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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天地]傻子哥
作者:徐 莉

《文学教育》 2007年 第0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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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母亲从山上老家打电话来说,家里梨花都开了,让我赶紧回去,要不然又赶不上梨花最盛最美的时候啦。
       是啊,珞珈山的樱花一夜间也全开了,远远地,从樱顶向下俯瞰去,白莹莹的一片,如雪似烟,叫人爱怜惊喜不已。不过,我到底还是思念家乡山上的梨园。我想在这春和景明的日子里,山上的梨花该一个个胀鼓了小圆脸蛋,忙着争着要露出笑脸,看哪一个更粉更白,更嫩更馨吧?
       我的心仿佛生出翅膀似的飞回山上,飞回那个松林环绕的丘陵小村——山上。
       回到山上时,满梨园的花开放于我家门前水渠里,站在自家门前,隔了水就可以嗅到那股浓密的带着水蜜味儿的清香,我美美地笑了,迫不急待地想要飞到花枝丛中去。
       母亲拦住我说,别忙,回来该歇歇,下午去吧?梨园里此刻不干净。
       为什么呢?我有点儿不解。
       作孽啊!打了大半辈子光棍,就这么走了呢?
       谁呀?村子里又是谁去了呀?我心上一紧,迫不及待地问。
       唉,你听,锣鼓呀!傻子哥,前天在碧山打石头,让石头给砸死了!
       谁?傻子哥吗?我不大相信似的问,心像猛被蛰了一下。
       你看呀……
       母亲指指从梨园那里延伸出来的一条路,我看到稀稀拉拉几个人和一阵锣鼓吹号声。我的泪不知不觉流了满脸,便什么也不顾地朝梨园跑去,母亲有没有在身后唤我,我全不知道。
       梨园一片雪。
       我远远地看了雪堆中的那个花白的小圆墩,哭出了声,轻轻叫了声,傻子哥呀!
       算起来傻子哥今年该是四十出头,和我非亲非故,因为儿时目睹了他在孩子们的石子和大人们的嘻笑愚弄中的尴尬窘态,我对他有着长长不为人知的理想与依恋。
       我不知道傻子哥有没有名字,打我记事起就只听人们这么唤他。傻子哥其实也算不上傻,只是人太老实太憨厚,又无父无母的,只有一个远房堂叔,所以谁都可以呼来唤去让他帮忙做事,拿他做茶余饭后消遣娱乐之资。即便如此,傻子哥也从不分辩,从不往心上去,只是呵呵一笑,或是吞吞吐吐带了笑回驳一句,你们,你们不能欺负老实人啊!
       好多时候我都为傻子哥感到难过,想为他说上几句,可那时的我虽有一颗敏感柔软的心,毕竟太腼腆与羞怯,什么也帮不上。
       傻子哥有自己的一间挨了堂叔土夯的小屋,也有自己的两亩地,忙完自家地里的农活,傻子哥大半时间是给堂叔做事,有时也被村里人唤去耕地,播种,忙农活,对此,傻子哥都会欣欣然应承下来,傻子哥给人做事是不知道要工钱的,他给别人忙完事,主人家做上一顿好酒好菜,傻子哥就十二分的满足与高兴。我那时总觉得,傻子哥身上有使不完的力气,也似乎在他心里永远有着高兴的事儿。因为干活买力上心,村子里几乎每家地里都流有他的汗水,傻子哥也因此把皮肤晒得黑黑的亮亮的红红的,因为有这一副健康利索的好身板,即使在闲时,傻子哥也被东家唤去修房子,西家叫去烧砖瓦,在他身上永远有干不完的活,使不完的力气。
       对于傻子哥,至今有两件事还让我敬佩不已,一件是村子里谁都不会做的事,那就是清理村子里的粪便垃圾;另一件是村子里谁也做不了的事,就是他可以随手卷了春天新发的树叶,或是捏了刚抽穗的麦管,吹出各种清脆嘹亮的小曲儿。那时候,每天清晨或是傍晚,风中只要响起树叶或是麦管的清音,人们就会知道傻子哥又在做他一年四季都干不完的事,就是一手提了粪篮,一手拿了耙子,从村头走到村尾,将满村子里路上,各家场地上的鸡屎、牛粪等家禽的粪便全清理收集到篮子里,然后倒进自家粪坑或地里去做肥料,不知道那时的我是一种什么心理,对于傻子哥干的这件事十二分的羡慕,觉得这是一件十分神圣有趣的事,至于究竟神圣在哪里,我是说不上来的。因此,每次傻子哥笑呵呵哼着歌来我家场地清理粪便,我便会站在一旁出神的看了,傻子哥见我出神,会笑了将耙子扬向我问:小栀子,要试试吗?我心里倒是很想,却只是羞涩的摇了摇头,有几次我真的准备接过耙子和粪篮子,却都被追随而来的村子里可恶的孩子给吓住,那些孩子是一路跟来一路骂来的,傻子哥,没媳妇,臭呀臭,臭呀臭……然后,不知从哪个调皮蛋手里飞出的石子便落到傻子哥粪篮里,有的还直接落到傻子哥身上,傻子哥就猛地回过头,收住笑,什么也不说地朝他们睁圆了眼睛,想吓住他们,小捣蛋皮们一哄而散,远远地笑得更欢更猛,继续唱着,傻子哥,没媳妇,臭呀臭,臭呀臭……一点也不害怕。傻子哥最终也就又笑呵呵了。傻子哥就这样走了,不知为什么,我心上却伤心失落极了,也对这群和我一样大的孩子愤恨极了,为此,我也成了不和群的一个孤单小丫头,连最要好的朋友秀玉也不怎么理我了。于是,我会在路边,麦地里摘来一大兜的树叶,麦管,随心所遇地捏成卷成各种样子,可惜那时的我吹得脸红脖子粗,怎么都不成调子。我就又偷偷在院子里一手拿了耙子,一手提了篮子,清理院子里鸡鸭的粪便,母亲发现了,笑出声道:栀子呀,你干什么不好,偏没出息学傻子哥呀?去看书啊!
       我就只好作罢。这时候我就会特别想念傻子哥。
       夏天的傍晚,地热还没完全消去,在晚霞炊烟和蝉声交织的氤氲氛围里,家家户户都已将饭桌、电视、竹床搬到场地上乘凉,人们三个一伙,五个一群,边吃饭边看电视边闲话着。我家隔壁家里大伯大婶特别能天南地北,东家西巷闲侃,待人又极热情,所以不论寒暑闲忙,他家门前总会聚了一帮人打牌闲聊,于是,月色和着笑声,星星打着节拍儿,喧哗声把门前池塘也给震颤出一圈一圈的涟漪,特别热闹。尤其是像这样的夏天夜晚,早早的就有村子里的几个摇了蒲扇的婶婶叔叔坐到他家竹床上了。
       老于,桌子搬出来呀?
       于大伯一面爽快的应承,一面跑进黑洞洞的屋子里搬桌子。
       嗬,你家桌子上流着什么东西呢?
       于大伯搬出来的饭桌子留着一滩透明的黑色液体,于大伯仔细的瞧了瞧,嗅了嗅,捏了捏鼻子,又跑进屋子去了。
       傻子哥这时远远赤了膊,摇了扇子走近了。
       叔叔婶婶们扬了扇子异口同声叫道,傻子哥,快来!快来!给你说媳妇呢?
       傻子哥远远嘿嘿笑了,又骗我?说着他已三步并作两步到了近前。
       这次当真!这次当真!说媳妇是大喜事,也是难事呀,多不容易找啊!你把这桌子上老于家洒下的香油吃了吧?吃了,我们就给你介绍一个又漂亮又温柔的媳妇儿,怎么样?
       真的么?
       那当然。
       叔叔婶婶一齐呵呵笑了。
       真的呀!
       傻子哥又确定了一遍,立在旁边看了看桌子,低下头去,我也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天生敏感的我认为那一定不会是好事,因为大家好像一直是这样对傻子哥的。我低低叫了声,傻子哥,正不知道该说什么。傻子哥当真已伸出舌头去舔那一滩透明的黑色液体。此时,那些叔叔婶婶都停止说话,两眼直直看着傻子哥,连摇扇子的手儿也停在了半空中,场地里静得能听见蝉的呼吸声。傻子哥舔了两舔,抬起头,半天不做声,然后才怔怔道:这,这,这,不是香油啊!
       全场立刻暴出一阵狂笑声,大家笑得前仰后翻,拍腿顿足,汗水如雨飞溅,连于大伯也惊讶得把从屋里端出的水泼翻在地,拍了大腿连连叫着,傻子哥呀傻子哥,你真傻呀!
       傻子哥,香油什么味儿啊!
       傻子哥,以后用不着耙子收粪吧,带你一个人去就行了啊!
       你们,你们……你们这些人!
       我不知道傻子哥当时那张脸涨成怎么样,只知道傻子哥言语吞吐的挤出这几个字,就在大伙的笑声中走了。
       我跟出傻子哥几步,红了脸回头恨恨道:你们不是好人!
       那些叔叔婶婶又笑开了,问我,小栀子,那你认为谁是好人呀?
       傻子,傻子哥才是!
       大家伙一听,又越发笑得欢畅淋漓,白日里他们在地里累得汗如雨下,现在他们又笑得汗如雨滴。我不明白,更害怕他们这样的笑声,一时觉得莫名的委屈,竟哭出了声。
       傻子哥是这样一个人,到了三十好几,他还是一个光棍,村子里几乎人人说过给他介绍媳妇,而最终他一个也没见到。直到后来,我才知道他们大都在拿傻子哥取乐呢?
       那事过后的第二天,当傻子哥依旧拿了耙子和篮子到了我家门前,我还为他昨天的事觉得伤心,傻子哥却依旧笑呵呵叫道,小栀子!小栀子!说着向我扬着耙子,我这次接过他手中的耙子和篮子,边笑着边将自家门前的粪便归到篮子里。突然我脑袋瓜子里冒出一个古怪而可笑的念头,我壮着胆,红了脸,一本正经地对傻子哥一字一顿说:傻子哥,你真想有个媳妇吗?
       傻子哥不回答我,只嘿嘿一笑。
       要么我当你媳妇,你不要再让他们说好吗?
       傻子哥看着我,哈哈笑出声,又弯下腰,摸摸我头,睁亮眼睛说,小栀子呀,你太小了啊!
       哦!我低低应了一声,垂下了眼睑。
       小了就不可以吗?
       我继续睁大眼睛瞅着他问。
       傻子哥没回答我,只是开心的拍拍我的肩,哈哈笑着转身走了。我失落的站在那儿好久好久,心想长大是一件多么好的事啊!
       傻子哥其实是有自己喜欢的人的,这是我上高中才隐隐约约听到的,听说是山上小学的一个女民办教师。山上小学座落在村子中心地带的一片丘陵上,前面是一片农田,春天时鲜香香一片,夏天时绿莹莹一地,秋天时节一片如阳光般的金黄,冬天一抹云似的雪白,学校后面还有一片松林,一年四季苍翠如故。学校不大,上下两层共十间教室,却容纳了远近四个村的孩子,我就是从这个山村小学走出去的,我不知道傻子哥喜欢上了这里的女民办教师,如果知道我多么愿意晚出生几年,守在山上,等那女教师教我,我要告诉她,傻子哥原来是多么多么好的人啊!可是没有早也没有晚,偏偏在那样一个栀子花飘香的傍晚,傻子哥牵了堂叔家的牛走进了操场那一片肥沃鲜嫩的草场,按理说学校的操场,是不让牛羊这些畜牲进的,只是这个傍晚操场大门却奇迹般敞开着,傻子哥眼瞅那片清馨鲜嫩的草坪,不自觉就高高兴兴牵了牛儿径自走了进去,至于他怎么与那位女民办教师相逢,有人说是女教师在那辅导几个学生,出来就正好看见傻子哥的牛贪婪地散在草场上吃草,傻子哥则躺在草坪上,一边嚼草根一边还哼着歌,女教师看了,许是觉得这一切好笑而又有趣,一时没怎么气恼,笑盈盈地叫道:这也是你放牛的地吗?
       草这么好,生就是牛羊吃的,凭什么不让放?
       傻子哥站起来,红了脸。
       这是学校,就是不让放!
       学校又怎么啦?
       你是傻子呀?学校是什么地方?
       他们俩对峙了好一会儿,那晚,女教师也就破例没驱赶傻子哥这样的不速之客,让牛儿吃饱了才锁好大门,傻子哥就这样记住了女教师;有人也说,是女民办教师在那儿弹风琴,傻子哥其实是被琴声吸引才牵了牛进去的,傻子哥径自进了门,散放了牛,又走进了女教师弹琴的屋子,听得呵呵笑了,唬得女教师叫起来,她这一叫把傻子哥给吓出去了,而那琴声却留住了傻子哥的心。
       我不知道是哪一种相逢?也不知道女教师是否是人们所说的美丽之极,但在那个美丽的飘着香的黄昏,傻子哥在心里就找到了自己的媳妇。后来,傻子哥天天吹了树叶儿的笛声去学校附近松林或田埂上放牛。春夏时令,还采了栀子花,金银花,叫学生送给女教师,听说女教师开始还以为是自己学生送的,高高兴兴的收了,后来发现了这个秘密,就把花从桌子摆到窗台上,不再理会。傻子哥还是天天把牛牵去,吹着大自然的曲儿,追赶着太阳月亮,看女教师于窗户内闪现的身影或是侧转过来的一个笑脸。有时候没事,干脆一天就呆在那儿。一个傻子喜欢上女教师,消息马上在全村传开了,许多人碰到了傻子哥就笑着打趣,傻子哥,这次真给你介绍媳妇,一个漂亮的女教师,怎么样呀?其实大伙说的就是那个女教师。
       傻子哥开始还高兴极了,勤快的忙里忙外,可这些说介绍的一个都没后话,其实人们大概早已把那当笑话给忘了的。傻子哥却记得很清楚,当人们再次将话头提起时,傻子哥就不再相信,也不再笑呵呵,而是一本正经地说,我有了媳妇,我不要介绍。
       是么,有了媳妇,谁呢?
       傻子哥也一脸严肃的说出女教师名字。
       众人就笑得眼泪鼻涕一起抹,这个傻子呀,都想得做起梦来啦!
       这时候,傻子哥也不再说话,只管笑呵呵,又去收集他的粪便了。
       傻子哥遇到闲话的人就宣扬自己有媳妇了,传到女教师耳朵里,女教师气恼极了,一个春末的傍晚,她叫住站在院外晚霞中的傻子哥问,你真喜欢我吗?傻子哥呵呵一笑,红了脸,半天吞吞吐吐说不出一个字,只是一个劲点头,然后把头勾了下去。女教师看了禁不住扬声大笑了起来,傻子哥抬头怔怔看着,也跟着嘿嘿笑了。你凭什么喜欢我呢?女教师正色问。傻子哥搔搔头,不好意思似的不作声,除非,除非你能证明?怎么证明?傻子哥急急地问。女教师捂了笑得涨红的脸,半天才说,摘星星,摘月亮,你能么?怎么摘?傻子哥惊喜地走上前问。你真的是傻啊!女教师真的被傻子哥逗乐了,笑着脱口而出,你要是送你身上一件东西呢,比如手指头,我就给你做媳妇。傻子哥转身就走了。
       山上春天的夜晚,有些寂寞的凄清,但是那天夜里,傻子哥那件土夯的小屋却有人进进出出闹腾了半晚。
       第三天,当傻子哥垂了缠了白纱带的左手,脸色灰白地在学校外徘徊了大半天,却没看见女教师一丝影子。
       之后,傻子哥都没见到女教师。其实女教师在和傻子哥打赌的第二天就离开山上,去了镇上碧山小学教书。
       许多天过去了,傻子哥也不知道从哪里得来有关女教师的消息,有一段时间,傻子哥都非常沉默地来回于村里村外,把叶笛儿吹得漫天飞。
       后来,傻子哥也去了碧山打石头,终于把自己也永远留在了那里。
       一夜风雨,梨蕊儿飘满水上,我立在屋前,眼前还依依隐现那些如清晨水上薄雾般飘流的片断,心里如水里流旋的花蕊,有些许飘渺的忧伤。隔壁于大伯家里不时传来一阵阵笑声和话语交叉声,也在一阵长久的沉默后,我听到了一声长长的叹息,傻子哥走了,这人都没什么味儿呀!
       我不禁打了个寒噤,心想,傻子哥在那片梨花丛中的家里也会觉得寂寞吗?
       徐莉,女,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硕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