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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课文研析]李清照《如梦令》注释商榷
作者:夏元明

《文学教育》 2006年 第1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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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梦令》是李清照的一首小词,虽不及另一首“昨夜雨疏风骤”家喻户晓,但因为入选中学语文课本,如今也为许多人口熟能详。但这首词看来明白易懂,细究却有许多疑问。今以人教社2001年版初中语文课本为基础,对课本注释及其他选本的某些观点提出商榷,就教于方家。
       1、“常记”还是“尝记”
       据《李清照词新释辑评》(中国书店2003年版)引著名词学大师唐圭璋的观点,《如梦令》首句“常记溪亭日暮”,“常”乃“尝”字之误。“四部丛刊本《乐府雅词》原为抄本,并非善本,其误抄‘尝’为‘常’,自是意中事,幸宋陈景沂《全芳备祖》卷十一荷花门内引此词正作‘尝记’,可以纠正《乐府雅词》之误,由此亦可知《全芳备祖》之可贵。纵观近日选本,凡选清照此词者无不作‘常记’,试思常为经常,尝为曾经,作‘常’必误无疑,不知何以竟无人深思词意,沿误作‘常’,以讹传讹,贻误来学,影响甚大。”
       笔者才疏学浅,不及亲睹《乐府雅词》和《全芳备祖》,但从语法角度推断,恰恰是唐先生自己出了差错。“尝”诚然是曾经意,但同“记”连在一起,岂不是“曾经记得”?如此组词岂不乖谬?难道不是反影响了词意的表达吗?“常记”是经常记取,意谓溪亭醉游之事在诗人头脑中印象之深,怎么反而“必误无疑”?四部丛刊本《乐府雅词》是否善本笔者不知,但仅据此便断定其为误抄,理由似不够充分。故当从众,还是“常记”为好。
       2、“溪亭”是溪边的亭子还是地名
       人教社语文课本注“溪亭”为“溪边的亭子”,《李清照词新释辑评》却列举了四种解释。“一说此系济南七十二名泉之一,位于大明湖畔;二说泛指溪边亭阁;三说确指一处叫做‘溪亭’的地名(因苏辙在济南时写有《题徐正权秀才城西溪亭》诗);四说系词人原籍章丘明水附近的一处游憩之所,其方位当在历史名山华不注之阳。”
       按“溪亭”如解作“溪边的亭子”似于理不通,溪者,山间的小河沟,溪亭固然可以饮宴,但小河沟如何有“藕花深处”?还“沉醉不知归路”?简直没有可能。故据词意推断,此次游玩当在湖中,或者就是大明湖,因为大明湖多荷花。李清照是济南人,虽一度随父居住汴京(开封),但因受父亲牵连,不久同赵明臣回原籍,完全有可能游大明湖。有学者认为此词乃李清照之处女作,系十六岁(宋哲宗元符二年,1099年)来汴京不久后的作品(《李清照词新释辑评》),此恐妄断。理由实很简单,即便李清照之父李格非再怎么开明,也不致让年少的女儿出外游玩,喝得酩酊大醉。所以有人赞叹“这是多么地自由自在呀!李清照的父母对女儿的管教是如此地宽松,令今人自叹不如”(诸葛忆兵《水光山色与人亲——从〈如梦令〉谈李清照个性的形成》,《语文建设》2002年第6期),只怕也是想当然尔!
       3、是“争渡”还是“怎读”
       “争渡”,人教社语文课本注作:“怎么才能把船划出去。争,怎。”《李清照词新释辑评》也作如是解。还有人为此作了一番论证。杨金达《李清照〈如梦令〉中的“争渡”何解?》(《语文教学与研究》1987年第5期)云:
       这里的“争”作“怎”解。王力先生在《汉语史稿》中指出:“现代汉语的‘怎么’,在唐代只用‘争’字来表示,到了宋代才用‘怎’字。”“争”应该是“‘怎’的前身”,两个字的意思是相通的。
       杨还举了几个例子,“见说绿杨堪作柱,争教红粉不成灰!”(白居易《燕子楼》)“若是有情争不哭!夜来风雨葬西施。”(韩偓《哭花》)“游人一听头堪白,苏武争禁十九年!”(杜牧《边上闻笳》)例中“争”均作“怎”解。但三例均是唐诗,难以证明宋时情形。恰恰是李清照自己有句,“簇带争济楚”(《永遇乐·元宵》),“争”即有“竞相”、“竞争”义。同样一个作者,用法当不致两样,这是理由之一。理由之二,“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显然“惊起一滩鸥鹭”与“争渡”有关,则“争渡”当是一个动作,不可能是一种焦急的心理。哪有焦急的心理可以惊起鸥鹭的?所以不顾上下文,徒以考据为能事,是难以得出令人信服的结论的。“争渡”就是“争渡”,不是“怎渡”。当然这里也还有小问题,“争渡”如解作“竞渡”,莫不是还有其他船只?这就难说了。或者有,有才更能想见当时的热闹嬉游的光景。
       4、本词的写作年代
       关于此词的写作年代,所有注本都将此词定为李清照少女时期的作品,如《李清照词新释辑评》更断定为词人的处女作。上文笔者对此已有辩难,此处还需补充几句。笔者认为此词不是作于少女时代,甚至也不作于少妇时期,当是作者晚年之作。晚年的李清照,国破家亡,内心沉痛,每每记起年轻时事,潸然泪下,不能自已。“雁过也,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中州盛日,闺门多暇,记得偏重三五。铺翠冠儿,捻金雪柳,簇带争济楚。如今憔悴,风鬟霜鬓,怕见夜间出去。”年轻时酒朋诗侣的宴赏游乐,夫妻间的亲密唱和,既是晚年李清照常常温习的旧梦,也必然会引起她更多的伤痛。“常记溪亭日暮”,“常记”一词已经说得明白,是经常记起。如果是当时情景的记实,何用“记”字?所有的注本几乎都忽略了这个“记”字,将词中所写时代看作是创作时间,这是很不应该的。比较另一首《如梦令》:“昨夜雨疏风骤”,“昨夜”,时间点得很具体,便不是“记”了。既是回忆中的情景,此词便不是“满心欢快”(人教课本)了,欢快背后隐藏的恰恰是更大的悲伤。将此词看作是少女时代的作品,不仅于文理不合,意蕴上也差了很多。少女之作,词意浅显;晚年之作,含意丰富、深沉。以乐写哀,更能动人,这才是文学的至境。
       5、臆说“藕花”寓意
       关于“藕花”的寓意,笔者只能臆说。所谓“臆说”,想当然尔,但或能引起一点思考。众所周知,“藕花”即荷花,也称莲花、芙蓉、芙蕖、菡萏等。荷花在传统文学中向来是高洁美好的象征,“制芰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离骚》),屈原的美人香草情结足以说明此。但笔者在这里要说的不是这些,而是“藕花”与两性之间的隐喻关系。李清照喜欢咏花,梅、菊、桂、荷,均有涉及,而凡涉及荷藕者,似都隐指着夫妻两性。如《双调忆王孙》:“莲子已成荷叶老,清露洗,蘋花汀草。眠沙鸥鹭不回头,似也恨,人归早。”“莲子已成荷叶老”,表面看是写秋,“秋已暮,红稀香少”,但与“眠沙鸥鹭”句联起来,则其意恐非那么单纯了。张先《天仙子》:“沙上并禽池上瞑”。此禽大概也是鸥鹭之类,“并禽”,意指禽鸟的双栖双宿。眠沙鸥鹭“似也恨,人归早”,其意难道不是不言自明了吗?在如此“山光水色与人亲”之时,人却早归,尚不如鸥鹭,其间不是有一丝遗憾和抱怨吗?联系《如梦令》“惊起一滩鸥鹭”,是否也能引发一些联想?读者自去体会好了。
       又《一剪梅》:“红藕香残玉簟秋,轻解罗裳,独上兰舟。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玉簟秋”即玉簟生凉,是借物写秋。但何以偏选中了玉簟?玉簟生凉,岂不也是独眠的感受?还有“轻解罗裳”,自然是宽衣解带,“独上兰舟”,一个“独”字,不是正好与“玉簟秋”相配搭?“兰舟”有说是船的,也有说是卧榻,笔者倾向后者。几句写独眠滋味,前面偏有“红藕香残”,难道是偶然的吗?
       又《南歌子》:“天上星河转,人间帘幕垂。凉生枕簟泪痕滋,起解罗衣聊问、夜何其。翠贴莲蓬小,金销藕叶稀。旧时天气旧时衣,只有情怀不似、旧家时。”“凉生枕簟”何以“泪痕滋”?为何“起解罗裳”?与上一首词难道没有相似之处?而此种情景下,又提到“莲蓬小”、“藕叶稀”,则莲藕与两性确有割不断的关系。旧注有人批评李清照“作长短句能曲折尽人意,轻巧尖新,姿态百出,闾巷荒淫之语,肆意落笔,自古搢绅之家,能文妇女,未见如此无顾藉也”(王灼《碧鸡漫志》,刘瑞莲《李清照新论》P21引,山西人民出版社1990年版)。“闾巷荒淫”,自是腐儒陋见,倒是从反面证明了李清照的泼辣大胆,人性张扬。但同时,也证明李清照词中有隐语,细心的读者自会看出。
       为什么“藕花”等与两性有联系呢?笔者所见者少,难以确说。但猜测之中,“藕”与“偶”同音,或是原因之一。而且古典文学中,采莲、采菱均与男女嬉游有关,或系风俗,也未可知。如李白诗《越女词五首》(越中书所见也):“耶溪采莲女,见客棹歌回。笑入荷花去,佯羞不出来。”白居易《相和歌辞·采莲曲》:“菱叶萦波荷飐风,荷花深处小船通。逢郎欲语低头笑,碧玉搔头落水中。”都写到采莲风俗,而且都与男女欢爱有关。更早的有梁元帝的《采莲赋》和《西洲曲》,朱自清《荷塘月色》里有引用,不多说。莲因其形象也与男女恋情发生了联系,仅以宋词而言,这方面的例子就举不胜举。如魏夫人《菩萨蛮》:“红楼斜倚连溪曲。楼前溪水凝寒玉。荡漾木兰船。船中人少年。荷花娇欲语。笑入鸳鸯浦。波上暝烟低。菱歌月下归。”不仅人成了荷花,还与鸳鸯联在一起,寓意十分明了。莲与鱼还是两性的隐语,所谓“鱼戏莲叶东”是也。白居易诗“芙蓉帐暖度春宵”,“芙蓉帐”只怕不单指颜色,或可与“并蒂莲”也有牵扯。说了,笔者只能臆想,详细的证明只能俟夫高明。
       如果笔者臆说有理,则《如梦令》就不是一般记游之作,其间可能隐含着一段情事。“误入藕花深处”也不能太落实,其间的意味颇耐琢磨。
       夏元明,湖北黄冈师范学院文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