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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淘金者]庄子与荀子
作者:少木森

《文学教育》 2006年 第1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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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般圣贤的庄子
       他似乎得了一个怪病,一天到晚就想说真话,可是难以找到听众,他就变得自言自语了。
       他说他要到北海去,途中遇到一尾鱼挣扎于将要干涸的泥淖中,他就安慰那鱼:你好好等着吧,我正要到北海去,到时候我就为你借来整个北海的水,让你尽情地翔游吧。那鱼说:你现在就给我一瓢水吧,只要有一点水我就能游动了,等你到北海我都干渴死了,给我北海水又有什么用呢?
       这是他很有名的寓言,他要表达的寓意是:大而无当的道理,就像这“将借来的北海水”,它有什么意义呢?
       有人已经敏感到,庄子这话是针对“大而美而空”的社会理想的。可是,要知道几乎所有人都是爱听好话的,爱听那些漂亮的大道理的,特别在社会理想方面,从古到今谁都在憧憬着,哪怕有些画饼充饥的味道,到底还是有憧憬比没有憧憬要好。所以,爱在这方面说真话的庄子是注定少有听众的,注定他要自言自语的。
       再看他最为著名的《逍遥游》吧。他说,北海有一条大鱼,名字叫鲲,其大不知有几千里。它变成了大鸟,名字叫鹏,它的背不知道有几千里。当海风骤起时,大鹏就要迁往南海了。它奋翅起飞,水波就被掀起三千里,乘着风势扶摇而上,它可以一直飞到九万里的高空。然而,它并不是无拘无束,想飞哪里就飞哪里的,它是要凭借风势才能飞翔的。蓬间的雀类翱翔蓬蒿之间,虽只有数尺之高,也是借着风势的。总之,大到鲲鹏,小到蓬间雀,都要“有待”而动,并不是真正的自由。传说中有一个叫列子的人,能够轻飘飘地乘风飞行,一飞半个月之久,应该说这比一般人自由多了,但列子和大鹏一样还是“有待”的,他们都必须依赖风才能飞行。要依赖风,就会钟爱这风,想念这风,这不是就有“物欲”了吗?真正的自由生活应该是“无待”,是绝对的自由,是在无穷的宇宙中不受任何限制的遨游,这就叫“逍遥游”。
       这种逍遥与自由,会有吗?庄周啊,你又自言自语了吧!
       好在庄子想象丰富,言辞瑰奇,一草一木,一鸟一鱼,经他叙述,无不栩栩如生,生机勃勃,而且放言纵论,汪洋恣肆,仪态万方,具有独特的艺术魅力。
       我们读庄子,只为艺术,甚至只因为好玩而已。我们并不需要信奉他那套“哲学”,所以,我们当然还要憧憬那“大而无当”的社会理想,还要“有待”,凭借着物质条件去追求自由,哪怕其实说到底那只是“物欲”的另一般形式而已。
       庄子说真话的代价是什么呢?是一辈子的穷困潦倒,穷得没有办法时,只得厚着脸向河监侯(管理河道的小官)借米;见魏王时,只得穿着很“没形”的补了又补的破烂衣裳……当然,庄子的穷困似乎是自愿的,似乎还真的很没有“物欲”。楚王听说他的才能后,曾经以“千金”要招聘他为“卿相”。他却对使者说:你看见过祭祀用的牛吗?养了它许多年,给它披上花纹绣衣,到头来不过是杀了拿到太庙里当祭品。到那时,它就是想成为污泥里滚来滚去的小猪也不可能了……我宁愿在污泥里嬉戏,自寻欢乐,也不愿意受权势的羁绊……他自觉地采取了一种不和当权者合作的态度,也就只好自愿受穷了……但是,我们也不妨做一做这样的猜测和臆断:倘使庄子听说有人招为“卿相”,一时高兴,欣然赴任。弄不好只过了那么一段时间,一不小心就得罪了权贵,或砍头,或下狱。这不是危言耸听,这也是历史上许多说真话的人的下场,也是说真话者的又一种代价。
       看来,庄子与那些圣贤似乎有点儿不一样,至少,他一直想说真话这一点上似乎就与圣贤们不太一样了。圣贤们是要教化大众、诲人不倦的,话总要说漂亮一点啊!宁美毋真,动机是好的,不说真话,也没有人指责不道德,甚至说他有教育艺术、语言艺术,循循善诱啊!可庄子要说真话,要棒喝:“大而无当”的漂亮道理是要不得的!庄子,在一大群圣贤中看过去也就有点儿“另类”啦!可是,真要用“另类”来说圣贤,似乎这词儿又太现代了点,不太适合古之圣贤的身份。所以,我绞尽脑汁,杀死许多脑细胞后,才想到一个词:“两般”。它与“另类”语意相近,但要典雅一些!哈,就叫庄子为“两般圣贤”,如何?
       “两般圣贤”庄周要是活到今天呀,我倒想劝他到幼儿园去说真话,去说:从前庄周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变成了一只蝴蝶,轻松愉快地飞着,俨然成了真蝴蝶。他觉得很得意,忘掉了自己原来是庄周。一会儿醒过来了,眼睛一睁,奇怪得很,他仍然是一个庄周。究竟是庄周做梦变成了蝴蝶呢?还是蝴蝶做梦变成了庄周呢?
       也许,就只有这幼儿园里幼稚纯真的孩子们才会瞪着可爱的大眼睛,好奇地问:这是真的吗?
       两眉低顺的荀子
       “学成文武艺,货予帝王家。”传统读书人恐怕没有人不晓得这是读书的“硬道理”,哪怕后来有人不出仕,归隐了,他刚读书时也还是抱着“兼济天下”的理想,盼着金榜题名,把自己“货予”帝王家!此其后,或由于“顿悟”或出于“无奈”,才终于不为“五斗米折腰”,归隐而去的。
       那么,在古代的圣贤团队里,最先形成这个观点并实践之的到底是谁呢?是荀子,荀况也。
       你看,孔子虽也大大小小做了几任官,但他似乎并没有把自己“卖给”(货予)帝王的意思,他一生做的是“兴灭国、继绝世、举逸民”的“复辟”大梦,主张的是“法先王”。他之所以不辞辛苦到处游说或者直接做官,说到底不是要把自己卖给谁,倒是要引导帝王们“随着”他去学习那么一些值得学习的“先王”们,而实现他自己回到从前那个“郁郁乎文哉”时代的梦想。因此,他在行为上总是难免有些托大的,帝王们也就不太喜欢他,官总是没有当多久,就被罢免或自己拂袖而去了。孟子更是不屑于自己去做官的,他以“王者师”自居,只想“教导”帝王来实现自己的政治理想,而绝不会屈膝而求“为器”的。庄子更是把送到他面前的高官厚禄,比喻成是“被杀了拿到太庙里当祭品”的。可是,到了荀子,儒者的文化人格全变了。有人说,要形象地评价这位圣贤的话,“不妨比之为待嫁的小媳妇”。这评价也许有些不敬,但它基本准确。荀子的确像是一个一心一意要寻机“嫁给”帝王的小媳妇了。而且。荀子还亲自去实践这个主张的,那时候他已经八十高龄了,还打破了当时“儒者不入秦”的传统,亲自到秦国去考察。说是考察,其实是向秦昭王推荐儒学,而求“器之”,当时,秦昭王对儒家学派不以为然,他也就没有“为器”了。不过,由他发端,而后由他的学生韩非子而渐成“显学”的法家学派,就沿着荀子这思路,由李斯而成为秦之“器”了。
       荀子在《非相》中有非常著名的一段论断:“人有三不祥:幼而不肯事长,贱而不肯事贵,不肖而不肯事贤,是人之三不祥也。”这有点儿意思了!它似乎是在骂孔子、孟子和庄子了。孔子主张:“君子不器”,孟子宣告:“大德者不官不王”,庄子说他自己:“王公大人不能器之。”而荀子却酸酸地说:你们别太大根了,你“贱而不肯事贵”,那是人生的三不祥之一啊!那么,人生要“祥”怎么办?那就“嫁人”吧,把自己像妇人一样嫁了人,以“贱事贵”。你说,这不是把自己变成了小媳妇(古时候要自称贱人)了吗?!你看,这在我们读惯了李白“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诗句的后人看来,荀子的人格,是不是就被打了折扣了吗?
       当然,公平一点说,有的时候你会发现荀子其实在某些方面又很有阳刚之气,简直就是一个伟男子。他如是说:
       “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应之以治则吉,应之以乱则凶。强本而节用,则天不能贫;养备而动时,则天不能病;循道而不忒,则天不能祸。故天旱不能使之饥,寒暑不能使之疾,妖怪不能使之凶……”(《天论》)
       不信邪呀,只“顺”规律而为,只“顺”势而为,即“故,明于天人之分,则可谓至人矣”。你看,他虽然讲个“顺”字,但他对“天”这种“顺”显得多么阳刚伟岸。
       对于据说“天之子”的帝王呢,他也大讲“顺”字。他说:“事人而不顺者,不疾也;疾而不顺者,不敬也;敬而不顺者,不忠者也;忠而不顺者,无功者也;有功而不顺者,无德也。”你看,他把一个“顺”字说得多么顺溜,就是这么一个“顺”字,使他变得肖小无形。他要“顺”什么呢?顺人君之意,顺上司之意。他竟然弄出一套专门的“持宠处位终身不厌之术”,后世那些官场不倒翁都是深研此术而成人精的。这个“术”的关键就是“忠”和“顺”,就是以媚态取宠。他还有很著名的“忠顺”理论,主张“臣下职,不游食”、“守其职,足衣食,厚薄有等明爵服,利唯仰上”。这种“顺”是曾经被亚圣孟子斥为“以顺为正者,妾妇之道也”!荀子所主张不正是“妾妇之道”吗?
       说到这里,我们不难看出,荀子显然是一个具有两面人格的人了,一方面他主张“强力作为”,不庸庸碌碌,倒像个伟丈夫;另一方面,又要求自己在“责者”面前低眉顺眼,完全一个小媳妇。
       荀子主张“法后王”,用现代的话说,大概可以解释为:不要去学习什么先前的榜样帝王了,要效法的应该是当今当政的王。从骨子里说,这无疑为当权者的自我放纵,为所欲为,无法无天,找到一理论依据!难怪精明如董仲舒一眼就看中了他,董“罢黜百家,独尊儒术”,所尊的其实并非全是孔子的儒,而是荀子的儒了。近代谭嗣同在《仁学》里,就曾经很痛心指出:“二千年来之政,秦政也,皆大盗也;二千年来之学,荀学也,皆乡愿也。惟大盗利用乡愿,惟乡愿工媚大盗。二者交相资,而罔不托于孔。”
       正是由于这样,在中国传统文化中自孟子而发端的“民本”思想,被荀子“君原”思想所取代了,历代专制统治者以自我为中心,骄奢淫逸,涂炭天下之生灵,离散天下之子女,便都成了合理合法之事。天下者一人之天下,其余的人皆是子民、奴仆,你能不低眉顺眼,任人奴役吗?
       我们常说,知识分子是“天下的良心”,以荀学哺育出来的知识分子,自然也算“天下的良心”,这“良心”学会了两眉低顺,专制统治自然就畅通无阻,如入无人之境!
       唉,中国有了荀学,并“嫁给”帝王家而成了正统,哀莫大矣!
       (选自《中华散文》2006年第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