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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典重读]李贺《梦天》内蕴赏析
作者:史玉辉

《文学教育》 2007年 第0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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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兔寒蟾泣天色,云楼半开壁斜白。
       玉轮轧露湿团光,鸾珮相逢桂香陌。
       黄尘清水三山下,更变千年如走马。
       遥望齐州九点烟,一泓海水杯中泻。
       李贺(790-816),字长吉,人称“诗鬼”,一生怀才不遇、壮志难酬。社会和疾病的双重打击,使李贺深感自己生日无多、实现生命价值的希望相当渺茫,因此他常借助对鬼神的歌吟来抒发内心痛苦的情绪和执着的追求。他的诗以丰富的想象力和新颖诡异的语言,创造出幽深奇峭的意境,形成了奇诡瑰丽的风格。《梦天》这首诗诗人巧妙地设置了一个梦游者(抒情主人公)作为其抒情的载体,描写一场迷离朦胧梦境,意象的跳跃使诗的节奏急促,充满超忽动荡、变化莫测的梦幻色彩。整首诗以暗示方式寄寓审美意蕴,彰显着诗人的生命,可谓“不着一字,尽得风流。”(司空图《诗品》)
       让我们一起走进诗人创造的梦幻世界,领略其中光怪陆离的景象和深沉蕴藉的情思。
       “老兔寒蟾泣天色”,传说中说月亮里有兔子和蟾蜍,这里兔和蟾自然指代月亮,抒情主人公——梦游者在梦中神游太空,不知不觉来到了月宫——广寒宫,“老”、“寒”是李诗中常见的字眼,折射出诗人强烈的生命忧患意识,仙兔也会老,仙蟾也觉寒,况人乎?天色阴暗潮湿,是兔和蟾哭泣而成的,这里以听觉写视觉,以泣之声写天之色,这种通感手法的运用,充分地调动读者的各种感官和联想,给人丰富的审美感受。李贺笔夺造化的艺术表现力使诗的语言更加凝炼,形象更加丰富。“云楼半开壁斜白”,“云楼”指月宫的宫殿,用云来修饰,一言其因天色阴暗潮湿而朦胧,又言其是梦中所见而缥缈。“半开”指门半开半闭,可暗示出人少,环境冷清。“壁斜白”指倾斜的墙壁发出刺眼的白光,“斜”字给人以无穷的动感,既可想象出月亮的运动,与下句中的“玉轮轧露”相呼应,又符合梦境的描写,飘忽不定。“白”字也是李贺常用的一个字眼,渲染着空旷寂寥的情调。这两句描绘了一幅孤寂冷清的月宫景色图,诗人将 瞬间捕捉的直观形象与自身感情相融合,此处之景语皆为情语,“老”、“寒”、“泣”、“白”等这些感觉色彩很强的词将浓浓的情思化入了景物,暗示出主观精神和心灵状态,委婉地抒写了诗人苦闷的心情,凄凉的月宫象征着诗人内心的孤寂。
       “玉轮轧露湿团光”一句,“玉”形容月亮如玉刻琼雕,玲珑剔透。“轮”暗示圆月移动的轨迹,化美为媚,给人动态的美感。“湿”与“泣”相呼应,“湿”抑或是“泣”的结果,这里也使用了通感手法,是以触觉写视觉,达到言有尽而意无穷的效果。这一句同样是写月宫,角度却发生变化,由近景变为远景,像电影中镜头的推移,远观月宫,整个月宫被潮湿包围着,好像是月亮的移动把露珠轧碎而造成的,所以连团团的月光也湿露露的,散发出清冷的光辉。“鸾珮相逢桂香陌”,镜头又一次拉近,“鸾珮”指雕有鸾鸟的玉珮,这里指代月宫仙女,李贺在这里没有像《兰香神女庙》那样正面描写仙女,而是用烘托的手法,让我们从鸾珮美妙的声音中想象仙女袅娜的身姿和美丽的容颜,在桂花飘香的小路上,梦游者与仙女相遇,不时袭来沁人肺腑的香气,心中腾起了阵阵知遇的暖意,桂花飘香的小路象征着诗人对神仙世界理想生活的向往,但是在孤寂、冷清、阴暗、潮湿的氛围,“香”似乎难以驱尽那无穷的孤寂与寒意。虽然相逢可以聊慰孤寂,得到片刻的欢欣,但这毕竟是一场梦,梦醒之后,依然是孑然一身,孤苦一生。
       “黄尘清水三山下,更变千年如走马。”这两句“黄尘”指陆地,“清水”指海洋,均指人间。细思之,“尘”字既具朦胧之感,又有易散之意。而“水”的意象,常引发人们对时间、年华、生命的不可复返的联想,如《论语·子罕》中记录孔子慨叹“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此处正有青春和生命如水般逝去之意。“三山”,指三神山,是神仙所居之处,与人间相对,据《史记·秦始皇本纪》记载,“齐人徐市等上书言:海中有三神山,名曰蓬莱、方丈、瀛州。”“走马”与“尘”、“水”相呼应。这两句言人世间千年的变化,如骏马飞奔,“天上一日,下界一年”,一方面暗示出诗人在人间的痛苦与对神仙的快乐世界的追求,同时将时间长与短的辩证法寓于形象之中,揭示时间流逝之快,寄寓了诗人对人世沧桑的深沉感喟。千年只是一瞬间,人的一生更如白驹过隙,转瞬即逝,诗人冥想宇宙之广漠,时空之无垠,从而倍感人的个体生命在历史长河中异常短暂的悲哀,天地永恒,人生有限,时不我待,诗人更希图实现自己的理想,看似超然物外的充满理趣的诗句,其实隐匿着一颗极度孤寂苦闷与不甘平庸之心。
       梦境的思维是无序化和不确定性的,诗人毫不拘束驰骋他的超凡脱俗的想象力,由地而天,由天到地,可谓思接千载,视通万里。“遥望齐州九点烟”,镜头由月宫转向了人间,梦游者俯身回望人间,远远只看到整个中国就像九点烟,“齐州”指代中国,《尔雅疏》中有:“齐,中也。中州犹言中国也。”中国古分九州,故云“九点”,“点”字显其遥远、见其渺小,与“遥”相应,“烟”字形容虚无缥缈,若有若无,与“黄尘”辉映。“一泓海水杯中泻”,从天上俯视深而清的海水,如杯中之水倾泻而成,这两句描写从天上俯视人间所看到的景象,下望人间,九州之广,四海之阔,居然无比渺小,这其中包含着空间大与小的辩证法。诗中的哲理是诗人内心激情的升华,理与情在诗中是水乳交融、密不可分的。抒情诗中通过形象化表现的哲理思想有时成为有力的抒情手段,诗人由情入理,我们则须由理返情,不仅要领略他的智慧,也能感受他痛苦与追求交织的复杂情怀。九州四海之广阔都无比渺小,世事岂不如芥子,皆可看开,似乎表达了一种睥睨凡尘的孤傲和超脱凡尘的旷达,但深思之,烟与水均是转瞬即逝之物,暗示诗人在现实中理想的破灭,人间没有他的理想家园。我们在咀嚼其哲理意味的同时,也深味诗人心中难以排遣的苦闷——即便在梦中也不可能完全忘却现实。
       这首诗里直接写了梦境,以月宫的风光始,以俯视人间的景色结,其中交织着深沉的历史慨叹和哲理思考,句句是瑰奇的想象幻化出的跳跃画面,绘成了一幅倏忽变化的动感图景,充满张力。如此迷离恍惚的梦境的描写,是一种幻觉、一种梦想。李贺短暂的一生总是处于极度孤独之中,由此造成他丰富的幻觉经验。这首诗将主观的精神世界外化为神奇多彩的梦中之象,寄予深沉的情感和无尽的主观理想、愿望。与李白的名篇《梦游天姥吟留别》相比,《梦天》中诗人的内心情感表现的更加朦胧、隐秘、深邃。透过梦境,我们仿佛看到了以冷眼看待现实世界的孤傲的诗人在苦苦寻找精神家园。李贺的生存处境极端恶劣,“我当二十不得意,一心愁谢如枯兰”(《开愁歌》),诗人对人生和他生存的那个世界,感到多么旷绝尘嚣的落寞哀伤呀。理想在现实世界中得不到实现,诗人寄希望于鬼蜮世界,但是“冷翠烛,劳光彩。西陵下,风吹雨”(《苏小小墓》),连鬼魂也孤寂无依、知音难觅,于是诗人便转向了对上天神仙世界的探求,诗人热切期望在天上寻找到自己的理想所在,天宇之大,但是偏偏来到孤寂、凄冷的广寒宫,仙女也是寂寞的,天上也不是自己的理想之所,何处是吾乡?诗人上下求索而不得,生命何等短促,人生有尽而世变无涯,诗人对生命本体产生了深邃精微的思考,感怆低徊,唱出一曲曲灵魂的痛苦歌吟。《梦天》就是诗人唱响的一曲生命之歌,梦的描写寄寓着对现实苦闷的超脱。在封建社会中,对现实绝望的知识分子,最容易产生人生的幻灭感和历史的虚无感,他们往往乞灵于老庄哲学,将超尘绝世的隐居生活作为理想的人生境界,以此逃避现实,获得心理平衡。《梦天》这曲苦闷的心灵悲歌有别于封建时代不得志文人“穷则独善其身”或“人生得意须尽欢”的普遍心理,潜藏着诗人知其不可为而为之、虽九死而不悔的屈原式的追寻精神,我们深深地体验到诗人那挥之不去的彻骨的寒意以及追寻人生价值的坚定的信念。同时这首诗所表达的绝非李贺单纯个人的一掬情感,而是回响着整个人类的声音:超越痛苦,为理想而不懈的追求。
       诗人在追寻,既然“立德”、“立功”毫无可能,“苦心为诗”就成李贺人生追求的唯一的目标。诗就是他的生命。这首《梦天》构思奇妙,想象丰富,变幻怪谲,石破天惊,写景、叙述、抒情、议论融为一炉。“老”、“寒”、“泣”、“白”等字眼融合着“云”、“尘”、“水”、“烟”等易散易逝的象征意象,流露出诗人灵魂里那种深切的孤独与失意,字里行间,充满生命的紧迫感与危机感,同时也委婉地表现了对生命价值的执着追求,给读者以持久的心灵震撼,“如怨如慕,如泣如诉,余音袅袅,不绝如缕”(苏轼《前赤壁赋》)。尽管历史“更变千年如走马”,斯人斯诗亘古永存。
       史玉辉,江苏徐州师范大学文学院文艺理论教研室教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