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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作快评]表妹
作者:刘庆邦

《文学教育》 2007年 第0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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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雪明在矿上开了一个小饭店,一个人支应不过来,想让她的表妹来帮忙。她把想法跟丈夫蓝海成说出来,丈夫一听就给她拔气门芯,要她趁早打消这个念头。宋雪明问丈夫为什么。丈夫说:你表妹好好的一个闺女,你不要坑人家。宋雪明不同意丈夫的说法,说:我给她找个事儿干,使她又不是白使,除了管她吃,管她住,每月再给她发点零花钱,怎么能说是坑她呢!丈夫摇摇手说:你没明白我的意思。那你是啥意思呢?宋雪明问。丈夫说:啥意思,这不是明摆着嘛,你表妹来了,要不了多长时间,准得出事儿。宋雪明眨眨眼皮接着问:能出什么事儿呢?丈夫把宋雪明指点着,说宋雪明猪脑子,真是猪脑子,我不想把话说得太直白,你非得让我说。现在外头这么乱,男人身上都带着火把,看见一个闺女就想点人家。你表妹来了,不挨点才怪。宋雪明这才明白丈夫的意思了,说不会不会,看你想到哪里去了。我表妹春宁是个闷嘴葫芦,老实得很,一见男的脸就红。丈夫说得得得,你不要再说了,哑巴蚊子偷咬人,容易出事儿的就是像你表妹这种表面老实的闺女。我来问你,你知道她为什么一见男的就脸红吗?不知道吧。我告诉你吧,粉花招蜂,红花引蝶,看见男的脸红说明她春心萌动,对男的有想法。宋雪明见丈夫说着话,眼角嘴角老是有笑意,好像眼睛后面还有眼睛,嘴巴后面还有嘴巴,不免有些警惕,说:要是我表妹来了,先不管别人,你别有什么想法就行了。丈夫说那。说了那不再往下说了。那什么?宋雪明问。丈夫说:那保不齐。说罢眼睛眯成了一条缝,眼珠子都看不见了。宋雪明说:噢,原来身上带火把的就是你呀!丈夫的表情一下子严肃起来,说不不不,别误会,我的火把只针对你自己。
       宋雪明的小饭店主要经营面食,馒头包子烧饼,饺子馄饨面条,兼卖白酒啤酒雪碧可乐和各种小菜。她的饭店不卖早点,只在上午、下午和晚上营业。不卖早点并不意味着她早上可以睡会儿懒觉,不,她每天早上都起得很早。她要到农贸市场买肉买菜。要蒸出一笼馒头包子,烤出一些烧饼。还要和出几块面在那儿醒着。这些面块软硬程度各不相同,有的可以做拉面,有的可以做手擀面,有的可以托在手里用刀削。百人百种口味,人家要吃什么,你给人家做什么,才能吸引顾客。更重要的事情是,忙完了这些,她还要赶回租住的房子里给丈夫做早饭,送女儿去幼儿园。人们形容一个人忙,形容一个人转得快,愿意拿人与陀螺相比,说谁谁转得像陀螺一样。宋雪明转得就像一只停不下来的陀螺。陀螺转得快,是靠别人对陀螺抽鞭子。宋雪明不用别人抽,她是自己抽自己。她的鞭子在自己心里。
       这天中午,丈夫蓝海成到宋雪明的小饭店里吃饭。老婆是他的,老婆开的小饭店当然也是他的,他想来就来。不过他平日里很少来,多是到矿上的大食堂就餐。煤矿的大食堂有一个特点,一天二十四小时有饭有菜,随时都可以吃。丈夫对宋雪明说过,他偶尔到小饭店吃饭是为了给老婆一点面子。宋雪明要面子,她对丈夫微笑着,问丈夫想吃点什么。丈夫说:来碗羊肉烩面,多放点羊肉,不要放粉条。宋雪明说:好嘞,你坐下歇会儿,我这就给你做。问:你今天怎么没在大食堂吃呢?丈夫说:我听说做烩面的师傅换了一个新手,我不爱吃新手做的饭。丈夫单独在一张小桌前坐下了。丈夫穿着蓝西装,打着红领带,一副很牛气的干部样子。其实丈夫并不是干部,只是采煤队的一个材料员,也就是秘书。自从丈夫从农民轮换工转成正式合同工,自从丈夫当上了队里的秘书,就不用没日没夜地下井挖煤了,只动动嘴、动动笔、跑跑腿就行了。从发展的眼光看,说不定以后丈夫真的能当上干部,她得对丈夫哈着点儿,把丈夫拴住,免得丈夫弃她而去。这样的教训是有的,她有一个男同学,在矿上转成正式工后,就把自己的老婆蹬掉了。所以她一听说丈夫转成了正式工,就做出决定,卖掉在老家开的小卖店,带领女儿奔矿上来了。先于丈夫来小饭店之前,已经来了两个顾客,他们点的是猪肉韭菜馅的饺子。宋雪明问他们要不要喝点啤酒,说饺子就酒,越喝越富有。他们说今天不喝啤酒,就吃饺子。白瓷碟子里倒了米醋,蒜瓣儿也剥好了,仍不见饺子端上来,他们就有些着急。一个说:老板娘,你这饺子包得太慢了,等你把一斤二两饺子包好,我们的肚子空了仓,恐怕吃二斤都填不饱。宋雪明说这就好,这就好。另一个说:我说老板娘,你是不是刚开始种韭菜呀!宋雪明说:哪能呢,这位大哥真会说笑话。灶间和餐间是同一间屋,宋雪明嘴上应付着顾客,不由地给丈夫递了一个眼波,那意思是说:你看,我一个人忙不过来吧,不找一个人能行吗!
       蓝海成坐不住了。他也是一个急饭的人,进来坐下就吃才合意。老婆要先给别人包饺子,把他排到别人后面,这让他已经有些不快。更让他不好接受的是,在他的眼皮子底下,那两个急着要吃饺子的人竟对他老婆催三催四,尽说风凉话。老婆是他的,只有他才有权利指使自己的老婆。老婆在这里却要受别人指使,这算什么!去他妈的,不吃了!蓝海成站起来向门外走去。宋雪明说:海成,你去哪儿?饺子捞出来,这就给你下面,你稍坐一会儿嘛!蓝海成拉着脸子,仰着头,故意不看宋雪明,只管往外走。宋雪明急了,喊着海成,海成,你怎么了?你不能这样不吃饭就走。蓝海成听见宋雪明带了哭腔,觉得把老婆惹哭也不好,遂把脸子稍微缓和一下,说:你忙你的吧,我再去大食堂看看,有什么我随便吃一点儿。
       晚上回到家,宋雪明问丈夫中午是不是生气了。丈夫说:我听见那两个孙子对你说难听话,我真想抽他们的嘴巴子。宋雪明说:为这事儿呀,你犯不着跟他们计较。顾客在没有占住嘴的情况下都愿意说句笑话。你没听人家说嘛,金钱就是权利,人家花了钱,就取得了权利,不管人家说什么,你都得忍让着点儿。丈夫说:依你这么说,如果一个人花了钱,让你脱衣服,你也脱吗?宋雪明说:放屁!宋雪明又提起让表妹来帮忙的事。丈夫说:我已经把丑话说到前头了,让她来,还是不让她来,你自己决定。反正是你表妹,不是我表妹。说实话我是为你着想,你表妹要是被人家勾引跑了,或被人搞大了肚子,我怕你没法跟你姑交代。宋雪明说:蓝海成,你到底会不会说一句正经话,人又不是猪狗,哪是那么容易出事儿的。丈夫说:要是猪狗倒好办了,你可以找根铁链子,把它拴在木桩子上。你表妹来了,你总不能把她拴起来吧。宋雪明说:这个你不用管,我天天看紧她,不让她离开我的眼皮子底下,看哪个不要脸的敢打我表妹的主意。丈夫说:我也不希望你表妹出事儿,出了事儿,我脸上也无光。只是有些事儿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这样吧,咱俩打个赌吧。宋雪明问打什么赌。丈夫说:你表妹来了,一年以后要是她不出事儿,我把蓝海成三个字倒着写。宋雪明说:那你就准备倒着写吧!丈夫说:我要是赌赢了,你必须答应我一个条件。宋雪明问什么条件。丈夫说:到时候你立即把小饭店关掉,集中精力给我生一个儿子。宋雪明说:开着饭店也不耽误我们生儿子。
       收秋之后,宋雪明到底把表妹米春宁招来了。蓝海成在老家见过米春宁一次,那时她还是一个不知道洗脖子的黄毛丫头,现在已经长成一个大姑娘了。米春宁长得胖胖的,腿粗胳膊粗,连手指头都是粗的。米春宁的胖是好看的胖,结实的胖,看去风格紧凑,颇有力度。米春宁的皮肤有些粗,粗得不仅手腕上有一些小米样发红的颗粒,连脸上都有一些痘痘。蓝海成注意到,米春宁穿了一条紧绷的牛仔裤,牛仔裤的前面和后面都磨得有些发白。他以为只有城里的孩子才喜欢穿牛仔裤,看来农村的青年也开始穿牛仔裤了。米春宁是有些老实,见面只叫了他一声姐夫,就把眼睛躲开了。为了表示他并不反对让米春宁来,他得主动跟米春宁说话。他问:春宁,你初中读完了吗?春宁点点头。你可以接着读高中嘛!春宁说没读。你今年十几了?不到二十吧?蓝海成又问。这次米春宁把身子挺直些,看着蓝海成说:姐夫,你不应该问一个女孩子的年龄吧!这是蓝海成没想到的,他连忙道歉说:对不起,对不起,我忘记和国际礼貌接轨了!米春宁没有脸红,他的脸倒是红了一下。为了掩饰自己的窘态,他笑笑说:你表姐说你害羞,还说你一看见男的就脸红,我看你很大方嘛,穿的衣服也很时髦嘛!米春宁望着表姐笑了,笑出了声,说:脸红?不至于吧。在丈夫跟表妹说话时,宋雪明紧着对丈夫皱眉摇头,不让丈夫跟表妹说这些。见丈夫还是把他们背后说的话说了出来,宋雪明说:你不要跟我妹说笑话儿,我妹还小着呢!
       宋雪明租住的是楼房,在四层,一室一厅。过厅的面积很小,窄窄的一条,只能放下一张折叠床。表妹来后,宋雪明向邻家借了一张木板折叠床,让表妹睡在过厅里。睡觉时,她帮表妹把折叠床打开。起床后,她帮表妹把折叠床的床腿合进去,靠在墙边。表妹大概觉得每天这样折来折去有些麻烦,说她晚上干脆住在饭店吧,一来可以守店;二来白天没干完的活儿晚上可以接着干。听表妹这么一说,宋雪明心里吓了一跳。因为她一直记着丈夫跟她打赌的话,要是让表妹一个人住在外面,那还了得!她说那可不行,万万不行,让你一个人住在外面,我可舍不得。
       这套住房还有一个问题,厨房、厕所都在卧室外面,门口都对着过厅。丈夫夜里起来去厕所,难免要到过厅里去,难免要经过表妹的床边,这让她有些放心不下。所以丈夫每次起来解手,她一下子就清醒了,睁开眼听外屋的动静。有时丈夫回卧室晚一会儿,她就嫌丈夫一泡尿憋得太长了,这一泡尿尿下来,恐怕一只空啤酒瓶子都装不下。她必须防着丈夫。她深知丈夫的能力是很强的,吃一口是他,吃两口三口也是他,好像一直处于饥渴状态。还有,俗话说家贼难防,只要她把丈夫防住,表妹大约就可以囫囵来,囫囵去,不会出什么事儿。宋雪明买回一只粉红色的塑料痰盂当尿罐,不许丈夫夜间再到厅里的厕所去撒尿。她自己以身作则,把尿罐放在屁股底下,带头把尿撒进尿罐里。可是,当丈夫往尿罐里撒尿时,她又嫌丈夫尿得太响了,这样哗哗响,恐怕八百里以外都能听见,别说只有一门之隔的表妹了。她说:你看我,尿得就不太响。丈夫说:那是的。你的大屁股蹲在尿罐上,一下子把尿罐子的口给堵住了,尿声当然发不出来。你总不能让我像你一样,也蹲在尿罐上装女人吧。宋雪明笑了一下说:谁让你蹲着尿了,你可以把尿罐子端起来嘛,可以贴着尿罐子的边儿尿嘛,那样尿的落差小一些,响声肯定也会小。丈夫把尿罐子看了看,几乎朝已经盛了半罐子尿水的尿罐子上开一脚,把尿罐子开得屁滚尿流。他说:宋雪明,你太过分了,你这不是欺负人嘛!我知道你心里是咋想的,我告诉你,你的大方向完全搞错了,矛头也指错了,我蓝海成走得正,站得直,不是那样的人。你要是再这样对待我,我就住在队部里,不回来了。丈夫要是真的不回来,那问题就大了。她赶紧拉住丈夫的手,往自己软腰里拉,说上床吧,上来吧,我跟你说着玩的呢。
       表妹的到来,使宋雪明的小饭店增添了新生力量。表妹不是一个懒人,和煤和面,择菜洗菜,刷盘子刷碗,什么活儿都干。这个矿上的煤质太好,发热量太大,须掺点黄土,泼点水,和成煤泥,烧起来才合适。和煤泥是个体力活儿,以前和煤泥都是宋雪明自己干,每次都和得她一身汗。表妹来了,就把和煤泥的活儿接过去了。表妹到底年轻劲足,她把煤、土、水翻巴翻巴,捣巴捣巴,一会儿就和匀了,和黏糊了。表妹不是一个没眼色的人,顾客吃完饭刚离去,她就把杯盘碗筷收拾走了,并用抹布把桌面擦得干干净净。有的顾客招呼服务员不是用嘴,而是用手。顾客刚把手举起来,表妹就走了过去。别看表妹的手指头粗,表妹也不是一个笨人。原来表妹不会做抻面,一抻就断。她教了表妹两次,表妹就会了,把面上下甩着抻,都不会断。有的顾客问饭店里有没有糖三角。宋雪明说没有。原来宋雪明只吃过糖三角,没做过糖三角,不知怎么做。表妹说:姐,我会做,宋雪明说:真的。那你做几个我看看。表妹做出来的糖三角像模像样,三个角都支棱着,一个角都不少。以上这些或许都很平常,不值得宋雪明满意。让宋雪明有些满意的是,随着表妹来到小饭店,使小饭店的人气旺了不少,一到中午和晚上吃饭时间,小饭店里坐得满满当当,颇有点抢槽的意思。那些食客差不多一半是回头客,吃熟面,混熟脸。有些熟脸人以前是不喝酒的,劝他们喝点酒像劝他们吃药一样难。现在他们变了,一进店就兴致勃勃,嚷着要吃肉,要喝酒。这么说吧,表妹来到之后,小饭店里的顾客至少增加了—倍。那么每天的营业额和纯利润,却不是翻一番所能打住的。
       晚间躺在床上,宋雪明向丈夫报告一天的进账时,得意之情难免溢于言表。可丈夫并不显得很高兴,只说很好很好。宋雪明没把收入提高归功于表妹,只说:怎么样,我开饭店开对了吧?对这个问题,丈夫嗯了一下,没肯定性的表态。当初对于开不开小饭店,两口子是有分歧的,是经过一番斗争的。丈夫认为,他所挣的工资,养活他们一家人足够了。就是再生一个儿子,同样养得起。无奈宋雪明是做惯生意的人,三天不赚钱,心里就痒痒。再说她卖掉在老家开的小卖店后,带来的有一些钱。那些钱在手里攥着,又攥不出钱羔子来,不拿它做生意干什么。她不愿意把钱往银行里存,存一年,得那么一点点利息,还不够往菜面子上撒芝麻盐的呢!只有不会做生意的人,才会把钱往银行里存。这些道理宋雪明没有跟丈夫讲,她跟丈夫讲的是另一番道理。她说:租人家的房子住,等于住在人家的屋檐下。人活一辈子,总不能一直住在人家的屋檐下吧,总得买一套咱们自己的房子吧。指着你每月那点工资,咱猴年马月才能买得起房子!咱有了闺女,还得生儿子。闺女儿子都要上学,上小学,花小钱,上大学,花大钱,学费可是不小的开支,不提前给孩子攒点钱哪行!丈夫驳不倒她的道理,她到底租了一个铺面,把小饭店办了起来。而且越办越红火。丈夫没有给她泼冷水,却也没忘了提醒她注意:你没发现春宁最近有什么变化吗?宋雪明说没发现。又说春宁可能比刚来时白了一些。她问丈夫:你发现什么了?丈夫说:我发现春宁对自己的牌子越来越重视了,得空儿就拿小镜子对着自己的牌子照,往牌子上搽化妆品。宋雪明说:这我知道,春宁往脸上搽的也不是什么化妆品,是治青春痘的药。丈夫说:不是吧,药哪里有那么香。你到外面闻闻,满过厅都是香气。宋雪明说:我怎么没闻见!你呀,我看你是馋猫鼻子尖。丈夫说:又来了,又来了,真没劲。
       用不着丈夫提醒,宋雪明以对姑表妹高度负责的态度,对表妹要求很严,看得很紧。她不让表妹留指甲,说指甲太长了不像干活儿的人,她看着心里也觉得刺挠得慌。表妹的指甲刚长出一点儿,她就说指甲该剪了。她不让表妹穿太紧身的上衣,因为表妹胸前的那两个东西比较高,比较大,一穿紧身衣服显得更加突出。她找出丈夫一件没穿过的工作服,让表妹上班的时候穿。她不让表妹在饭店里看书,她说看书的人心里好装事,好胡想八想。对表妹是这样,对外面来吃饭的人,她也有要求。她不许别人把表妹叫成小姐,一听见有人把表妹叫小姐,她就把话拦在前头,说对不起,这里只有服务员,没有小姐。有人把二锅头喝多了,舌头硬着,眼睛翘着,把表妹叫成小妹儿,让小妹儿也喝一口。宋雪明一见那人挂了色相,马上过来把表妹挡在身后,并用手在后面示意一下,让表妹离远点,说先生,我们这里有规定,服务员上班期间不许喝酒,服务员要是喝了酒,老板知道了,就会踢她的饭碗。那人说:这是什么鸟规定!谁是老板?宋雪明说:老板这会儿不在,派出所的一个哥们儿请他喝酒去了。那人一听派出所,舌头不那么硬了,说噢,老板自己喝酒,不让服务员喝,这不好。
       除了上厕所,宋雪明一般不让表妹单独外出。也就是说,她不给表妹单独与男人接触的机会,那些男人就算全身长满了火把,就算火把熊熊燃烧,也不能对表妹有半点损害。这天半下午,饭店一时无人吃饭,表妹说:姐,我去一下商店,马上就回来。宋雪明问:你要买什么?要是不着急的话,下班后咱俩一块儿去。表妹说:有点着急,我去买包卫生巾。宋雪明说:这事儿得早做准备,不能等汛期来了才想起筑堤。在这种情况下,她仍没有放表妹单独出去,她一指自己的挎包,说挎包里有卫生巾,让表妹拿出来先用吧。表妹取出卫生巾,去厕所去得时间长一些,她心里也不踏实,就是筑一道防洪坝,也用不了这么长时间吧。不行,她得去厕所看看。她刚出饭店的门,见表妹已经回来了。她退回去不太合适,显得监视表妹的意图过于明显,就说她也去趟厕所。她去厕所的时间并不长,回来后却见饭店里来了一个男人。这个男人并不是来吃饭,而是在帮着表妹择韭菜。表妹坐在一个小凳子上择,男人蹲在地上择。这人最近天天来这里吃饭,大概跟表妹已经认识了。他一边择着韭菜,一过跟表妹说话。什么叫见缝插针,这个人玩的就是见缝插针,她离开饭店撒泡尿的工夫,这个人就把针插进来了。她敢说这人定是看上表妹了,想通过帮助择韭菜,跟表妹搭啦话,进一步接近表妹。他的心思肯定不在韭菜上,手上正择的一把韭菜只不过是个幌子而已。如果不把这人从表妹身边撵开,对表妹来说是不利的,或者说是危险的。她对表妹说:韭菜今天用不着了,别择了。表妹说:剩不多了,一会儿就择完了。宋雪明说:说不择,就不择,你咋不听话呢!把择好的收起来,没择的不要了,扔了它!表妹大概这才领会到宋雪明话里的意思,说好好,不择了。把韭菜从人家手里收了回来。那人走后,宋雪明还要把人家的形象丑化一下,对表妹说:你看那家伙的脸有多长,跟驴脸一样。韭菜从驴脸人的手里一过,就该变成草了。表妹说:雪姐,你说话可真好玩儿,刚才你把来例假说成汛期,我也是第一次听说。宋雪明得意地说:傻丫头,你没听说过的多着呢,好好跟你姐学吧。
       过了秋天到冬天,过了小寒到大寒,几个月过去了,表妹春宁没出什么事儿,表妹只是比刚来时又胖了一点,胖得耳朵都发着亮光。胖一点属于正常,跟出事儿不搭边。人在饭店里当差,嘴不吃油鼻子也吸油,哪有不发胖的。宋雪明不说给表妹发零花钱了,说是发工资。她给表妹发的工资由每月二百元、三百元,涨到了现在的每月四百元。她向表妹许诺,到过年时还要给表妹发奖金。春节前,有一个消息在矿区传开,北京有一个歌舞团,要来矿上搞一场大型文艺晚会。那个歌舞团里有几位全国闻名的大腕儿,经常在电视里露面,人们对他们的长相和歌声已经很熟悉。听说大腕儿要来,人们异常兴奋,都想把大腕儿的真容看一看。是这样的,人们在电视里看人并不满足,在电视里见某个人越多,印象越重复,越希望见到那个真人。好比人们看天上的星星,把星星看多了,星星当真要落到人们面前,不引起轰动才怪。听到消息,宋雪明、女儿和表妹都想去看演出。丈夫蓝海成打了保票,说搞票的事儿他来办。他发挥自己在煤队当秘书的优势,把成人所需的三张票都搞到了。晚会当然是晚上才开始,可这天宋雪明的小饭店只营业半天,下午就不营业了。春节还没到,他们把文艺晚会当成了节日。在家里吃过晚饭,他们临出发之前,表妹上了一趟厕所。等表妹从厕所出来,宋雪明眼睛瞪大,差点叫了声好家伙。你道怎的,厕所墙上有一面镜子,原来表妹对着镜子化妆去了。表妹描了眉,涂了口红,还戴上了两个耳坠儿。表妹的耳坠儿是两个松石串,松石有绿又有红,这样的耳坠儿像是自来动,人动它动,人不动它还动。描眉要眉笔,涂口红要口红棒,让宋雪明不解的是,这些东西表妹是什么时候买的呢?还有,戴耳坠儿需要在耳垂上打孔,表妹耳朵上的穿孔是什么时候打通的呢?她正要把表妹问一问,瞥见丈夫也在瞥她,丈夫的眼角颇有“看看怎么样”的意思,就把要问的话咽了回去。她要在丈夫不在跟前的时候再问。她心里不得不承认,表妹经过一番收拾打扮,真的出色许多。
       文艺晚会在矿上的体育馆举行,他们往体育馆走时,要穿过商业一条街。一座煤矿两座城,地下一座城,地上一座城。地上这座城也是一个小社会,城市社会有的,这里几乎都有。宾馆酒楼夜总会,歌厅舞厅洗浴城,超市网吧鲜花屋,还有洗头洗脚带按摩。一街两行的霓虹灯已经亮起,这里灯紫,那里灯黄,呈现的是花人眼目的繁华景象。丈夫领着女儿在前面走,宋雪明和表妹在后面跟。宋雪明抓了个空子,还是把话问了出来,她问:你的耳朵眼儿什么时候打的?表妹说那天。那天是哪一天呢?宋雪明又问。表妹说,她也记不清了。宋雪明知道了,尽管她把表妹管得很严,还是有疏漏的地方,看来她还得把表妹看管得更严点儿。体育馆很大,能容纳一万多名观众。演出开始,男女大腕儿一个接一个登台亮相。每位大腕儿出场,都会在全场引起一阵热烈的欢呼声。有一位年轻的男歌星,穿了一身宽松的黑衣服,一边唱一边跳,身手矫健得像一只黑叶猴。他手持麦克风,从台上走下来了,要与观众进行零距离接触,要给女歌迷提供拥抱他的机会。他唱一句,就把麦克风伸向一群嗷嗷待哺似的女歌迷,让女歌迷们唱下一句。他把这种方式说成是互动和交流。一支歌唱罢,他大声问坐在体育馆四面看台上依次高上去的观众:朋友们,爽不爽?问到哪一面的观众,哪一面的观众便齐声回答:爽!当问到宋雪明他们这一面时,宋雪明没有做出应答,什么爽不爽的,她觉得这个说法不是很好听。可是,她听见女儿和表妹都在喊爽。特别是表妹,一边喊爽还一边向“黑叶猴”连连招手,一副兴奋不已的样子。
       和丈夫预料的差不多,第二年春天,表妹到底还是出事儿了。那天晚上下班后,表妹说她把煤火封上后,忘了在中间扎一个眼儿,如果不扎眼儿,不透气,煤火就会被闷死。她要返回去给煤火扎眼儿。宋雪明说:这样的低级错误不应该犯。扎了眼儿赶快回来。放表妹去扎眼儿,宋雪明等了一会儿,不见表妹回来,赶到饭店那里一瞅,饭店的金属卷帘门锁得牢牢的,哪里有表妹的影子。表妹八点多出去,直到快十点了才回来。宋雪明拉下脸子问:你干吗去了,这么晚才回来?表妹笑着脸说:我去给煤火扎眼儿去了。宋雪明说:不要笑!扎个眼儿怎么去这么长时间,打口煤井时间都够了。说实话,你到底干啥去了?表妹不敢笑了,说她扎完眼儿后逛了一会儿商店。宋雪明问表妹去商店买了什么东西,把买的东西拿出来看看。表妹说,她本来想买一个手机,看来看去太贵了,就没买。宋雪明认为不买手机是对的,又说:你去这么长时间不回来,我还以为出什么事儿了呢。表妹叫了一声姐,说我都这么大了,不会出什么事儿的。宋雪明说:就因为你这么大了,才容易出事儿。记住,以后不许一个人晚上出去。宋雪明给表妹记了一笔账,把这件事儿记成表妹故意撒谎。如果这件事儿她还可以原谅的话,接下来发生的一件事儿,她无论如何也不能原谅表妹了。
       这天半夜,丈夫把睡梦中的宋雪明推醒了,说他听见外屋的门响了一下,不知是不是春宁出去了。宋雪明说不会,三更半夜的,她出去干什么!丈夫说:反正我提醒你了。宋雪明起身到厅里一看,哎呀我的姑奶奶,过厅的小床上果然没了人。她赶紧拉开灯再看,小床上的被子虚篷着,被窝里上演的是空城计,哪有表妹的人影子呢!坏了坏了,坏醋带坏菜,一个闺女家,半夜里偷偷往外跑,这可真是出事儿了,出大事儿了。她喊丈夫出来。丈夫出来了,倒没敢说什么风凉话,因为他看见宋雪明已经气坏了,气得脸色煞白,嘴唇发乌,身上在打颤。丈夫劝宋雪明不要着急,这事儿急也没用。宋雪明说:我去找她,找到她,我扒了她的皮!丈夫说:你去哪里找她?找不到的。我估计她悄悄出去,还会悄悄回来。
       宋雪明穿上衣服,坐在过厅的小床上等表妹回来。直到凌晨三点二十分,表妹才开门进来。宋雪明两眼看着表妹,却不说话。表妹说:姐,你怎么在这里,吓我一跳。宋雪明还是不说话。表妹过去把宋雪明的膀子晃了晃,问:姐,你怎么了?宋雪明把表妹的手推开,说天都快明了,把你的东西收拾一下吧。天一明,我就送你回家。表妹眼里一下子有了泪光,说姐,没这么严重吧!宋雪明说:一个闺女家,半夜三更往外跑,你还想怎么严重!表妹说:我出去没干什么,就到歌厅唱了一会歌儿。宋雪明说:我不问你,你也不用跟我解释。你解释我也不听,我听了耳朵眼子发烧。表妹问:一点缓和的余地都没有吗?宋雪明说:我说什么就是什么。表妹说:既然这样,你不用送我,我自己回家就是了。宋雪明说:那不行,我得亲自把你交到我姑姑手里。我姑姑要是问起来,我就说饭店不办了,不用帮忙的了,不会让你丢面子。
       宋雪明回到里屋,丈夫试探着问:这个事儿是不是再商量一下?宋雪明说没什么可商量的。天一明,她真把表妹送回老家去了。
       返回矿上还不到一星期,宋雪明就接到姑姑的电话,问春宁是不是又到矿上去了。宋雪明说没有,没见春宁到矿上来。姑姑说:这就奇怪了,那天她说去赶集,就没有再回来,都两三天了,也不见她的人影儿。宋雪明吃惊不小,她说姑姑,您放心,我要是见到春宁,马上给您打电话。
       老也找不到表妹的下落,宋雪明的心情有些沉重,她想,当初要是不让表妹出来帮忙,也许表妹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她也有些后悔,后悔没有听丈夫的话。可是这时的丈夫又有了新的说法,丈夫说:我看你的观念有问题。天要下雨,地要长草,一个闺女该出事儿的时候总归要出点事儿,谁都挡不住。依我看,春宁要是在矿上找一个男朋友,也不见得是什么坏事儿。
       宋雪明骂丈夫混蛋,说这话你为啥不早说呢,横竖都是你的理。
       (选自《山花》2007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