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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典重读]李煜《相见欢》中“林花”试解
作者:陆业龙 江 瑛

《文学教育》 2007年 第0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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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煜的《相见欢·林花谢了春红》中“林花”一词所指何义?由于古往今来的各种选本都没有诠释,很多人说不清楚。近来,学者邓彦如先生根据《尔雅·释地》(第九)“邑外谓之郊,郊外谓之牧,牧外谓之野,野外谓之林,林外谓之垌”推测,“‘林花’一词之‘林’,其用典当出于《尔雅》”,“林”,“野外”,即远离故国都城金陵的汴京,而“‘林花’一词的含义就不言而喻了,它是暗喻跟随李煜到宋都汴京,与李煜一样过着屈辱生活的妻子小周后”,应该说邓先生如此说“林花”并非没有道理。
       首先,小周后乃秀色可餐的绝代佳人,称得上“花”,以“花”喻人,符合中国古代诗赋的美学传统。
       其次,小周后姑娘家时就是一位“眼色暗相钩,秋波横欲流”的主,经常乘着“花明月黯笼轻雾”的夜色,“剗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去与李煜“画堂南畔见”,演义“奴为出来难,教郎恣意怜”的风流情事,美得帝王家的李煜“一片芳心千万绪,人间没个安排处”,而被虏汴京后,据王銍《默记》(卷下)载,又过着“例随命妇入宫,每一入辄数日而出,必大泣骂后主,声闻二外”的被摧残与被侮辱的生活,与作品中的“林花”有相似之处,如果把“林花”比作小周后,摧“花”的风雨就是宋太宗,联想既自然且美妙。
       不过,细加推敲,人们不难发现邓先生之说在合理之中至少有三点不太合理的成分。
       其一,李煜乃“亡国残骸,死亡无日”的南唐旧主,过着 “只虑章奏之间,有失恭慎”的囚徒生活,即使心思故国,仇恨宋天子,恐怕也只能深埋心底,最多发几声“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是一番滋味在心头”和“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的哀叹,流几滴“故国梦重归,觉来双泪垂”的清泪,岂敢形诸笔端,渺视当朝,妄称汴京为“金陵”之“林”。要知道宋太宗亦非愚氓之辈,若李煜真有此之喻,宋太宗会看不出来?
       其二,符号学理论告诉我们,每一个词都有“能指”和“所指”。“能指”是指该词所能涵盖的全部语义,“所指”是指该词在一定的语言环境中所表示的具体语义。“能指”是多项的,“所指”是唯一的。“林”的“能指”中含有“野外”不假,但不能武断地说在“林花”这一语言环境中“野外”就一定是“林”的“所指”。
       其三、大多数学者认为,李煜此词从杜甫《曲江对雨》“林花著雨胭脂湿”演化而来,只是“将一语演作上下两片”。这就提醒我们,在考察李煜《相见欢·林花谢了春红》中的“林花”一词的“所指”时,不能忽视了杜甫的《曲江对雨》中的“林花”这一重要的语源背景。杜甫的《曲江对雨》所写的曲江位于唐代都城长安东南角上,是当时的皇家公园,同时也是一个著名的风景游乐之地,其既不在“郊外”,也不在“牧外”,更不在“野外”,就在“邑外”,甚至可以说就在“邑中”。曲江在“邑中”,杜甫在选择“林花”这个意象时决不会把它与“野外”联系起来。杜甫《曲江对雨》的“林花”之“林”不作“野外”解,李煜在写《相见欢》时再怎么联想亦不会把“林花”之“林”联想到“野外”上去。
       “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貌似俗易的“林花”,要说清楚看起来并非易事。但“艺术品鉴当示人以可供捉摸的关捩,不能总是给人一个混沌”。基于此,笔者不揣浅陋,也想就“林花”试说一番,以求教于大方。
       笔者认为,李煜《相见欢·林花谢了春红》中的“林花”一词说是一个词,其实是两个词:“林”和“花”,而关键是“林”,只要弄清楚了“林”的“所指”,“林花”也就迎刃而解了。
       “林”,《辞海》、《辞源》、《康熙字典》等辞书列出的“能指”意义主要有以下几项:1、丛聚的(成片)树木;2、喻人或事物的会聚丛集;3、乡里或退隐的地方;4、盛貌;5、林业的省称;6、野外;7、姓氏。把这些义项放在李煜《相见欢·林花谢了春红》的语言环境中一一考察,我们可以初步判定的意义指向有第1、第3、第4、第6等四个义项。第1个义项显然与李煜生活的环境不符,因为李煜被押解汴京后,幽禁在宫殿里,周围不可能是森林;第3个义项只有和“旧”“下”“泉”组合成“旧林”“林下”“林泉”时才有可能;第6个义项前面已作了否定,这里不再赘述。这样,在全部可能的义项中只剩下第4个义项:“盛貌”。“林”作“盛”用,在《诗经》上就有。《诗·小雅·宾之初筵》有“百礼既至,有壬有林”,朱熹《诗集传》云:“壬,大;林,盛也”。但“林花”之“林”是否即“盛”呢?
       前面说过,李煜《相见欢·林花谢了春红》从杜甫《曲江对雨》中“林花著雨胭脂湿”一句演化而来。为了搞清楚“盛貌”是否就是李煜《相见欢·林花谢了春红》的“林花”之“林”的“所指”,不妨让我们先回到“林花”的源头杜甫的《曲江对雨》中的“林花”上去,看看在杜甫的《曲江对雨》中的“林花”之“林”有没有“盛貌”的意思。
       杜甫《曲江对雨》写的是作者眼中的曲江之景。诗曰“城上春云覆苑墙,江亭晚色静年芳。林花著雨胭脂湿,水荇牵风翠带长。龙武新军深驻辇,芙蓉别殿漫焚香。何时诏此金钱会?暂醉佳人锦瑟傍。”浦起龙《杜诗心解》云,“是诗不与诸篇一例”,仇兆鳌《杜诗镜诠》云,诗 “以丽句写其哀思”,也就说“是诗不与诸篇一例”的地方就是人们常说的以乐景写哀。杜甫是写景的高手,其所写之景,无论是乐景还是哀景,都能倍增其哀乐。对于这样一位写景高手来说,要写出“丽句”、写出曲江的“乐景”,道理上写入诗中的“林花”就不应是一束、一簇或几束、几簇花,也不应是一种、两种花,而应是“稠花乱蕊畏江滨”“千树万树压枝低”(杜甫《江畔独步寻花七绝》)的花的景象,这是合乎逻辑的推测,是从艺术表达需要的角度考察,此处只有“盛”花最能表达杜甫的思想感情。但这就涉及到另外一个问题:曲江有无“盛”花之景?如果有,这一推测就有可能是事实,如果没有则需另当别论。
       曲江有无“盛”花之景?答案是肯定的。首先,曲江既是皇家公园,广植花草自在情理之中。其次,根据笔者的考察,唐代直接或间接写曲江的诗文很多,在这些诗文中,“盛”花之景随处可见。
       先看文。
       唐代介绍曲江最详细的文字当属康骈《剧谈录》。康骈《剧谈录》卷下云,唐时的曲江“花卉环周,烟水明媚,都人游玩,盛于中和、上巳之节。彩幄翠帱,匝于堤岸,鲜车健马,比肩击毂……京兆府大陈筵席。长安、万年两县,以雄盛相较,锦绣珍玩,无所不施。百辟会于山亭,恩赐太常及教坊声乐,池中备彩舟数只,惟宰相、三使、北省官与翰林学士登焉。每岁倾动皇州,以为盛观。”这里,“花卉环周”不就是“稠花乱蕊畏江滨”“千树万树压枝低”的“盛”花景象吗?
       再看诗。
       杜甫的曲江诗有好些首,首首都有花。其中,有的写花的种类,如《曲江对酒》有“桃花细逐杨花落,黄鸟时兼白鸟飞”;有的写花的数量,如《曲江二首》其一有“一片飞花减却春,风飘万点正愁人”;有的写花的密度,如《曲江二首》其二有“穿花蛱蝶深深见,点水蜻蜓款款飞”。唐代还有很多的诗人写过曲江,也都有“盛”花的描写。比如,姚合《和李补阙曲江看莲花》有“露荷迎曙发,灼灼复田田”,曹著《曲江亭望慈恩寺杏园花发》有“异乡飘九陌,丽色映千门”,李绅《忆春日曲江宴后许至芙蓉园》有“春风上苑开桃李,诏许看花入御园,香径草中回玉勒,凤凰池畔泛金樽。绿丝垂柳遮风暗,红药低丛拂砌繁”。
       曲江有“盛”花,杜甫要写出乐景,自然要选择“盛”花景象入诗。至此,我们可以肯定地说,“盛”就是杜甫《曲江对雨》中“林”的所指了。“林”即“盛”,“盛”,《辞海》云,“丰、茂”也。可见“林花”者,“盛”花也,“盛花”者,“丰、茂”之花也。杜甫《曲江对雨》中“林花”一词所指已明,从《曲江对雨》诗句演化而来的李煜的《相见欢·林花谢了春红》中的“林花”也就不言而喻了:“林花”即“盛”花,亦即“丰、茂”之花。顺便提一下,笔者在考察李煜的《相见欢·林花谢了春红》中的“林花”时发现,不仅李煜的《相见欢·林花谢了春红》中的“林花”是“盛”花,即“丰、茂”之花的意思,唐以后其他化用杜甫《曲江对雨》中“林花著雨胭脂湿”一句的诗句,其“林花”也只能作如是观。比如宋代另一位诗人张文焕的《咏漕溪》最后两句“林花经雨香犹在,紫气纷纷意自开”就显然化用杜甫的“林花著雨胭脂湿”,这里的“林花”也是“盛”花,即“丰、茂”之花。
       吴世昌先生认为,“词之不易透彻了解,原因很多:名物训诂,因古今俗语及生活方式之不同而难于想象,一也。隶事用典,因读书多寡而见仁见智,二也。章法修辞,因平仄韵调而参互错综,三也。若要真能欣赏词,必须先求透彻了解;要透彻了解,必须克服上述三项困难”,读李煜的《相见欢》,笔者深以为然也。
       陆业龙,男,湖北沙洋师范高等专科学校人文系副教授,主要从事古代文化与文学的教学与研究。江瑛,安徽怀宁人,湖北沙洋师范高等专科学校人文系讲师,研究方向为古代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