这其间的关联,以陈去病的叙说最为动人:
       戊申春仲,予在东中,寒雨连夕,积阴成晦,海风大来,啸号如虎,闭门独坐,忧思满怀……窃慨方兹日永,而烂漫不发,秋气袭人,岂非天地山川亦有时而恻袒欤!不然,非常之变,酝酿于下,久而不伸,乃至此耶。因步东市,过古轩亭口,或告予曰:是即鉴湖女侠绝命处也。(陈去病《轩亭吊秋侠文》)[20]
       陈去病在仲春时节感到“秋气袭人”,正是因为秋瑾的生命触发了他心底的悲秋沉淀,他在《秋社启》中所言“用结悲秋之社,庶来吊屈之人”[21]显然语带双关,“秋”既指秋瑾其人,也指引发人们千古悲情的自然之秋,秋瑾的身后声名就此与贯穿其生命终始的“秋士之悲”牢不可分。秋瑾身为女性,而与悲秋缘深至斯,堪称中国女性文学品格建构和女性解放的不朽先声。
       注释:
       [1]秋宗章《六六私乘》,《秋瑾史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1年12月第一版,第42页
       [2]徐自华《鉴湖女侠秋君墓表》,同上,第54页
       [3]秋宗章《六六私乘》,《秋瑾史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1年12月第一版,第48页
       [4]《史记·游侠列传》,岳麓书社1988年10月第一版,第896页
       [5]徐自华《鉴湖女侠秋君墓表》,陈象恭《秋瑾年谱及传记资料》,中华书局1983年7月第一版,第54页
       [6]吴芝瑛《记秋瑾女侠遗事》,《秋瑾史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1年12月第一版,第15页
       [7]陶成章《秋瑾传》,同上,第8页
       [8]同上,第46页
       [9]《史记·刺客列传》,岳麓书社1988年10月第一版,第644页
       [10]徐自华《鉴湖女侠秋君墓表》,同上,第13页
       [11]陈象恭《秋瑾年谱及传记资料》,中华书局1983年7月第一版,第27页
       [12]徐双韵《记秋瑾》,《秋瑾史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1年12月第一版,第28页
       [13]秋宗章《六六私乘》,同上,第42页
       [14]秋宗章《关于秋瑾与六月霜》,陈象恭《秋瑾年谱及传记资料》,中华书局1983年7月第一版,第9页
       [15]《致秋誉章》,《秋瑾全集笺注》,吉林文史出版社2003年11月第一版,第426页
       [16]同上,第430页
       [17]陈象恭《秋瑾年谱及传记资料》,中华书局1983年7月第一版,第48页
       [18]柳亚子《鉴湖女侠秋君墓碑》,陈象恭《秋瑾年谱及传记资料》,中华书局1983年7月第一版,第57页
       [19]陈去病《西泠新建风雨亭记》,同上,第60页
       [20]陈去病《轩亭吊秋侠文》,同上,第61页
       [21]陈去病《秋社启》,同上,第62页
       王颖,北京大学中文系中国古代文学专业2005级硕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