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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国文学]劳伦斯作品中性爱描写的文化意蕴
作者:桂 强

《文学教育》 2007年 第0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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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D·H·劳伦斯可谓20世纪最有创造性和争议最大的英国小说家之一。其小说命运多舛,聚讼纷纭,这其中除了作家狂放不羁的生活态度、我行我素的鲜明个性、复杂超前的艺术思想以外,最主要的是他作品中惊世骇俗的赤裸裸的性描写,如《虹》中描写了布莱文家的第二代女主人公安娜裸体舞蹈的场面、第三代女主人公厄秀拉与斯克里班斯基的做爱场面。而引发众多争议的《查泰莱夫人的情人》更是存在着大量的性描写。由此他被长期斥责为黄色和淫秽作家。因此,对劳伦斯作品的解读不可避免地要涉及对其文学作品中性描写的认识问题。
       这里必须廓清的一个问题是:如何认识和区分文学中的性(sex)和色情(pornography)的关系——健康的性爱和堕落的淫秽的关系。二者根本的区别在于:性是指性感、性吸引、性行为,是人性不可或缺的重要组成部分;而色情则是指为引起性刺激的描绘和表演。健康、正常的性行为是男人和女人维护联系的重要渠道和纽带,是社会存在的重要前提;淫秽是指下流的动作、纵欲和道德的堕落。因此,文学作品所必须的性描写和色情文学之间、对健康的性爱的表现与表现淫乱之间,无论描写的目的上还是方法上都有区别。就目的而言,前者是以美的探求为指归,间或引申至对人生哲理的思索,性是美的重要组成部分,是和人生与人性紧密联系在一起的;后者的目的往往弥漫着浓郁的商业性、娱乐性。就描写方法而言,后者满足于描写勾引的过程、性器官、性交动作,是为“性”而写性,强调的是诉诸感官上的冲击和生理上的强烈反应;而前者则写陷入恋爱中的男女双方爱情的吸引、身心交融的美感,是为“人性”而写“性”。这种区别有时非常微妙和复杂,不能仅仅限于作品的字面,而必须联系作品的整体思想内容和人物形象的审美意义。具体到劳伦斯的作品而言,对他作品的指责,存在着明显的性道德和性伦理的分歧。这与视“性”为肮脏和罪恶的传统的基督教禁欲主义思想以及维多利亚时代在性方面的虚伪和保守有很大的关系。从这个意义上说,劳伦斯更新性观念,将其从罪恶和禁忌中解放出来的努力本身就具有反抗虚伪传统的积极意义。在《精神分析与无意识》和《关于无意识的随想》等文章中,劳伦斯指出,遭到压抑的本能和欲望并非罪恶,而这种压抑的行为倒是罪恶的。性作为人的生命的客观组成部分,本身是纯洁的。性道德、性文明的规范、约束是必要的,但其目的应该是使人们健康、自愿、平等地享受它,从中获得幸福和快乐。实际上,无论在中世纪还是在维多利亚时代,对性的压抑,根本上没有建立正常的性道德倒是使性成为金钱、宗教、权利的工具和奴隶,使剥削者可以为所欲为地放纵情欲。劳伦斯正是试图将性归还给人的生命本身,这正是真正意义上人的解放。
       二
       以下我们试以《恋爱中的女人》为个案,来解读和分析劳伦斯在这部作品中性爱描写所彰显的文化意蕴。
       《恋爱中的女人》是标志着劳伦斯创作高峰和最高文学成就的作品,其中蕴含的丰富的哲学思考和情感韵致,以及全新的象征思维和心理分析的叙述方法,都是劳伦斯后期作品和当代许多大红大紫的作家们所无法企及的。写作《恋爱中的女人》的日子,是劳伦斯癫狂而忧愤的时期。身边的一切失败,已足以让劳伦斯跌入惶惶的绝望,那战争带来的巨大的死亡之网更罩住了劳伦斯不屈的躯体和灵魂。战争,这意味着他个人主观经历中和世界精神历史上的一个时期的终结。
       这部作品的基调与《虹》全然不同。《虹》是毁灭加完美性的作品,而《恋爱中的女人》的创作主旨则建立在“我们已经在死亡中选定了我们的退化,而不是最后的完满”这样的准则之上,因而它是纯粹的越陷越深的孤独中孕育出来的毁灭性图示。“死亡”、“腐朽”这类字眼鬼魂般缠绕住这部作品,引领着读者感受神秘而必不可少的死亡进程。
       小说中,对死亡有着特殊敏感的古德兰相中的男友就是具有毁灭意义的杰拉尔德。作品交代杰拉尔德的图腾是狼,他本人冷冰冰的俊秀外表象征着北欧民族腐败的深度。杰拉尔德线条分明的北方人的躯体和一头金发,像是阳光在一闪之间照亮了的透明的冰层,他的流畅的血液像是带电的,蔚蓝色的眼睛里燃烧着热切冷峻的光。杰拉尔德总是白森森地如同幽灵伴随在古德兰左右,周身发散着一种缺乏生命活力的美。杰拉尔德与古德兰的第一次做爱,出乎意想地疲弱,那股死气始终追随着他,尽管情欲在炽燃,但是生命已经耗尽,而且他的大脑还因之遭到毁坏,让他的男子汉的头颅垂倒在女人胸间,彷佛在想象中再次进入母腹。他又几下子脱掉外套,扯松领带,解开了衬衫的前胸饰钮,每一颗饰钮上都镶着一粒珍珠。古德兰倾听着,张望着,希望没人会听到上了浆的亚麻衬衫的刮擦声,它劈啪作响,就像是在开手枪。杰拉尔德是来剖白心迹的。古德兰听任他用双臂搂住自己,把自己紧紧抱在怀中。杰拉尔德在她身上找到了无限的解脱,又把自己那受到压抑的邪恶和蚀人的死气全部倾注到她的身体中。他又成为完整的人了。这真妙极了,棒极了,简直是奇迹。这是他生命不断再生的奇迹,对此的了解使杰拉尔德迷失在一阵解脱和惊异的狂喜中。古德兰从属于他,接受了他,把他当成一个盛满致命烈药的容器。她在这场危机中已无力抵抗,心中满怀着由肉体摩擦而来的可怕的狂热。在从属于人的狂喜中,在剧烈的痛楚中,她接受了它。
       而古德兰,她就是伟大的生命力的源泉。杰拉尔德崇拜她,她是母亲,是构成一切生命的物质。身为孩子和男人的杰拉尔德接受了她,使自身又完整无缺了,纯粹的肉体的他几乎要死掉了,但古德兰乳胸中流溢出的神奇温柔的东西又弥漫于他全身,浸透了他遭到毁损的干枯的头脑,如同医病的琼浆,又像是慰藉人的温柔的生命力之流本身;它竟如此完美,杰拉尔德似乎又一次得以在母腹中沐浴。杰拉尔德把自己坚硬小巧的头颅埋在古德兰的胸怀中,用两手按住她的双乳贴在自己脸上。古德兰颤抖着的双手也抱住了他的脑袋,紧贴在胸前不放。杰拉尔德已进到极端亢奋的状态中,她却依然十分清醒。可爱的创造生命的暖流涌遍杰拉尔德全身,他像是在子宫中做着有关生育的沉沉一梦。凭借社会地位和漂亮的表面,在外在现实中不可一世的人物,拥有的就是这等虚弱的内核、荒芜死寂的灵魂。连营造生命的辉煌瞬间,都不能赋予他力量,人类存在的悲哀状便可想见。
       杰拉尔德对古德兰来说不只是一个男人,而是一种化身,象征着生活中一个伟大的阶段。当杰拉尔德已经透进了她心灵的所有外层空间,并让她有力量应对之后,杰拉尔德的所谓局限也就暴露了。对古德兰来说,杰拉尔德对死亡的浸入不够彻底,他还在内心中依恋其他人和整个世界,无法摆脱对诸如德行、正义、情欲、理想等人间事物的依附。因而古德兰要去探寻新世界的亚历山大,可是并没有新世界,也没有男人了,有的只是生物,像洛克那样可鄙的最后的生物。这似乎正对古德兰的心思。在她的意识里,世界是完蛋了,剩下的只是个人内在的黑暗,自我的感觉,神秘的恶魔似的分裂摩擦运动,以及生气勃勃的生命机体的瓦解。
       古德兰十分清楚肉体不过是表现了灵魂,完整的灵魂的变形也就是肉体的变形。除非我坚定意志,把自己从生活的节奏中解脱出来,平心静气,清静无为,了断尘缘,在自己的意志里得到超脱。可是比起这种单调的一再重复的生命来,最好还是去死。死就是和不可见的万物一道遨游。去死也是一种快乐,是顺从比已知世界更为伟大的事物的快乐,那更为伟大的事物就是纯净的未知世界。这是一种快乐。而麻木不仁地活着,被隔绝在意志活动的小圈子里,如同一个超脱了未知世界的物体那样活着,却是可耻的和不光彩的事情。死是光明正大的。在空洞呆板的生命中有着十足的可鄙。对于灵魂来说,生命的确可以是可耻的和不光彩的,而死亡却绝不是耻辱。死亡本身像无限空间一样,是我们所玷污不了的。
       古德兰和杰拉尔德的肉体关系的失败,也在于停留在情欲的表层的恣意放纵。古德兰想得到的,无非是像罗马祭酒女神,获取心理上的享乐,一种主观上的肉体满足。杰拉尔德尽管在女人身上找到了最惬意的解脱,但是仅就女人这个意义上说却又微不足道,他感到在肉体亢奋之前,自己先需要头脑方面的刺激。被劳伦斯肯定的厄秀拉和伯金这一对,才是毫不犹豫地突进了更深的存在。与激情中的古德兰捧着杰拉尔德的脑袋全然不同,厄秀拉是去摸索伯金的大腿后面,两侧肋腹的下方,他的脊背,因为她觉得正是在那里,她才真正找到这个男人的神秘而充沛的生命之流。(我们知道,这一位置正是劳伦斯尊奉的脊柱神经的所在地。)
       而厄秀拉和伯金的性爱场面的描述,很有生殖器崇拜的味道,而这正是不折不扣的劳伦斯原则。劳伦斯曾倡导:生殖器意识是所有真正温柔、真正美的源泉。温柔和美将把我们从恐怖中拯救出来。文明的巨大灾难是对性所怀的变态的仇恨,现代男人和女人深层的心理疾病就是直觉官能的病变和萎缩。劳伦斯说,在我们这个时代,人的生殖器官是僵化的、疲惫不堪的,这个干涸的生殖器官无法使我们重新诞生,生命之树已经枯萎了。我们的生命被抑制、被束缚。现在,有些人转向黑暗之泉,有些人转向光明之泉,人们变得疯狂,完全失去自制,于是大混乱开始了,一切都四分五裂。绝望中的劳伦斯萌生出新的观念,或许首先应该使一切进一步恶化,而后才有可能到达新的时代,或许腐败和破坏是一种前进的方法,在腐败中仍有神灵的内容,在腐败所具有的柔软而闪光的淫奢中,在爬行动物湿软而令人战栗的狂热中,有神性的标志,腐败为我们推翻那些已经死去的形式。通过更深地陷入腐朽,我们或许能冲出这个虚伪的宇宙,让一切重新开始,以至能最终回到生命的本源中去。用不着考虑恋爱关系是“摩擦性”的,与衰朽之流流向相同,会越来越深地导向死亡的领地。劳伦斯的朋友默里对劳伦斯有最深刻的体悟:“劳伦斯先生的最终完美是一种堕落,他的所谓进入另一世界,其实是进入地狱,而他的全胜则是惨败。”如此,以性策略拯救世界的尝试,当然落实在以男性为主导的生殖器的运作。人类该踏踏实实地回归到有生气且真正可爱的生殖器的自我和生殖器的意识中去(这一观点是《查泰莱夫人的情人》中令世人关注的性爱场面描写的理论根据),并且这种回归必须依赖能够健全本能的性爱经历。
       三
       如果说,劳伦斯的《虹》追寻的还只是克尔凯郭尔式的孤独个体的精神个体,一种单独自我的存在状态;那么他的《恋爱中的女人》则已陷入了恐惶、厌烦、忧虑和绝望的人类痛苦的深渊。温暖友好的外界是消失了,生活的色调淡薄了,人与世界之间隔着一层奇特的幕布。人没有可以依附的东西,绝对地孤独,被异己的力量包围着、挤压着,进入了彻底的虚无。要命的是,这种虚无被描绘成“存在”的最真实的表现,原生的实在,人生的最基本的内容!人只能在混混沌沌的虚无中堕入一种“愿做自己的绝望”。而这种绝望产生的原因,就在于“自我”不能靠自己达到永恒和安全。既然作为精神上的表现的绝望,与人的内在的永恒性有关,而人又是一个由上帝创造的,介于有限与无限、自由与必然、暂时与永恒之间的综合体,那么人就永远无法解除他心中的永恒成分,解除他对天国的企盼,就像古德兰小姐大彻大悟地把趋向死亡视为生命完整过程的一个阶段,追求个体完满的最终手段。像劳伦斯这样一个洞悉生命、纵情生命的作家,竟如此冷静地写下弃绝生命的鸿篇巨制,不管他本人对这类趋向死亡的人物持赞美还是批判态度,对这类人物的倾心探索本身就透露了在那种压抑人的时代、社会氛围下,作家对生存本身的一些本质性的看法。
       桂强,湖南文理学院中文系教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