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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典重读]苏辙《巢谷传》内蕴探赏
作者:刘 汾

《文学教育》 2007年 第0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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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巢谷,字元修。父中世,眉山农家也,少从士大夫读书,老为里校师。谷幼传父学,虽朴而博。举进士京师,见举武艺者,心好之。谷素多力,遂弃其旧学,畜弓箭,习骑射。久之业成,而不中第。
       闻西边多骁勇,骑射击刺为四方冠,去游秦凤、泾原间,所至友其秀杰。有韩存宝者,尤与之善。谷教之兵书,二人相与为金石交。熙宁中,存宝为河州将,有功,号熙河名将,朝廷稍奇之。会泸州蛮乞弟扰边,诸郡不能制,乃命存宝出兵讨之。存宝不习蛮事,邀谷至军中问焉。及存宝得罪,将就逮,自料必死,谓谷曰:“我泾原武夫,死非所惜,顾妻子不免寒饿,橐中有银数百两,非君莫使遗之者。”谷许诺,即变姓名,怀银步行往授其子,人无知者。存宝死,谷逃避江淮间,会赦乃出。予以乡闾故,幼而识之,知其志节,缓急可托者也。
       予之在朝,谷浮尘里中,未尝一见。绍圣初,予以罪谪居筠州,自筠徙雷,自雷徙循。予兄子瞻亦自惠再徙昌化,士大夫皆讳与予兄弟游,平生亲友无复相闻者。谷独慨然自眉山诵言,欲徒步访吾兄弟。闻者皆笑其狂。元符二年春正月,自梅州遗予书曰:“我万里步行见公,不自意全,今至梅矣,不旬日必见,死无恨矣。”予惊喜曰:“此非今世人,古之人也。”既见,握手相泣,已而道平生,逾月不厌。时谷年七十有三矣,瘦瘠多病,非复昔日元修也。将复见子瞻于海南,予愍其老且病,止之曰:“君意则善,然自此至儋数千里,复当渡海,非老人事也。”谷曰:“我自视未即死也,公无止我。”留之不可,阅其橐中,无数十钱,予方乏困,亦强资遣之。船行至新会,有蛮隶窃其橐装以逃,获于新州,谷从之至新,遂病死。予闻,哭之失声,恨其不用吾言,然亦奇其不用吾言而行其志也。
       昔赵襄子厄于晋阳,知伯率韩、魏决水围之。城不沉者三版,悬釜而爨,易子而食,群臣皆懈,惟高恭不失人臣之礼。及襄子用张孟谈计,三家之围解,行赏群臣,以恭为先。谈曰:“晋阳之难,惟恭无功,曷为先之?”襄子曰:“晋阳之难,群臣皆懈,惟恭不失人臣之礼,吾是以先之。”谷于朋友之义,实无愧高恭者,惜其不遇襄子,而前遇存宝,后遇予兄弟。予方杂居南夷,与之起居出入,盖将终焉,虽知其贤,尚何以发之。闻谷有子蒙,在泾原军中,故为作传,异日以授之。谷始名穀,及见之循州,改名谷云。
       ——苏辙《巢谷传》
       《巢谷传》是苏辙的一篇著名传记。苏辙一生只写过为数不多的几篇传记,却都能曲尽情貌,刻画入微。姜夔《白石诗说》曾曰:“诗有四种高妙:一曰理高妙,二曰意高妙,三曰想高妙,四曰自然高妙。碍而实通,曰理高妙;出事意外,曰意高妙;写出幽微,如清潭见底,曰想高妙;非奇非怪,剥落文采,知其妙而不知其所以妙,曰自然高妙。”这段话用来评价苏辙的这篇文章也很贴切。《巢谷传》,就庶几达到了姜夔所标榜的自然高妙的境界。
       巢谷不过一介布衣,既无显赫的功名,亦无惊天动地的事迹,原本注定要被历史遗忘,可是一经苏辙的生花妙笔点染,顿时神完气足,千载之下犹栩栩如生。苏辙在《巢谷传》中介绍了他的三件事情:一是弃文从武、逆时而动;二是冒死完成朋友韩存宝的嘱托;三是在苏氏兄弟政治处境孤危之时,万里步行来见。通过这三件事,体现了巢谷这个人物的平中之奇。
       宋朝是一个重文轻武的朝代,文士待遇优厚而武官进阶不易,巢谷又出身诗书之家,却能放弃已有的功名(文中说他“进京举进士”,则身为本州选拔进贡的士子可知),改习武艺,可见他原本就不是追名逐利的俗儒,而是胸怀抱负的奇男子。
       习武业成而未能中第,巢谷于是仗剑西游,结交天下豪杰。这一点倒颇像盛唐文人。又“知兵书”、“习蛮事”,可知素有天下志。与韩存宝义结金兰,在朋友危难之际受其嘱托,隐姓埋名,“怀银步行往授其子”,终于完成其遗愿,真有古代侠士之风!
       从前两件事可知,巢谷是一位侠义尚武、重朋友情谊、“缓急可托”的民间义士,然而第三件事更可看出其义气还不仅仅限于一己之私的小恩小义,更表现为一种政治气节。据考证本文作于哲宗元符二年(1099年),时苏辙贬官循州。自哲宗亲政、新党复出,坚持政治操守、不肯改弦依附当权派的苏辙兄弟就接连遭到政敌的残酷打击,被一贬再贬,政治处境孤危。当时“士大夫皆讳与予兄弟游,平生亲友无复相闻者”。据曾枣庄《苏辙年谱》记载,就在前一年(1098),雷州知州张逢因款待苏轼兄弟而被停职。从文中可以看出,巢谷与苏辙原本并无深交,不过是同乡关系,在苏辙兄弟于元祐年间青云直上时,甚至未曾一见。而在苏辙兄弟远谪岭南之时,巢谷不顾七十三岁的高龄和体弱多病,从家乡不远万里赶来探望二苏,这种道义上的支持怎么不让苏辙感动!可惜最后夙愿未酬,竟然病死在去儋州的路上。
       文中照应巢谷的三件事迹,还三次提到作者对主人公巢谷的三次评价:第一次是在少年时候,“以乡闾故,幼而识之”,“知其志节,缓急可托者也”;第二次是得知巢谷万里来访,作者又惊又喜。经历宦海的升沉,看穿了世道人心的浇薄,苏辙没有想到当世竟然还有这样至诚笃实的君子,所以忍不住感叹“此非今世人,古之人也”;第三次是在巢谷执意前往海南面见苏轼,结果半路遇劫,终于病死。“予闻,哭之失声,恨其不用吾言,然亦奇其不用吾言而行其志也。”至此,苏辙对巢谷充满了敬意。随着文意的层进,作者对主人公巢谷的认识也在不断地加深。
       文章最后部分,作者将巢谷比作古代君子高恭,这个典故用得十分耐人寻味。高恭是春秋末赵国赵襄子的臣子,在晋阳被围全城告急之时,仍能执人臣之礼,事襄子恭谨如初。危机过后,襄子特别表彰了他的忠义。苏辙说:“谷于朋友之义,实无愧高恭”。这句话当然可以理解为苏辙赞赏巢谷在危难时刻对朋友的不离不弃,但同时可能还包含了作者更深一层的含义。
       巢谷与苏辙素无交往,大约只是神交已久,心中倾慕罢了,而能于二苏蒙难时只身探望,则多半是因为仰慕二苏的政治气节。苏轼立朝,如他自己所说“多不随人”;《宋史》里评价苏辙是“君子不党”,二人也都因不随人作计依附他人而在政治上屡受打击。巢谷钦佩的大约正是他们的这种政治操守吧。考巢谷曾经在苏轼乌台诗案后贬谪黄州时为其二子老师,那时也正是苏轼难中。所以,苏辙称赞巢谷之“义”,决不是知恩必报而不问是非的江湖义气,而是指“忠义”的气节。所以苏辙才会把他比作古之君子高恭。
       孔子《论语》中说:“君子义以为质,礼以行之,孙以出之,信以成之。”“君子之仕也,行其义也。”在儒家的理想人格中,“义”是士人的道德基石,“君子义以为上”。而苏辙也正是按照这个标准来评价巢谷,认为他是儒家所说的真正的君子。
       苏辙对巢谷的品德才能非常敬佩、而对他一生的遭遇则是充满同情的,即下文说到的“惜其不遇”。像巢谷这样一位品行出众、智勇双全的人物(这一点从存宝邀谷至军中问策可知),本该是朝廷的忠臣、国家的栋梁,却被弃置江湖、埋没草野,才华品格不为人知,岂不悲夫?!所以此文的立意还不仅是旌扬一位君子这么简单。在苏辙的眼里,巢谷的命运其实具有很深的悲剧意味。这就是黄钟毁弃、珠玉沉埋的悲剧,是千里马不逢伯乐、和氏璧无人赏识的悲哀。而这种悲哀又是几千年来不遇文人共同的悲哀。“学得文武艺,售予帝王家”,这是那个专制时代文人实现报国志向和个人价值的唯一途径,可是个人命运又有多少是能由自己决定的呢?
       所以这篇文章的主旨最终落在了士人不遇的问题上。巢谷的瑰才奇行虽遇于“我”,“我”却“无力发之”,而“我”之不遇于朝廷,耿耿忠心又何由表白?此文由感叹巢谷的人生悲剧推及苏氏兄弟自身的悲剧,感情尤其沉痛。在写作上也取得了“圈晕”的效果,手法是非常纯熟自然的。
       秦观在《答傅彬老简》中对比苏轼、苏辙的文章风格时说:“中书(苏轼)之道,如日月星辰,经纬天地,有生之类皆仰其高。补阙(苏辙)则不然。其道如元气,行于混沦之中,万物由之而不自知也。”(《淮海集》卷30)知其高妙而不知其所以高妙,看似平淡却又回味无穷,这就是苏辙行文的特色所在。
       刘汾,湖南第一师范文史系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