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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淘金者]生命里的庄稼
作者:范 超

《文学教育》 2006年 第2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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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玉米
       玉米,玉米,词儿含在嘴里,咀嚼的时间久了,齿缝间就会溢出香来,油香、粉香或二者混合后的体香。眼前就会幻化出那么一大片地上,在风中响动的玉米。玉米的粒儿、秆儿、缨儿、皮儿、芯儿以及玉米的细腰肢儿、绿衣裳儿——是这些身体的细节构成了玉米活泼好动的性格。在贯穿一生的点击、旋转、提拔、掰扯、揉搓、碾压中,玉米将自己的宿命归属并且完成。
       玉米落生时,上一季的麦子还黄而未收,但玉米等不及,匆匆将人们催进了地黄里。把发疯的黄色戳开一条缝儿,把润湿的大地抠开一个眼儿,把精挑细选且用凉水浸泡一夜的玉米种子摁进土里。一颗黄灿灿的玉米在眼前消失了。我们起身,看着一大片麦黄,想着我们埋植下的一个小小秘密,嘴角漾起诡然的笑意。等到一片麦黄只剩下了麦茬,我们秘密的盖子一旦揭开,那真是旷野上石破惊天的大事儿呀!玉米带露而出,像小丫头没来得及擦掉眼角边的泪滴,柔嫩嫩,羞答答,疼了多少人的心。但她很快就破啼为笑了,见风就上,迎雨则长。她们抖动着腰身,俨然一群舞者,在世界上很多地方,都有玉米的舞迷。她时而会蹦得狂放,时而会摆得舒缓,扎根在黄土地上时,就主要是扭秧歌。而稍停时静态复萌,一派优雅,站成和谐相处的标本。玉米旋转上升的特点会让人想起卷心菜以及陀螺。风雨吹打一下,或者每隔一夜,就会往外抽一截陌生来,脆脆的腰身时有骨响。想得到提拔总是要费一番力气的,这个道理玉米比任何人都明白。玉米眼看着落雨、地气连同自身所发出的汗提前上升,升到一定高度坚持不住了,就“哗”的一下打落下来,兜头喷洒在新生的发上,她赶紧掏出祖传的名贵洗发液好一阵涂抹,香水洙儿随发梢绺绺儿流下,迷醉了整个大地。上帝刚好午睡醒来,看见了这一切,温和地向玉米致意。有些玉米用力过大了,以致于脚踝都脱了臼,需要再长出一层须根来抓住大地,生怕一不小心被无限向上的天翼带走。本色的玉米还没有做好出门去当“漂一族”的心理准备。
       当天气热时,玉米就只能在凉夜里成长,由于使劲,清晨在叶心就会卷出一包清水来,这时叶子是舒展的,尤其新抽的叶子,翠黄翠黄的,明显有卷过的褶痕,等到了下午两三点时,大红太阳一晒,有些地里的玉米就拧成了绳,似乎一碰就能掉下,放在手中轻研即可成粉,能杂在旱烟末中混吸。玉米开始变得烦躁起来,通体的难受无法排解,愁肠百结,脸色黑灰,口呼热气,吁吁不止。整片地望去绿焰蒸腾又雾烟迷蒙,让怜香惜玉的人眼热心焦。所幸这样的时间并不长,有些地畦里的玉米挺挺就过去了,捱到傍晚,凉风袭来,玉米慢慢舒展愁眉,长袖善舞,散开紧揪着的那些颗心。
       有人在田中施肥了,往往一人在前顺玉米脚边挖坑,头也不抬,另一人抱盆紧随其后,往每个坑里抓放一把化肥,随脚拨土踩平。这是要浇地了,大水漫灌过后,玉米叶子会明显变为黑油,是化肥起了作用,玉米如同肥沃的女人朝我们走过来,使我们的舌头和欲望都开始慢慢增厚。如果化肥施过,地又来不及浇,玉米的唇边就会干裂,像一个缺少灌溉的丰满女人一样日趋消瘦和枯萎。如果这时适逢下雨,天赐良缘,条件就极好了,在乡下长大的孩子,谁没有这样的劳动体验呢?那时钻进玉米地里,天下雨,玉米湿漉漉的也在下雨,我们抱化肥盆猫腰穿过田畦,一把一把撒在每株玉米脚下,盆里的化肥慢慢成水,末了就只能抓一把一把的水洒下去,等钻到地的另一头时,浑身已然湿透,被玉米叶子抓挠撕咬过的皮肤上又抹渗了化肥水,充满一阵阵受虐后的快感。
       就像女人在一个夜晚衰老一样,玉米是在一个中午成熟的。她的故事被掰扯开来,人的左手将玉米连根带秆握住,右手往下猛地一拽。玉米“咔”的一声就断了所有的念想。天空澄明,大地淹没在一片收获中,听不清人声。玉米披头散发堆积在旷野上,等着返回村庄的墙头树杈,有些玉米耍赖,磨磨叽叽的半天不下来,人一急往往就会拽掉整秆,这情景极像村里的一个泼妇,跟人吵架了,躺在地上要死要活的,拉也拉不回。而在暮色四合的村庄院落里,祖母已开始呼唤儿孙,就着昏黄的煤油灯,一层一层剥掉玉米的衣裳,将一个个玉米的裸体挂在空中示众。又过些时辰,我们盘腿坐在上一年用玉米皮编成的垫子上,左手抄起精光的玉米棒子,右手使锥,随着锥子的前顶,玉米感受到了一种钻心的疼痛,颗粒儿泪珠般“啪啪”地掉落在塑料盆中,体液肆流,弥漫成糊。我们用双手在盆里抽插几下后,指肚上沾满了玉米的沉香之屑,朝风中一吹而散,一时颇觉木然。玉米最后就只剩下了这些琐屑,在日子里碾碎成末,像小媳妇熬成婆一样,熬煎成粥,被正处于琐屑之中无聊不堪的我们吸溜个干干净净。只有那些极少数的饱满玉米才能得以幸存,在来年的大地上再次象征我们怀孕的情人。
       豆子
       豆子从手中滚落时,没有声响,迅疾的连脚也未注意,豆子想逃离。圆鼓鼓的豆子一直在逃离,田野里有一些洞,你把它挖开,常常会忽然发现一堆豆子,黄灿灿的豆子,亮亮地灼烧你的眼,你还会看见更多的东西,包括恐惧。你来得太早了,拉回豆子的那个家伙出去还没有回来,呼唤豆子出生的风还没有转过神来,你突然就不知道该怎么处置这一堆豆子,在苍茫的大地上,一些流亡的豆子还要这样住多久。
       更大范围的豆子们已经熟透了,连最后一抹夕阳的晒烤也是多余的了,豆子们怕见光,一律低眉顺眼小心翼翼地站着。不消阳光,明亮的月光也会让一不小心的它们离开睡床和屋院。生命在爆裂的瞬间会永远归于寂寥。这个时候多风,风从耳际和手指间吹过,抚弄得豆田里一片清脆呻吟之声,风要小小的,如果稍大那么一点,豆叶儿忍俊不禁就会飘走。豆叶儿从出生的那天起,就一直随风起舞,少有稳定的思绪,她一直在不由自主地拍打着自身所及的那个空间,身边一切滚动的东西都曾经带走她的念想。更为危险的是,在她年轻时,柔嫩的一掐一包水的日子,有那么一阵,蟋蟀曾经在她跟前不怀好意地跳来跳去,螳螂挥着大刀恶狠狠地盯着她,还有一些叫不上名的小虫子在她脸上一抽一动爬来爬去,这些骚扰者一度让她羞辱和惧怕至极,她曾想尽千方百计地逃离,她长大、伸延、喘息、哀求,但风没有让她走,雨没有让她走,风雨把豆花、豆荚都交给了她,一带就是好些日子,或者可以这样说,为了这些孩子,她稀里糊涂地就把日子过下来了。等到孩子们胖乎乎长大时,她发现自己也老了,皮肤上脸颊上长满了黄褐斑,已不再滋润如前,摸在手里肉乎乎的感觉已变作粗糙不堪了,她年老色衰心如止水,她其实已决定不走了,可是不走却不行了,风稍微大一点,她就步履蹒跚立脚不稳。一片一片地飞了,是飞了么?摇摇晃晃离开不远,大地把她们又唤回去了,她们安静地躺下来,听见豆子们在风里的吟唱,微颤过耳膜,是对她们的眷恋么?她们已管不了那么多了,一叶落而知天下秋,很快就会有一双大脚踩过来,当人老珠黄时,只有选择与泥土相亲相爱。
       叶子掉光了,一地的豆秆濒临风烛残年,赤裸裸地举着手立在那儿,根扎得不深,人不费多大力气,很快就会把它们挪到乡场上和庭院的空地上,还没等她们三三五五爬起来喘口气,看看周围的状况,连枷劈头盖脸就砸了下来,连枷个子高高的,杆端的轴上连着两张粘在一起的车胎,在哭天喊地声中砸了个昏天黑地,直到一地血肉模糊,抱头鼠窜的黄豆们哆哆嗦嗦聚在一起,偷眼瞧见身旁被拢在一堆的豆荚和豆秆们,个个体无完肤早已不成样子。更大的劫难还在后头,一些豆子很快就被拿去煮了,豆荚和豆秆在灶膛里噼里啪啦,豆子在锅里一起一伏,经过几场变故,它才彻底变成熟了。但是在它们的内心深处,依然会存留有那么一点不甘和不合时宜。在烧火时,灶膛里的豆荚或豆秆时不时会蹦出一个火星出来,在你身上咬一个洞。豆子也是,你有没有剥一料新鲜的黄豆出来,你有没有看见它愣头愣脑的样子觉得好玩,你忍不住拨拉它几下,它有些倔,不按你的程序来。如此几下,你会不会生气,你用大拇指一使劲就可以碾碎身板还不太皮实的它,但是在那瞬间,你分明会感到一股逼人的“生气”从这个业已一败涂地的豆子身上散发开来,没有来得及逃离和流亡的豆子是很有些个性的,豆子熬成了浆,临了也是有些涩味的;豆子被爆炒过,也有硌牙的时候,豆子下到饭里,人是先吃豆子,往往是吃满一嘴,准备咽时,一颗使坏的豆子会让你唾个一塌糊涂。
       这片豆田旁边是一片玉米,当玉米长过豆苗时,有人在玉米脚边种了一些豆角,豆角秧缠着玉米,上升得很快,一串一串的豆角很快就被人拿去下锅了。很多天以后,在一个路边小店里,当豆子已经变成豆浆端上桌时,它看见了旁边那盘被干煸的豆角,在它们荣辱与共的当儿,一定会想起那乡间地畔上互相嘲笑的往日吧,过去的永远过去了,而结果却永远一致,在人的世界里,豆子的事情小得像豆花一样不值一提。
       红薯
       我是一只红薯。乡野上土生土长的红薯,现在怀着未来的身孕,压着过去的负担,等候着被你和你的城市吃掉。
       当通体的流水素质都化成了尘埃,所有的付出无一得到回报时,任何高度的热情也将慢慢地趋于冷却。站在城市一个个街头路口或者巷尾门前,我希望我似乎很酷的表情不要使你产生错觉:以为我是一个穷愁潦倒一无是处的颓废者。我只想证明一下自身还有多大能量,被你吃掉,增加了丝缕的温暖,好歹也能抵抗一阵冬天里豪放派的寒意。
       存在是不需要证明的,你可以如此正告我:生活、行动,在不同情境下充当不同的角色,这就是一切,难道还时时需要提醒他人投来注意的目光么?是的,你的若干轻易拥有的东西,却正是我苦苦追寻的目标,或许你随手就可以扔掉,而我寻觅一生依然无法得到。生活是很难平衡的,处于落差中的我,既不是乡村听话的孩子,也不是你的城市永恒的公民。正像一个人要走进别人的心要完全重复别人的生活很难一样,我和你的城市始终无法粘联,但也无法分流,我抵抗不了那别具魅力的诱惑,而正是这一步步走近并试图融洽的过程使我付出了极大的代价。
       我必须接受脱胎换骨的蜕变,才易于被你和你的城市接受么?现实使我明白,作为乡村的使者,要在这个貌似清雅的城市生存,就必须承受更大的痛苦——从肉体到精神的彻头彻尾的痛苦。玉米家族的际遇即可为证:富含水分的躯体备遭熬煎,鲜嫩嫩而光彩诱人,回炉后变得面目全非,衣衫不整却倍是秀色可餐,颗颗珠玑则被拥入爆米花机,在包厢里旋得晕头转向,出来时却笑逐颜开,完成保守到开放的升华……不说了呵,相比之下我要去的地方还较稳妥些。是一个废弃的油筒子,当中搭架,我被悬在半空,高不成低不就,往上去的路很快就封死了,底下的一堆炭火随即喷焰直升,狂放不羁的烈性在有限的空间里横冲直撞,我的脑袋“嗡嗡”直响,汗泪相混流遍全身终于无汗无泪可排,而随即一种如水渗进旱地似刃侵入豆腐的刺激裹挟了我的躯体,继而奔涌蒸腾出一团迷醉的焚毁性的幻觉,我想起来了,在很久之前的那块被秋阳刨过的红薯地里,四只饥饿的小手同时破坏了我埋藏在土里的欢乐,但立刻四只小手就纠缠在了一起,打得风飘雨散……我也想起来了,那个饲养过我的纯朴美丽的姐姐,她带走了我成长岁月所有的憧憬和朦胧,好多日子过去了,她的风采是否浪漫依然……这些幻觉加剧了我的躁动不安,直至被更为强烈的热情所拥有所陶冶所熔化,被渴盼幸福的痛苦焦灼得死去活来……
       但我毕竟承受住了!这源于自卑和自强错综交织的情结所给予我向往未来的重要驱动力,也正是这力量促我思考,怎样才能活得更有意义一些,后来苍天开眼,自上而泻的一线光明刺得我骨麻骼酥,我被一只大手重新起用,蹲在城市主渠道的边缘,打量着来来往往的不系之舟,在你的不屑一顾里,默默散发着自身的热量。那个也曾是乡下孩子而今坐高位的官员呵,我能不能让你回味起“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卖红薯”的至理名言;那个长发飘飘的女大学生呵,我能不能给你浪漫的爱情添加些许纯朴的韵味;那个以笔打天下的瘦作家呵,我能不能给你的文章涂抹几层诗意;那个为生活而忧伤的大嫂呵,我能不能给你空寞的心灵带来只言片语的安慰……只要我能为你做点什么,不带任何祈求与哀怜性质,而是出于本分,我将会品尝到自身价值所散发出的甘甜和欣慰。我的狂妄已慢慢舒散到与你的格标持平,而在这上下冷热炎凉更换的境遇里,我充分理解了幸福的内涵。没有人重视并掌握我又有什么要紧呢?毕竟值得庆幸的是,我自己把握住了自己的命运。
       我进而也懂得,所有成熟的生命,剥去红妆后,那累累的伤痕间,都写满了一层层考验,历经大劫且彻悟,使生活的质量由浅入深得以提高,那么即便你和你的城市依然如故,我却已不再是原来的我了。
       (选自《美文》2006年第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