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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作快评]如火的八月
作者:张惠雯

《文学教育》 2007年 第0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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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这一年的八月异常炎热,蒸腾的热雾绕在山间,昼夜不散,像黏附在空中的厚尘。山上的草木晒得翻卷着叶子,石头在日光下闪闪发亮。
       人们都躲在家里,在乌突突的砖墙深处掩藏着一张脸。天黑了很久以后,才有人走出来,坐在屋檐下等风。可村子被群山死死围住了,风被挡在不知道什么地方。热气钻进人的鼻子里,鼓胀在喉咙里,使人窒息。
       这样的天气,春光依然出门。她穿着无袖的夏衫,把头发高高地绑起来。她从家里走出来不一会儿,上衣便湿透了,裹在身上。她像一条被绑起来的湿漉漉的鱼。头顶的阳光和大路的反光使她无法睁开眼,她眯缝着眼睛一路走到那个地方。焦脆的草在她脚下碎成粉末,火热的石头隔着凉鞋烫她的脚。她走进一个山洞,眼睛突然间什么都看不见了。这时,有人走过来拉住她的手,慢慢地,她又能看见了。她看见亮子光着上身,身上汗水发着微微的光。亮子带她往山洞深处走,他们踩在湿滑的石头上。到了一个地方,几线发丝一般细弱的阳光从上面的石头缝隙间飘下来。亮子递给她一个水壶。当她仰起头喝水时他把她的鞋脱了,把她的脚放进一盘清凉的水里。然后,他把她的上衣也脱了,她坐在那儿,感到身上渐渐凉快了。
       春光几乎每一天都出门,和她从小就相识的亮子在山洞里约会。没有人管她,她的父亲早死了,母亲整天在地上扔一条凉席,像病人一样躺卧在上面。她只要春光做好三顿饭,管好地里的活儿,况且,她的盒子里锁的是春光挣来的钱。所以,她从不敢冒犯女儿。春光每次出门的时候,她就闭上眼睛装睡,害怕不小心冒出讨嫌的话。
       春光做得了自己的主。这个夏天,她做主把自己给了亮子。亮子还不敢相信,他问她:“那两次,你真的都逃了?”
       春光得意地说:“我这么聪明!这次你信了吧?”
       “怎么逃的?”
       春光把她哥教的那套小花样讲了。他们两个笑了起来。
       亮子搂着春光,两个湿乎乎的身子粘在一起。她头发里散发出浓烈的汗味,亮子却觉得那气味让他快疯了。他不笑了,看着春光的眼睛,不停抓弄她的头发,把脸钻进她头发里。
       “你不怕吗?”他问她。
       “有点儿怕,”她想了想,说,“换了谁,都会怕。”
       亮子搂住她说:“那以后别去了。”
       “怎么啦?”
       “我担心,要是给买家抓住了,会吃苦头的,那些老光棍最心狠。”
       “我再干两次,我和我哥说过了,干够四次。”
       “我不想让你去。”亮子松开春光,仰躺着,针尖一样的光点就在他头顶上晃动。
       春光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说:“你去年也说过这样的话。你还不信我?”
       “总有一天会出事儿,不可能每次都这么顺。”
       “再说,为什么还要跑,你都和我好了!”他问。
       “我和你好,你攒够钱了吗?”春光笑话他。
       “我没有钱,但你和我好了以后我会多挣钱。”亮子低声说。
       “怎么多挣钱,修个破车能挣多少钱?”
       “我也能出去打工呀!”亮子辩解道。
       “我想再多挣点钱,到时候我们去县里做个小生意。”春光不听他说,自己幻想起来。
       “不好,我不想让你靠这个赚钱。”
       “靠哪个?”春光生气了。
       “我不想让人家占你的便宜。”亮子也大声说。
       “占什么便宜了,死脑筋。”
       “我不信人家没有摸你。”
       春光狠狠推了亮子一把,亮子又扑上来,把她卷在身子底下。她看见亮子的眼睛发红发亮。亮子生硬地说:“你是我的,我不让人家碰你。”春光抽出一只手,打了他一巴掌。
       2
       在镇上学修车的亮子到了该回去的时候没有回去。他知道春光又要出远门了,全村的人都知道。有人开玩笑说春光要第三次出嫁了。
       春光的哥哥捎信回来,说他挂上了湘南那边一个买主,人家愿意出六千块,让妹妹赶快进城找他。春光得到信儿并没有马上动身,她母亲却躺不下了,在里屋外屋进进出出,装作给她准备行李,变着花样催她动身。
       春光知道亮子没有走,她好几天不去山洞里找他了。她知道他就在她家附近,她经常听见他的脚步声和哨子声,但她不出去。她喜欢亮子,也知道他从小就喜欢她,可她不想让谁做她的主。
       这一夜下雨了,闷热潮湿的雨。春光很早就躺下了,却一直睁着眼睛。她听见亮子飘飘忽忽的唿哨声,知道他又来了。下着雨,不知道他站在哪儿避雨。她想起第二次随哥哥出去跑婚骗钱,亮子在路上截住他们,和哥哥打了起来。后来,亮子被哥哥踢到路边水沟里了。春光跟哥哥走了,她回头看了一眼,看见亮子挣扎着从水沟爬上来,身上沾满湿泥,像一条受伤的狗。她恨他的固执,但恨他的时候,她总会想象他满身湿泥爬上岸,向她爬过来,眼睛里是哀求和怨恨。于是,她那像石头一样的心裂开了一条缝。她为亮子掉眼泪,也为自己的狠心掉泪。但是,天长日久的贫穷煎熬出了她的凶狠和野性,她很早就认定自己可以为了吃一顿饱饭去偷去抢。
       唿哨声又响起来,声音尖利又有些颤抖。春光突然有些害怕,她感到这个亮子的心和自己一样硬。春光睡不着觉,她穿起衣服,来到正屋的檐子下。雨水“嘭嘭”打在房子上、树叶上。她看到夜是亮的,天空高处隐隐有一片白光,那是白色的雨水飘下来。她准备给亮子开门,但想了一会儿,她还是回去了。她又断断续续地听见唿哨声、鞋子踏水的啪嗒啪嗒声,她倾听着,不停猜测他在哪儿。后来,她听见脚步声就停在墙外,她警觉地坐起来,很快听到一声重物落地的闷响。
       春光摸到院子里,赤脚踩在温乎乎的积水里。她感到脚底滑腻的泥,一股想和亮子纠缠的欲望在她身体里猛然闪过。亮子立在墙角那边,像一株长在黑暗中的植物。春光走过去拉住他的手,他们像猫一样无声无息地溜进房里。亮子湿透了,春光脱掉他的衣服,把衣服上的水拧进一个搪瓷脸盆里。她又出去找一条干毛巾擦亮子的身体和头发。
       “你从家来吗?怎么淋这么湿?”她故意说。
       “我就在外面,”亮子声音嘶哑,目光炯炯地盯着她,像个发烧的人,“你没有听见吗?不给我开门,还问这些话。”
       “听见什么?”春光看着赤裸的亮子,他的皮肤在夜里发光发热。春光又感到那种欲望,她开始拨弄他潮湿的头发,往他身上靠。
       亮子抓住她的手,说:“你真没有听见吗?我在外面来回走,还打哨子。”
       “没有。”春光说,“我快睡着了,你跳进来的时候我才听见。”
       亮子不说话了,他用力捏春光的手腕,她不叫也不挣脱。
       “你别再骗我了,春光。”亮子松开手,他眼角闪出泪光。
       春光不再辩解了,她搂住亮子的脖子。她咕哝着“没出息的,不害臊的,还哭?”一边把亮子的头往怀里拉。
       “你妈呢?”亮子小声问她。
       “管她呢,她睡啦。”
       春光把亮子拉到她身上,感到在男人身体里流过的浊重的气息。在他的汗水底下呼吸,她感到畅快。
       他们躺在小床上,听到老鼠在屋顶的某一处追逐啮咬,听见外面忽紧忽慢的雨声。
       春光闭着眼,她感到燥热憋闷,屋子里还有一种陈旧霉烂的味道刺人的鼻子。她突然想起她在城里吃过的冰激凌。那是哥哥第一次带她出去骗亲,哥哥从那个四十多岁的瘸子手里接了三千块钱,还有一块表。夜里,她对男人下了迷药,然后翻院墙逃了。哥哥在说好的地方接她,他们坐上一辆包下的三轮车,当夜坐长途车回西川了。到城里的时候,哥哥带她去了一家冷饮店,她第一次看到那么好看的墙壁、桌子、杯子,还有雕花的天花板。他给她叫了一杯冰激凌,上面还放着切开的、鲜红的草莓。后来,她每一次进城都要吃一次冰激凌,不管是夏天还是冬天。她迷上了那一股甜腻的奶味,她想每一个吃过苦、挨过饿的穷孩子都不会忘了那个味儿,因为那就是“饱”的滋味儿。
       “你不去了吧?”她突然听见亮子说道。她沉默不语。
       “不去了,听我这一次。”亮子央求她,翻过身儿对着她。她看见了他的眼睛在黑暗中盯住她,等她说话。
       她知道她不会答应他,可她说不出口。亮子让她觉得可怜,他总是不懂得替自己打算,天天围着她转。
       “亮子。”她轻轻地喊了他一声。
       “嗯?”
       “你吃过冰激凌吗?”
       “吃过。怎么啦?”亮子问。
       “没什么,问一问。你喜欢吃吗?”
       “说不上来,也没有很喜欢。”
       过了一会儿,春光突然说:“亮子,你去找别的女人吧。”她的声音柔软,因为她的脸仍然伏在亮子的胸脯上。
       “我不找别的女人。”
       “我这么坏,你非找我不行吗?”
       亮子不答话,春光昂起头,看见他的眼睫毛在黑暗中忽忽闪动。春光把手掌心轻轻对准眼睫毛悬在他眼睛上方。她笑起来,亮子的睫毛故意扑闪起来,刮得她手心好痒。
       “你说呀,”她又问,“你没有和别的女人好过吗,你敢说你没有?”
       “没有,”亮子又抓住她的手腕,“我只想要你,只要和你好,谁也不要。”
       “骗人的。”春光想把手腕抽出来,亮子却捏得更紧了。
       “你真狠。”春光说。
       “我没有骗人,我只和你一个人好过。”
       外面雨声突然密起来,两个人并排躺在枕头上听着。雨打在某一处的棚子上,发出好听的“嘭嘭”声,雨又噼啪地打在树叶上,砸在瓦檐上,在大小沟渠里汩汩流淌,汇集成一片嘈杂的声音。但似乎又很静,静得连每个人的喘气声都非常清晰。
       “要是我跟人家走了呢?”春光问。她的眼睛向上望,盯着黑暗的深处。当她习惯了,她发现那里竟然有微弱的亮光。她真的在想这个问题,她和亮子或许是不该在一起的。
       “我不让你走。”
       “要是我非要走呢?”
       “我便杀了你。”亮子清楚地说。
       “你真狠。”春光相信他的话,所以她叹了一口气。
       “你呢,你不狠吗?我等你多少年了,你又说要跟人家走。”
       “我并没有跟人家走,我只是问问。”
       “问问……”亮子重复了一遍,低沉地笑了一声。
       他们挤在春光的那张小床上睡着了,梦境里仍然充满稀稀落落的雨声。亮子被热醒了,身上满是汗水,他朝外面看了看,看见窗户透进来淡灰色的晨光。他听了听,雨像是停了,只有雨水的残滴不时从某个地方滑落,打在某个坚硬的表面,或是落进一汪积水。春光向他侧面躺着,他看了她一会儿,她像一个熟睡的大孩子,几丝头发粘在脸上,吹出热乎乎的气息。亮子轻轻推春光,春光醒了。
       “我得走了。”亮子对她说。
       春光眯着眼朝窗外看了看。天蒙蒙亮了。突然传来一声嘶哑而拖长的鸡鸣。
       春光在正屋里站了一会儿,确信妈妈房里没有动静,才回来叫亮子走。亮子穿好衣服,耷拉着腿坐在床沿儿看春光。
       “快走吧,你。”春光低声催他。
       “春光,”他又把她拽过来,说,“你都答应我了吧?”
       “答应什么?”春光瞪大眼睛。
       “不去呀,别去找你哥。”
       春光看着他,他眼睛肿了,脸色是灰的。
       “让我再想想吧。”
       “还想什么?我不让他再把你卖了。”亮子搂住她。
       春光觉得压迫,便挣脱出来。他们互相看了一会儿。外面传来一阵起伏的鸡鸣声,天光又白了一层。
       “亮子,你先走好不好。”春光有些急了。
       “你答应我,答应我了就走。”他坐着不动。
       他们僵持了一会儿,亮子终于站起身,他俯视着春光说,“你的心跑野了,是不是?”
       春光不说话,她也冷冷地看住他,看见泪水在他眼里汇聚成一汪亮光。
       “你快把我逼疯了,你不能为我……”亮子浑身发抖,他说不下去了。
       “是你逼我……”春光小声说着,却抓过亮子的一只手,把它紧紧贴在自己脸上。
       “别哭了,”她安慰他,“好了,别哭了,我答应了。”
       春光带亮子出来,她走在前面,轻轻打开院门。
       “快走吧。”她说。
       亮子又抱住她。
       “快走吧,”她笑了,轻轻推开他。
       “那我走了。”亮子摸了摸她的脸。
       “嗯。”春光把头伸出门外看了看,“路上刚好没有人,走吧。”
       亮子走了,春光轻轻掩上门,从门缝里露出一只眼睛看他。他好像知道,回头看了好几次。春光走回到檐下,这时,她听见母亲在床上翻身的声音,还有模模糊糊的说话声。
       “你醒了?”她故意大声问。
       母亲没有答话,屋子里又安静了。
       “又说梦话。”春光嘟哝着,一面伸手去接檐子上滑落的雨滴。
       3
       溽热的黄昏,粉红色的天空中小片的云朵凝滞不动,未蒸完的雨水在山谷深处卷起白皑皑的烟雾。空气浓稠、湿重,人们燥热不安却只能像死人一般呆坐,因为稍一走动就会汗流浃背。
       哥哥从城里来电话了,春光只好到村长家接电话。
       他生气地问春光怎么还在家里。春光站在电话这边面无表情,半天不回答,只是一声不吭地握住电话筒。
       “春光,你在吗?”
       “在。”
       “怎么了,春光?”哥哥感觉到妹妹不寻常,声音缓和下来。
       “没什么。”春光淡然地说。
       “那你什么时候来,那边催得很紧。”
       “我不想去了。”春光终于说道。
       “怎么了,家里出事了吗?”
       “没有。”
       “为什么?”
       “不想去了。”春光不愿说,村长的老婆孩子就坐在旁边。
       “到底怎么了,是不是因为亮子?”哥哥问。
       “嗯。”她觉得也没必要骗人。
       “我就知道是他拖你的后腿。”
       “……”
       “你自己的事要自己做主。”
       “我知道。”春光面色发青,汗水把衣服紧紧裹在身上。
       “你是怎么想的?你这边存的钱够干什么的?”哥哥质问她。
       “……”
       “春光,你别糊涂了。你不是想学理发,开发廊吗?我给你看中了一个房子,临街的。现在咱们手头的钱干啥都不够。这笔生意干了,钱就差不多了。”
       “房子在哪儿?”
       “我住这地方对面那条街,人很多,租金也不算贵。”
       “多少钱?”
       “一个月两千,还要交一个月押金,要装修装修,再加上请人呢……”
       “我知道。”春光低声说。
       “你的钱不够,我手头也没有多余的钱。”
       “我知道了。”春光突然不耐烦了。
       她哥哥一时没答话。过一会儿,他对春光说“你自己考虑吧”,便把电话挂了。
       春光走出来的时候,坐在院子里乘凉的村长问:“春光,要进城了吧?”
       春光说:“不去。”
       春光不想让他多问,急匆匆走出院子。
       “不去?不是打电话叫去的吗?”他仍在后面问。春光已来到外面路上,便假装没听见,朝家走去。
       家里没有亮灯,黑乎乎的像一处洞穴。母亲坐在院子中央,敞开着大门等她回来。始终没有一丝风。老太太没完没了地摇扇子、哀叹,嗓子眼儿里滚动着咕咕噜噜的混浊声音。
       春光走进来,母亲在黑暗中问了一声:“春光?”她被这蓦然冒出来的声音吓了一跳,后来才发现母亲坐在那儿。她烦躁地说:“是我,不是我是谁。”她走到屋里去了,摸索着脱掉汗湿的衣服,换上一条破烂宽松的裙子。闷热的空气中,蚊子嗡嗡乱飞,直撞到她脸上。她怒气冲冲地拧开灯,双手在空中疯狂地追打蚊子。
       “春光。”她听见母亲又在外面喊她,却不理会。
       她在屋里站了一会儿,身上又冒了一层汗。但她暂时安静下来了,不再追打那些跌跌撞撞的蚊子。蚊子颤颤巍巍的尖细叫声仍然在空气里震荡,于是,她划着一根火柴,点燃床头破碗盏里的一把干草。草的气味渐渐浓烈,蚊子开始往更高处飞,影子投射在墙壁上,像一个个晃动的、巨大的污点。春光站在床头,浓烟把她的眼泪熏出来了。她熄灭灯,在黑漆漆的房间里哭了。然后,她抹干泪走出来,看见她的小旅行包就放在外屋当中的桌子上。母亲早就替她收拾好了,这个东西已放在这儿好几天了。她听见母亲在院子里又唤了她一声,而且喊她的小名儿,她好久都没有这样喊过她了。
       她走出屋,母亲说:“春光,你坐这儿吧。”春光便走过去坐在母亲身边那张老竹椅子上。人一坐上去,椅子便发出吱吱呀呀快要碎裂的声音,但它一直都没有碎裂,撑了好多年。过去她父亲活着的时候常坐这把椅子。
       “跟你哥都说好了?”母亲试探地问,她和春光说话总用这种小心的口气。
       “能说什么?不就是催着让去。”
       “说什么时候走啦?”她又问。
       “没有说。”
       “没有说?”
       “就这几天。”春光嫌她烦。
       “你不想去?”
       “谁会想去?谁想干那种事儿?”春光冷笑着说。
       母女俩一时没有话说。外面泥塘里的蛙叫起来,院子里的虫也烦躁不安地叫起来。树梢一动不动,母亲仍气喘吁吁地摇扇子,扇起的风也是烫人的。
       “我知道你受委屈,我没有本事,如果你爸……”老妇人停下来,歪靠在椅子上。
       “别说了,你别提我爸。”春光厉声打断她。
       “要是你爸……”
       “叫你别说啦。”春光忽地坐直身子,大声喊道。
       母亲愣住了,突然嘶哑着嗓子哭起来,“你咒我死吧,都是我,你咒我死吧。”哭声像一团混沌黏稠的东西。
       “别哭了。”过一会儿,春光忍不住说。
       “你恨我呢,你咒我死吧……”老妇人仍然断断续续地抽泣,一面念叨着。
       “说这种话!谁咒你啦,你看见啦还是听见啦?”
       母亲不说话了,慢慢地止住哭声。四下里突然显得很静,听得见露水打在树叶上的声音。微微有一丝风,树梢只颤动一下,院子里还是又热又闷。大门敞开着,她们能看见外面的路,和更远处的漆黑的山影。村子像是死的,没有声音,也没有灯火的亮光。
       春光起身回屋了。母亲仍坐在外头。“春光,”她在女儿背后喊了一声,但春光没有听见。春光走进空荡荡的正屋,也不开灯。她站在那儿让眼睛习惯黑暗,很快,屋里的东西都浮现出一个模模糊糊的轮廓。春光走到小桌旁拎起旅行包走进里屋。她拉开拉锁,把所有的东西拿出来一件件查看,然后又放回去。她把整理好的提包放在窗户下面的一张椅子上。从窗户那边,她看见母亲还坐在那儿一动不动。那个黑黢黢的、干瘦的影子让人难过。她看了一会儿,突然喊道:“你还不睡吗?”
       母亲急忙转过头应道:“去了,就去睡了。”她拖拖拉拉地把两张椅子拽到檐下。
       “我和哥商量好了,过两天就走。”春光站在窗户旁向外头说道。
       第二天早上,春光就去找亮子。
       “你是明天早上走吧?”春光问。
       “是啊,家里一直催。”亮子垂头丧气地说。
       “也该走了,老赖在家里。”
       亮子笑笑。
       “一早走?”
       “嗯。”
       “我去送你。”
       “真的?”
       “我在沟口那边等你。”
       4
       春光起得很早,趁太阳没有出来的时候来到沟口。天空是黎明时候阴阴的青。道路缓缓朝山下盘曲,快到沟口时,能望见下面一片油绿的、平展的坡地。春光坐在路边,身后的树林里仍然湿气弥漫,对面的溪流从墨绿的水草和石头上流过,水声喧闹,周遭静谧。
       春光凝视着暗色的流水。过去,她父亲曾在这条沟里用竹篓打鱼。父亲还养了一群雪白的鸭子,放它们在这里下水。然后,她和哥哥就在溪边的草丛里、石头缝里寻找遗落的鸭蛋。父亲采草药、编竹器拿到镇上卖,给他们买来一分钱一颗的水果糖。七岁以前的事情,她只能够记得这些,她的幸福就这么一点儿。那一天下午,母亲又说她病了,父亲便出门找一种药草。天黑了,父亲还没有回来。她和哥哥走到沟口等他,他们就坐在溪边一块大石上等,后来月亮升得很高,他们只好回家了。母亲睡了,他们两个等到很晚也睡了。早上醒来的时候,父亲仍然没有回来。村里的男人在山崖下找到他的尸体,把他抬进家,对母亲说人已经死了。她只记得这些。再后来就是忍饥挨饿,就是耕那些混杂着坚硬石子儿的地,就是在天气变冷的时候也赤着脚跑。几年后,哥哥也走了。
       春光不想想过去的事,她要想将来的事。将来,她和亮子要住在城里或是镇上,要每个月都挣好几百块,他们要有个干净的砖房,里面没有老鼠,没有臭虫,他们要吃白净的米,穿没有补丁的衣服,床上铺着海绵垫子。她朝路上望着,阳光突然明亮起来,天空蓝汪汪的像一潭水。亮子终于出现了,他手里提两个布袋子,看见春光就大步跑起来。
       他们一起走着,阳光照得树叶、流水和大路都闪闪发亮。亮子经常偏过头来看春光,春光假装不知道。她朝前面看着,走得很快。他们已走进那块平展的坡地,一条小路穿过坡地,两边是被太阳炙烤着的玉米田。天太热了,玉米秆儿都朝一个方向低垂着头,青绿的大叶子可怜地蜷曲着。亮子走上来拉住春光的手,两个人牵着手穿过玉米田。路在坡地尽头转一个大弯,绕到一面石崖后继续向山下蜿蜒。
       走到一条沟边,亮子突然说:“春光,你还记着这地方吗?”
       春光笑了,说:“记得,你掉进去了。”
       亮子被哥哥推进去的时候,里面还积着浅浅的泥水。但现在沟已经干了,长满了茂密的野草。
       “还笑?都是你心狠。”
       “谁让你像狗一样跟人家。”春光不饶他。
       “你若听我的,我便不缠你。”
       “谁要听你的?”
       “我都是为你好。”亮子看着春光说。
       远远地已能看见公路,公路上卷起尘土,远望上去像冉冉升起一层薄雾。八月的天气如火,满山的植物发出浓郁得腻人的香气。
       “过两天一定去找我。”亮子又嘱咐了一遍。
       “我知道。”春光小声说。
       亮子捏了捏她的手。春光突然挣脱,轻快地跑到前面去。
       “我去找我哥啦。”她转过头笑着大声说。
       “你这骗子,又气我。”亮子不当真。
       “你怎么知道我不去呢?要是你走了,我就跑了呢?”
       “你不会骗我。”亮子说。他知道春光要做什么就说实话,她从来不骗他。
       “我要骗你呢?”春光仍然笑嘻嘻地。
       “骗我,我便把你找回来,再把你杀了。”亮子故意沉着嗓子威胁她。
       他们终于来到等车的地方。白花花的公路反射着尖锐的阳光,头顶的天空亮得发暗。春光和亮子站在路边,她不敢睁大眼睛,反光刺得她眼里满是泪水。亮子把手支在她额头上面替她遮光,她反把手推开了。
       “我知道你不高兴,不去又不行。我学好手艺,也可以多给你挣钱。”亮子安慰她。
       “你能学会个什么,你是个傻子。”春光淡淡地说。
       “不是。我要是,你就看不上我啦。”
       “去了好好学。”
       “你放心。”
       车来了,亮子上车走了。他站在过道上向春光摆手,嘴还动着。春光看不出他说什么,她猜他说的是“到镇上找我”。下午,春光带着她的小包也站在同样的地方等车。她回想起早晨和亮子在这里等车,觉得那就像做了一个梦。
       5
       春光到城里的时候已经很晚了。夜色降临了,但大大小小的灯又把它燃亮了。春光找到哥哥住的地方,哥哥很高兴,要带她出去吃饭。他们逛了两条街,“在这儿吃吗?”哥哥总问她,春光总说:“贵吧?再看看。”后来,春光在一个卤菜店旁边站住了,看着展示在明净的玻璃柜台里的、颜色鲜艳的菜。哥哥给她切了半只烧鸡,带她回到住的地方。
       他住的地方是租来的毛坯平房,连墙也没有刷,已经熏成灰黑色。所有的东西都堆在地上,包括切菜板、碗、水壶、小铁皮煤火炉。哥哥和其他五个民工一起住,他们有时候干木匠、漆匠,有时候帮人家掏水道、清厕所。他们什么都干,但还是缺活儿干,夜里睡在铺着一张破席的木板上,却喜欢喝酒抽烟。哥哥带春光回来时,其他几个人正张罗着做饭。哥哥拿出半瓶散酒,要大家一起喝。春光却不让人家喝,她自己霸占着瓶子,吃着肉,痛痛快快地把酒喝光了。人家都笑她,哥哥一脸的不高兴,春光却走来走去地说话。她吵着屋子里又闷又臭,像个猪窝狗窝,不是人住的地方。随后,她来了兴致。问有没有人要买老婆,问有没有人愿意出五千。
       没有人出声,她便自己降价到三千。
       “疯够了吗?”她哥哥猛地站起来。春光怔了一下,指着他骂道:“撒什么野,想管我?”哥哥去拽她的胳膊,她就疯了一样挣脱,又踢又咬。“她喝醉了。”哥哥一面想抓住她,一面对别的人说。春光和他打起来,嘴里骂着粗话,哭叫起来。其他人也上来拉扯,她哥哥大叫着“拿绳子,找绳子”。果然有人找到了绳子,哥哥用绳子捆住了春光的手,把她抱进屋里,丢在破席上。春光不骂了,只是哭着。哥哥走出来坐在矮板凳上,吃饭的一群都闷声不语。有人说了一句“还哭着呢”,哥哥便说:“别管她,这丫头发酒疯。”
       晚些时候,其他人都躺在木板上睡下了。春光躺的房间里也早就没有了响动。春光睡着了,哥哥悄悄走进去给她解开绑在手腕上的绳子。房间没有门,他把木板横在门洞外躺下,像一条狗守在那儿。他睡着了,然后又热醒了。蚊子从他身上飞走,营营作响。他睡不着,车从外面忽忽驶过,城市里还是人声嘈杂。春光从来没有哭过,自从爸爸死后,他就没有见她哭过。突然,她在里面发出含糊的说话声,很快又安静了。过一会儿,他听见她翻身儿,还重重叹了一声气。他悄悄走进去,发现她睁着眼睛看他。
       “春光,”他轻声喊她。
       “嗯?”她果真醒着,却没有动。
       “做梦了?”
       “我说梦话了吗?”她问。
       他没有回答她,反问她:“你口渴吧?”
       “渴,头也疼得很。”她软弱地说。
       哥哥给她端来水,她坐起来喝了几大口。又把杯子递给他。他把杯子放在了床头的地上。
       “哥,我做梦了,”她说,身子紧靠在漆黑的墙上,像一团厚重的阴影,只有两只眼睛里映着微微的亮光,“我梦见亮子来找我。我吓坏了,一直跑。”
       “春光也有害怕的人。”哥哥取笑她。
       春光不理会,继续讲:“后来亮子抓住我了,掐我的脖子。”
       “他不会……”
       “他说过,我跑了要杀了我。”
       “他是吓唬你。”
       “嗯,我也知道。”春光笑了。
       “还梦见谁了?”哥哥问她。
       “没有梦见谁。”
       沉默了半晌,哥哥问她:“梦见爸了?”
       春光不说话。
       “我听见你说梦话。”哥哥低着头说。
       “我不记得了。”春光说着,又躺下来了。
       “睡吧,春光。”哥哥拍拍她,她身上汗津津的。
       “明天要早起吗?”
       “别管了,先睡吧。”他看着她闭上了眼睛。
       他走到一个角落里摸索着插上插头,拧开旁边一台巴掌大的小电扇。扇叶喷出一股尘土味儿,还吱吱啦啦地摩擦,金属的颤动声在燥热的空气里微微震荡。但毕竟有了一点儿风。风擦过他的身边吹到妹妹身上。他在风扇边坐了一会儿,起身去睡了。他躺在木板上,什么也不想,听着风扇嗡嗡的转动声终于睡着了。
       (选自《收获》2007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