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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鉴赏者]《锦瑟》:诗歌的隐喻及其他
作者:邓玉霞

《文学教育》 2006年 第2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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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这是唐朝著名诗人李商隐的著名诗作《锦瑟》。这首诗的盛名是与其晦涩费解紧紧联系在一起的。众说纷纭、莫衷一是的解读文字一直在多少人心中留下了回音?——置疑是在我们每一次重读这首诗都感到有某种心灵上的交流但又无法清晰地将这种感受表达出来之后留存的。
       一部作品产生后有它自己的命运,连作者本人也无法左右它的流向。因此我个人倾向并尊重每一位读者对这首诗的理解。即一个读者通过阅读在其间感受或领悟到什么就是什么。无论是基于个人情感体验上的契合,还是经验和知识上的认知和判断。因为我觉得一首优秀的诗歌就是应该取消单向的意义的指向,就是应该通过语言组成一种有意味的形式从而形成意义的张力。
       当然,我这样的宽容或者说兼容是不是说我就是一种中庸和没有自己的立场呢?显然,这不是我写这篇文章的目的。相反,我是想在此基础上寻找另外一种进入这首诗歌的方式。因为这首诗的晦涩、费解及多义性涉及一个与诗歌密切相关的概念——隐喻。我想从诗歌的隐喻来谈谈我对这首诗歌的理解或者说认识。
       一般来说,我们看一首诗歌,尤其是古诗,我们首先看到的就是意象,即客观的外在景物与诗人内在情思的统一体,象(客观物象)是融合着意义指向的。它一般都是揭示事物之间外在的相似之处,相当于我们通常所说的“明喻”。比如“明月几时有”(苏东坡)中的“明月”,这个意象就直指“团圆”这一意义,它的所指和能指是相当明确的。但有一类意象在诗歌中是没有外在相似之处的,它强调的是一种多重意义的深度的内在联系,这类意象用的就是一种隐喻的表现手法。这种隐喻的手法与西方的象征主义诗歌及意象诗的表现技法都有相通之处,比如波特莱尔的“外界事物与人的内心世界息息相通、互相感应契合,诗人可以用物象来暗示内心的微妙世界”的观点以及兰波的“赋予抽象观念以具体可感知的形象”的观点,都强调深度的,多重意义的暗示。这种象与意构成的就是一种隐喻。
       那么,这种隐喻的手法为什么能或者说怎样产生多重意义的暗示呢?不妨让我们再回到李商隐的这首《锦瑟》(“锦瑟”是一种绘纹如锦的古弦乐,到底是一种状如何物的乐器我们不去考察它,我们只要注意它是一种乐器,可以弹出精美的音乐)。
       有人曾把这首诗翻译成白话诗,为了更好地理解它,我们亦不妨将它照录如下:
       绚丽华美的古瑟哟,
       无缘无故,
       为什么有五十根弦,
       那繁促的一弦一音,
       拨动我纷乱的心绪,
       令我思忆起华年。
       那流逝的华年啊——
       如同庄周晓梦化蝶,
       美好只在那短暂的
       迷离缥缈间,
       又如望帝魂化为鸟,
       一片伤春的心思,
       托给泣血啼恨的杜鹃,
       那让人叹惋的好似珍珠,
       弃落在茫茫的沧海呀,
       月光下泣泪涟涟,
       那追慕的恰是美玉,
       蕴藏于蓝田山间,
       暖日晴光里,
       轻扬着可望不可即的轻烟。
       啊,此情此景,
       并非等到今日追忆起
       才有这般不尽的伤感,
       就是在当时也已经是
       ——不尽怅恨,
       不尽惘然。
       (范晓燕译,本人略作修改)
       诗歌中有这样一些意象是应引起每一位读者注意的:锦瑟、弦、蝴蝶、杜鹃、月明、珠、玉等。这些意象在这首诗的表层意义上正如译成的白话诗中所表达的一样,它传达的是一种主观情绪的流动:聆听锦瑟的繁音促节而心绪纷乱,让人不由思忆逝水年华,往事又如庄周梦蝶那样,让人沉迷又短暂缥缈,既像杜鹃啼春,哀婉凄楚,又像沧海月珠,暖玉轻烟。——无疑,通过这样翻译式的解读是无助于我们对这首诗的理解的,我们必须找到这种意象下面深藏的隐喻,它们所传达的深度联系及多重意义的暗示。
       现代诗歌理论认为,诗歌隐喻的意义来自于一种顿悟;同时,诗歌的隐喻不只是一个替代或事物的改写,而是一种直接认同,而这种直接认同是对世界及其事物的一种态度,而非提供对世界及其事物的直接答案。在很多现代诗歌中解答始终延搁、空缺,诗的“意义产生在人与世界相遇的时刻”(杜夫海纳语)。这首《锦瑟》亦即这样的一首诗,理解它需要我们心灵的凝视和顿悟,我们可以重复阅读,一读再读,朝各个方向,从各个方面来理解。
       同时,我认为进入它的关键应该从最后一句,“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开始,因为这首诗的晦涩、朦胧的最直接依据就来源于诗的结尾指向的合混性、多重性,而不是传统诗文所说的卒章显志。
       追忆的是什么呢?一个人的回忆因为时间久远往往是含混的,带有某种杂质的。“此情”的指代亦有多种意义诠释,它可能是作者前半生的人生历程,也可能是作者所经历的一段刻骨铭心的情感,也可以是追思作者曾经的一位亲人,甚至还可以是作者半生的理想与奋斗,或者说这一切在作者心中留下的无限遗憾。锦瑟无缘无故为什么刚好有五十根弦,“锦瑟”这个意象首先就隐喻了一种宿命,正是这种宿命,诗歌一起句就定下了整首诗的伤感情调。一般来说,一种弹奏乐器,它的弦都是固定的,不可更改的,“无端”是一种诘问,更是一种心境上的无可奈何,如果我们把这句诗作如下一些置换,我们就可以看出这种隐喻的多义性:为什么事情刚好就是这样一个结局,生命无缘无故就这样度过了半生,理想无缘无故就这样破灭等。——并且在很大程度上我们阅读似乎也可以作这样的替换。此前有很多文章在承认这首诗的晦涩时倾向于它表达了一种缠绵悱恻的爱情,我觉得这是片面的,也就是说虽然这种理解是正确的,但只是一个方面,众多的片面才能构成一个立体。我们应该把理解的视野打得更开一些。在这里我更倾向于波特莱尔的观点,“用物象来暗示内心的微妙世界”。
       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作者用锦瑟这一意象并不是指喻音乐或旋律,而是通过锦瑟只有五十根弦来扩张了它深层的含义,也就是说通过“无端”而将它显示了为隐喻。象与意是一种深度的内在联系。正是这种宿命的自我一问,才使“一弦一柱思华年”后面诗句的意义,在读者心中激起各种各样的波澜。我们又不妨仔细回到文首看看前四句诗(有意思的是四句诗均用的是典故或相当于典故的传说)。“庄生”句出自《庄子·齐物论》,庄子做梦翩然化为蝴蝶,浑忘自己是谁,一会儿醒来,惊讶自己又成了庄周,蝴蝶不知到哪里去了。“望帝”句出自《十三州志》,相传望帝(即周朝末年蜀国君主)身死后化为杜鹃鸟,暮春时啼声凄苦,以及《禽经》中杜鹃“夜啼达旦,血渍草木”。“沧海”句出自《博物志》,传说南海有鲛人,像鱼生活在海里,善积丝绸,哭泣时,眼泪变为珠珠。“蓝田”句则源于传说,相传蓝田宝玉藏于山中,日光照耀下,其精气冉冉上升,近看却无。——作者用典的意义何在呢?陈器之先生在《历代诗词曲千首精译》里有过这样的解释,好像也是历代学者文人公认的解释,庄周梦蝶在此比喻华年有如迷离的梦幻;“望帝”故事是用以寄托悲怀;“沧海遗珠”比喻怀才不遇;“玉生烟”比喻美好的事物可望不可即。如果从这些典故或传说出发,作者追忆的起码有这四层意思:生命的流逝,痛苦悲悯的情怀,怀才不遇的遗憾,对一些美好事物不可企及的哀叹。
       但我觉得亦不仅仅是这些。如果其意义仅限于此,这首诗也就不会有如此无穷的魅力了,它应该包涵了这些又超越了它们。我们不能停留在事物属性的相似性上,而应该根据这种隐喻的能指的踪迹追寻下去,尽管这追寻有多种多样的可能——总有人能够对同一句诗提出新的阐释。
       它可以感慨一种人生的理想,未竟的事业:我曾经像庄周梦蝶一样沉迷其中,如今追忆起来这一切化为乌有,没有实现,我只能像望帝一样将它托付给啼血的杜鹃!同样它也可以是一段刻骨铭心的爱情,或沉迷于其中的任何其他事情。那令人惋叹的珍珠弃落在茫茫的海上,那山中的美玉在日光里泛着可望不可即的轻烟,我们可以把它理解为上述的理想、事业、爱情,但又何尝不是一个人曾经的青春力量和激情?何尝不是一个人悲苦的身世,落寞的仕途,简单而无味的生活。
       比如我读这首诗,我很长时间一直理解为对理想破灭的伤感,后来随着生活阅历的改变,人生经验的丰富,我每读一次都能读出新的内容,我甚至还读出了对虚无生活的忏悔。
       而这一切,都是那些意象与我当时心灵的碰撞的刹那间产生的。在这种不断产生新的意义的过程中,我发现诗歌意义是不断延伸并扩充的。意义借助隐喻不断地被传递到空白中,从而产生又一种意义。
       当然这里的空白不等于没有,它是一个有待破译的空间。在对一首诗歌的分析当中,整体的存在是要大于各部分的相加之和的,光抓住单个的意象或者隐喻是无法全面理解一首诗歌的,对于一个诗人的写作而言,他也不可能将每一个意象或隐喻都划清界线,那样的话就会使隐喻跌落到修科目而失去意义的张力。对于读者而言,如果我们一定要弄清每一个隐喻的绝对意义,那也肯定会对全诗困惑不解。这首《锦瑟》从一个宿命的伤感基调的开始到惘然、悔恨的结尾,整体是最重要的,如果我们想去弄清每一词每一句诗的绝对意义,反而会使我们阅读索然寡味。
       后来,有一个比较权威的阐释版本是:“此诗借助比兴象征和用典,抒写难以言诠的幽微情意。可以想见诗人的华年往事中,自有一段难言的奇情和隐痛,它如梦如烟、如泣如泪,是思慕不得的恋情,还是冷落弃用的身世?抑或两者都有……”似乎并无不妥,但又过于轻浅了一点。
       这也许就是人们说的,一部作品有它自己的命运。
       这也许也是一个隐喻,它的意义被传嬗到空白中。
       或者是恩格斯的一句名言重新在文学的上空回荡: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但《锦瑟》呵,锦瑟无端只有五十弦。
       邓玉霞,女,教师,主编图书多种,发表论文多篇,现居武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