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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鉴赏者]《送纵宇一郎东行》的美学蕴涵
作者:杨道麟

《文学教育》 2006年 第1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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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送纵宇一郎东行》是毛泽东于一九一八年四月为送挚友纵宇一郎(罗章龙)东渡日本求学前与新民学会同仁在长沙北门外的平浪宫举行聚餐时用“二十八画生”(“毛泽东”三字的繁体字共二十八画)的署名写的一首七言古诗。这首诗大气凛然,用事自如,抱宇宙稊米的视野,持诸公碌碌的气概,有着“五百年必有王者兴”的牢固信念,激荡着担负天下兴亡的壮志豪情,充分地体现了青年毛泽东巨人般的英迈之气,堪称古风中的力作。这首诗的美学蕴涵是丰富的,笔者仅从高远旷达的人生态度、雄健豪放的艺术风格和绚丽多姿的用典特色等三个方面予以探讨。
       一、高远旷达的人生态度
       《送纵宇一郎东行》中的高远旷达的人生态度来自毛泽东的斗争哲学。他的这种斗争哲学在其早期的《咏蛙》诗中可见一斑。他的这种高远旷达的人生态度表现在不因小事而凄凄,即使面对生死存亡的紧要关头,也能将生死置之于度外;即使面对十分复杂的斗争环境,也能执着地坚信光明的未来。他的诗,因其对“三李”(李白、李贺、李商隐)、“三曹”(曹操、曹丕、曹植)、“三苏”(苏洵、苏轼、苏辙)等人的推崇,无疑留下了不难窥见的印记。他的诗,是其人格的对象化、生命化、客观化的必然反映,既有阳刚豪放之气,也有崇高壮丽之美。他的诗,既从前人身上吸收了丰厚的营养,又在这一基础上有所超越,表现出一种自信豪拔、至大至刚的气概之美。请看,他在诗中这样写到:“……丈夫何事足萦怀,要将宇宙看稊米。沧海横流安足虑,世事纷纭从君理。管却自家身与心,胸中日月长新美。”诗中所体现的精神和形象超过了我们的感受力和想象力,以致使我们有一种控制不了、掌握不了、驾驭不了的感觉。其胸襟之浩阔,真是吞吐千古;其意境之高远,允称囊括六合。在这里,诗人纵论世界形势,与远行者相互勉励,并提出了做出一番事业的美好祝愿;在这里,诗人压缩空间、化大为小,抒发了包容日月星辰的寥廓胸怀;在这里,诗人自我超脱于纷纭世事之上,身心自在,胸怀坦荡,乐在其中,正与禅宗所谓的“境由心造”暗合。超脱并不是怯懦的回避,也不是不谙世事的天真;甚或相反,如果不具备面对现实的大勇大智,没有对世事深刻的洞察,没有坦然宏大的胸襟,便很难说得上真正意义的超脱。超脱是建立在对“不完美的真实世界”的深切体悟之上的重新回归,回归到内心的梦想,回归到自然和谐的本我,回归到不曾被沾染和扭曲的原初状态。他同现实世界谨慎地保持着合理的距离:既不是羽化登仙,遗世独立,与现实作彻底的隔绝(这是一种浪漫主义者的空想),也不是与现实作简单的中庸的妥协,在现实的夹缝中苟延残喘(这是许多庸碌的世人在无奈中所作的可悲选择);他坦然生存在真实的世界之中,并对真实世界抱着相当深刻的体察与认同,而不是简单的弃绝、怨尤和嘲讽,但与纯粹的现实主义者不同的是,他并不留恋纠缠于现实生活的琐碎与纷繁,而是时时怀着超然的眼光观照人生之中无处不在的美妙风景。于是在梦想与现实之间,在自我世界与外部世界之间,他得到了某种内在的均衡与和谐,于是不完美的现实在他的心灵之中得到了完美的实现。毛泽东的这种达观向上、摈弃自我、坚韧不拔的高远旷达的人生态度在其他诗词中也得到了广泛的体现。如《清平乐·六盘山》中“天高云淡,望断南飞雁,不到长城非好汉。”《水调歌头·重上井冈山》中“可上九天揽月,可下五洋捉鳖,世上无难事,只要肯登攀。”《念奴娇·井冈山》中“犹记当年烽火里,九死一生如昨,独有豪情,天际悬日月,风雪磅礴。”《卜算子·咏梅》中“俏也不争春,只把春来报,待到山花烂漫时,她在丛中笑。”的诗句等等,都可见其高远旷达的人生态度的渗透。
       二、雄健豪放的艺术风格
       《送纵宇一郎东行》中的雄健豪放的艺术风格源于毛泽东的超越自我。他胸怀天下,志在四方,因此其诗歌的内容与古代风花雪月、儿女情长、悲秋寂寥等格格不入。他往往摄取重大的政治斗争及国际环境的风云变幻等内容,去歌颂不畏艰险的英雄气概,去抒发建功立来的豪情壮志。这首诗可以说与他的精神世界是水乳交融的。诗中引湖湘之景如衡岳、天马、凤凰、洞庭和湖湘之人如屈原、贾谊等入诗,凸显地方特色,景象恢宏雄壮,情思气势博大。诗的开篇写衡岳、天马、凤凰、洞庭,便是开阔的景致,造出明朗高华的气韵。这可以是写气象,也可以是写心境,而且也回顾了自己和罗章龙的交情。接着,以屈原、贾谊这些才华横溢、胸怀大志的先贤来自喻和喻人,以湖湘地灵人杰的文化土壤来自励和励人。屈原和贾谊都是同湖湘有关系的历史著名人物,其故居遗迹两人都去访问过,他们订交之初,就愿结下管鲍之谊,毛泽东自不会忘记罗章龙送的《长沙定王台初晤二十八画生》中的那四句:“策喜长沙傅,骚怀楚屈平,风流期共赏,同征此时情。”这正是“年少峥嵘屈贾才”的双关语意。这就使人联想到了毛泽东经常光顾的岳麓书院门前的那副对联——“惟楚有才,于斯为盛。”诗人还俯视沧海横流和纷纭世事(“沧海横流安足虑,世事纷纭从君理”),鄙视那些昙花一现的碌碌诸公(“名世于今五百年,诸公碌碌皆余子”),一派天降大任、舍我其谁的勃勃雄心,真可谓“君行吾为发浩歌”!其宏伟抱负,豪放气势,实“余子”不可比也!其人格精神的张扬,浩然之气的培养,是承继大任的基础,是改造宇宙的前提,于是就有了“管却自家身与心,胸中日月常新美”之悟。这充分显示了这批青年风华正茂、一往无前的气概,反映了他们睥睨千古、勇当重任的鸿鹄之志。志,犹帅也。它统摄着人的灵魂和生命,它支撑着人的胸襟和抱负,它规划着人的行踪和轨道,它孕育着人的气度和才干,它预示着人的发展和成就。不久,毛泽东要从湖南第一师范毕业了。他结束了五年半修学储能的学生时代,此后,他再也没有进学校读过书。这年,他25岁,是最绚丽的生命状态即“含苞待放”的时刻。这时,他显示着一种潇洒倜傥的精神风貌,充溢着一种奇姿纵肆的激情与张力;这时,他雄姿英发,生命的内在活力开始完成美好的凝聚;这时,他的生命因美好而格外短暂,因短暂而格外美好。“鲲鹏击浪从兹始”——在诗意的想象中,既为一段生命历程划上了句号,也仿佛是历史女神为他们这群青年施展抱负拉开了帷幕,必须以大智大勇的心力,作一番激动人心的演出。一年后,沐浴着五四大潮的毛泽东,已经站到了一个新的人生高度。在这个高度上,他曾这样回忆学生时代的青春意气:“大哉湖南,衡岳齐天,洞庭云梦广。沅有芷兮澧有兰,无限发群芳。风强俗劲,人才斗量,百战声威壮。湘军英武安天下,我辈是豪强。听军歌淋漓悲壮,旌旗尽飞扬。宛然是,枪林弹雨,血战沙场样。军国精神,湖湘子弟,文明新气象。”这是青年毛泽东曾经唱过的《湖南学生运动曲》的歌词。一九一九年八月,他把它发表在自己编的《湘江评论》上面,还说:“最足令人留着印象的,就是学生运动曲高唱入云的悲壮声音……”
       三、绚丽多姿的用典特色
       《送纵宇一郎东行》中的绚丽多姿的用典特色基于毛泽东对国学传统的博闻强记。他的诗的用典同许多诗词名家一样,浑化无迹,贴切自然,仿若信手拈来,使语言形象、精练、凝重、文雅,从而造成表达上的婉转涵泳之势。这首诗几乎句句有典故,“无一字无来历”,呈现出一种不同凡响的气势。如“山川奇气曾钟此”,古人称山川灵秀之气所聚集,便产生人才。曾国藩题湘乡东皋书院联云:“涟水湘山俱有灵,其秀气必钟英哲;圣贤豪杰本天种,在儒生自识指归。”同岳麓、湘江有关的历史显赫人物,为这两位朋友谈论过的,有大禹、屈原、贾谊、杜甫、韩愈、辛弃疾(长沙飞虎营为其练兵遗址)、朱熹、张载,还有王夫之、曾国藩、谭嗣同、梁启超、黄兴……以栋梁之材自许的新民学会会员,也应当属于这一类。毛泽东以为罗章龙此次去国远行,是伟大事业的开端:“鲲鹏击浪从兹始”——《庄子·逍遥游》:“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鹏之徙于南冥也,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毛泽东早年的“自信人生二百年,会当水击三千里”、晚年的“鲲鹏展翅,九万里,翻动扶摇羊角”等都用的是此典,表达了一种无所畏惧、勇往超前的磅礴气势。毛泽东希望罗章龙和新民学会的会友们,都担当起整顿乾坤的责任。因此,“沧海横流安足虑,世事纷纭从君理。”“名世于今五百年,诸公碌碌皆余子。”他认为现在又到了产生伟大人物的时代了,《孟子·公孙丑下》说:“五百年必有王者兴,其间必有名世者。”这名世者,可以是指罗章龙,也可以是指新民学会的同道们。“肉食者鄙,未能远谋”,反正不是那些当权的肉食者吧!后汉狂士祢衡常说的,“大儿孔文举,小儿杨德祖。余子碌碌,莫足数也。”可见当时新民学会的抱负和气概了。“无端散出一天愁,幸被东风吹万里。”罗章龙说,这两句是诗人才气的表现,也是写实情的。再过两个月,到一九一八年六月,毛泽东等一批会员就要毕业了,学会要向外发展,就业、升学、出国,怎么办呢?还不知道有奔赴法国勤工俭学的机会时,何叔衡首先提出了留学日本的主张,大家通过讨论,决定推举罗章龙先行。因此,这不是罗章龙个人的抉择,实负有学会的使命。“管却自家身与心”,语自朱熹,这也是杨昌济的思想。“心”与“身”的关系,朱熹已解甚多,如“夫心者,人之所以主乎身者也”;“必使道心常为一身之主”;“治国,平天下,与诚意、正心、修身、齐家只是一理。”“胸中日月常新美”,罗章龙回忆说,这句里有一典故,毛泽东本人解释过,现在记不起来了。“我返自崖君去矣”典出《庄子·山木》中的“君其涉于江而浮于海,望之而不见其崖,愈往而不知其所穷,送君者将自崖而反,君自此远矣!”气魄宏大,英气夺人,表现了青年毛泽东的出众才华和奋发进取的精神……总之,这首诗中典故的灵活运用,并呈绚丽多姿之势,完全可以代表毛泽东青年时代作为诗人的水平。
       ……
       综上所述,《送纵宇一郎东行》一诗充满了浪漫主义的情调,格调高昂,明快豪放,不愧为诗苑中的一朵奇葩,一道靓丽的风景,读来令人心胸为之开阔。毛泽东作为一个非凡的诗人,他用诗歌营造了一个充满魅力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无论人生态度、艺术风格、用典特色等与古往今来众多诗词名家相比较,都有他自己独特的个性——体现了从打破古典和谐和走向近代豪放再迈向现代崇高的美学轨迹。
       附:送纵宇一郎东行
       毛泽东
       云开衡岳积阴止,
       天马凤凰春树里。
       年少峥嵘屈贾才,
       山川奇气曾钟此。
       君行吾为发浩歌,
       鲲鹏击浪从兹始。
       洞庭湘水涨连天,
       艟艨巨舰直东指。
       无端散出一天愁,
       幸被东风吹万里。
       丈夫何事足萦怀,
       要将宇宙看稊米。
       沧海横流安足虑,
       世事纷纭从君理。
       管却自家身与心,
       胸中日月常新美。
       名世于今五百年,
       诸公碌碌皆余子。
       平浪宫前友谊多,
       崇明对马衣带水。
       东瀛濯剑有书还,
       我返自崖君去矣。
       (这首诗最早非正式地发表在一九七九年《党史研究资料》)
       杨道麟,男,青年学者,湖北潜江人,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副教授,主要从事美学、语文美学和文章美学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