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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作快评]看手相的女人
作者:海 飞

《文学教育》 2006年 第1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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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在一家叫做尚典的咖啡吧里,我认识了一个会看手相的女人。
       南方小城的秋冬,仍然有着绵密的雨水。我们都是生活在雨水里的人,这样的雨水,让我的心感到欢快。我常常撑着伞,走在小城的一条江边。江面上迷迷蒙蒙地飘着雨,有那种虚幻的感觉。尚典就在江边的一条马路上,尚典仿佛微笑着说,你进来一下吧。我就收拢伞走进了尚典。咖啡的清香像长了脚似地跑过来,拥着我往里面走。服务生没有微笑,他的眼泡肿胀着,一定是昨晚没有睡好,或者是和女朋友有了过度的纠缠。服务生说,先生你跟我来。我跟着服务生走,穿过一条长廊,到了九号包厢。包厢门上,是红色的阿拉伯数字“9”,像一条红色的大肚皮蝌蚪拖着尾巴。我迟疑了一下,推开门。门里跳出一团昏黄的灯光,泛滥在我身上。
       女人笑了一下,她在抽烟。她像一朵盛开的罂粟花,她穿着暗红色的旗袍。她有些像港台片里一个叫李丽珍的演员。我站在门边,给她取了一个名字,就叫李丽珍。她当然不叫李丽珍,但是我在心里叫她李丽珍。李丽珍说,我知道你会来的。声音很圆润,像珍珠落地的声音。我在李丽珍的对面坐下来,我一直在注意着她暗红的旗袍。旗袍上绣着艳丽的牡丹花,有些妖冶,也有些阴森。她的脸看上去有些青,也许是因为昏黄灯光的缘故,也许是她的脸色不是很好。她吐出了一口烟,重复了一句,我知道你会来的。
       我叫了蓝山。但是据说,这儿的蓝山,并不纯。小城里的东西,假货太多了,连女孩子都有很多是假的。我小口品着假蓝山,头低着,眼睛却在看着李丽珍。她的眼睛很大,向上看时,有那种妩媚的味道。她已经有了眼袋了,也许是晚上迟睡的缘故。她应该有二十八岁了吧,二十八岁的女人,我有把握拿捏得住。很长时间里,我们都没有说话。她喝的是一杯绿茶,是一种本地产的叫做绿剑的茶叶。大部分时间里,李丽珍都在抽烟,把烟吸进去,又吐了出来。小小的包厢里,都是烟的味道。我觉得眼睛有些不适应,眼睛敌不过烟,最后流下了一些眼泪。李丽珍笑了,说男人不抽烟,简直不像男人。我点点头说,你说对了,我不像男人。李丽珍把烟蒂在烟缸里揿灭了,她的手指头很长,白而纤细。烟灭了,但是烟雾却没有散开去。烟充满了包厢。
       我说,为什么是9号包厢?李丽珍说,我喜欢9号,我们都是需要拯救的人。我说,你怎么知道我一定会来。李丽珍笑了,说,因为男人好色。来过9号包厢的人,太多了。我说,你都替他们看手相?你都不认识他们?李丽珍说,是的,都不认识,我只是随便地乱发短信,碰到是男的,我就说,我会看手相,你来尚典9号包厢好不好?和你一样,几乎所有的男人都会来。有一个男人接到短信后没有来,后来我才知道,他躺在病床上,刚动完小肠气手术。我笑起来。李丽珍说,你严肃点,看手相是一件严肃的事。我就不笑了。
       一个小时以前,我还在屋子里看一部三级片。我经常和女朋友想想一起看三级片,看着看着,我们就自己演三级片,把自己都演得很累。我一直以为,有段时间我持续耳鸣是因为我的体力跟不上想想的缘故。但是一个小时以前想想不在我身边,她接了电话后出去了,说老同学找她聚会。现在,她一定在某个茶楼里发出响亮的笑声,和同学们谈笑风生。一个人看三级片让我有些百无聊赖。这时候一条短信,像一条鱼悄悄潜进深潭一样,潜进了属于我的水域。鱼闪着蓝光,鱼说,我会看手相,你来尚典9号包厢好不好?我说,你发错了。鱼说,没有发错,找的就是你。我说,你男的女的?鱼说,女的。我对着鱼笑了,我说,好的,我来。
       出门前我看了一下窗外。窗外飘着绵密的秋雨,或者,应该算是冬雨了吧。我盘算着一场艳遇的发生,这让我又重新回味了一下三级片里的情节。我挑了一件灰色的风衣,挑了一把画着广告的伞。广告上说,有一种方便面很好吃,我就顶着方便面的图案在街上行走。雨拼命拍打着方便面,却始终没有能够把方便面给泡胀。然后,服务生领我进了9号包厢。然后,我见到了一个艳若罂粟的女人。李丽珍的眼睛,扑闪着,微微上吊,像狐狸的眼睛。李丽珍是一匹红色的狐狸,在看到她露出妩媚的笑容时,我更坚定了自己的想法。
       李丽珍又点了一支烟。李丽珍是一个抽“圣罗兰”的女人,她划亮了一根火柴,像个老烟鬼一样,拢着手,拢着一星点的火。火把烟和她的脸照得红彤彤的,火让我看清她眼角的鱼尾纹和脸上细微的雀斑。但是,她仍是一个不失为漂亮的女人。我等待着这个女人来到我怀里,像等待一次成长一样。李丽珍像老烟鬼一样吐出一口烟。右手轻轻甩了甩,火柴的火焰给甩灭了。火柴半黑半白的身体,躺在了烟灰缸里,像一具尸体。李丽珍很轻地笑了,向我喷了一口烟说,别介意我抽烟。我摇了摇头。她又说,我给你看手相好吗,让我来给你看手相。
       我的右手伸了出去。李丽珍摇摇头。我缩回右手,伸出了左手。李丽珍说,男左女右都不懂?她的声音在烟雾里穿行,她的声音和她的长相是一种完美的组合。李丽珍伸出了一只手,这是一只没有骨头的手,白嫩,绵软,有着极好的造型。我相信,她的手,比想想的手好看一倍以上。我的手躺在了她的手中,就像我躺在她的怀中一样舒坦。她的绵软,是一种力量,可以轻易摧毁坚硬。我的手以前很粗糙,是因为我经常干活。现在好多了,是因为我经常背着一只包。我在做生意,生意不大也不小,够小康。小康让我的手也变得小康。现在小康的手躺在了李丽珍的手中,幸福地颤抖了一下后,平静下来。
       李丽珍一边抽烟,一边替我看手相。她找出了我的生命线和爱情线。我相信,我的掌心,有着的是零乱的纹路,所以我想这生我一定会吃许多苦。李丽珍说,你的生命线我不感兴趣,让我看看你的爱情线。她的声音很平缓,像从遥远的天边掉下来的一样。她说,你看看,你的爱情,有那么多分叉的地方。你在中学的时候,爱过一个女同学。我点了点头。她又说,这之前,谈过两至三次恋爱。我又点了点头。她说,你现在也在恋爱,或将要恋爱。而你以后,会有无数次恋爱,婚内和婚外的。她的大眼睛盯着我,仿佛在急切地等待我的肯定。我笑了一下,我说,你这不叫看手相,每个男人都会有这样的经历。李丽珍显出了失望的神色,说,不叫看手相,叫看什么?我说,叫胡闹。你应该看出我以前受过苦,因为有那么多还来不及隐匿的老茧。李丽珍面容惨白地笑了,说,我确实不会看相,我只是在玩着游戏而已,你一定知道,我很寂寞。
       李丽珍是寂寞的。那么,谁是不寂寞的。
       李丽珍放开我的手时,我却一把抓住了她的手。我说,现在轮到我给你看手相了。我移开了假蓝山的杯子,然后把她的手拖到我的面前。我用左手握住她,右手的食指在她掌面上的纹路上走着。她的手指头,匀称,绵长,白皙,能隐约看到青色的血管。她的手指甲留长了,闪着淡色的光。后来我把脸埋在了她的手中,她想挣脱,却没有能挣开。我的脸埋在她手中时,嘴巴发出了一声呜咽。然后我抬起了头,问,你二十八?她坚定地摇了摇头说,错了,我三十七岁。我说,你属什么。她说,属猴。今年,是本命年。她的另一只手,在脖子处抓了抓,终于从怀里抓出一块玉猴。玉猴的身体,和一根红色的丝线连在一起。玉猴说,我是玉猴,相当于一岁,十三岁,二十五岁,三十七岁,四十九岁……我相信她三十七岁了,但是,她看上去最多只有二十八岁。
       我缓慢地放开了李丽珍的手。李丽珍恢复了常态,又对我喷烟了。李丽珍的话和李丽珍的烟,同一时间抵达我的面前。她说,失望了吧。我盯着她的眸子看,有挑衅的味道。我说,不,兴趣很大。李丽珍的眼帘,就迅速地低垂了下来,长长的睫毛一闪。
       这个雨天在尚典的9号包厢里,我和一个妖冶而寂寞的女人,面对面地坐着。我们都没有说话,我看着她抽烟,和喝那种叫做绿剑的茶。茶叶在长长的杯子里浮浮沉沉的,像一群绿衣少女的舞蹈。她有时候用双手托腮,有时候在椅子上斜坐着,有时候把整个身体都靠向椅背,有时候定定地看着我。我像一个木头人,我在想,想想现在一定很开心地和同学们在一起。李丽珍在十一点的时候,站起了身。这时候我才发现,原来她的个子很高,足有一米七,这让我显得有些局促。一米七的女人,需要一米八五的男人,才有足够的自信站在她的身边。她笑了一下,轻柔地说,你送我回家吧。她的声音在包厢里飘散了,像一场烟。她的声音,让我浮想联翩,有了暧昧的味道。我在等待一场艳遇的发生。
       2
       我和李丽珍走在雨中。我在想,此刻想想是不是正开车往回赶。我们有一辆白色的本田飞度,十万多一点的价格,是最便宜的那一款。李丽珍没有带伞,她抱着膀子,我的手就落在了她圆润的肩膀上。雨不大也不小,丝丝缕缕的那种。她把身子往我身上靠了靠,在我们走路的时候,就有了髋骨间的相互碰撞。这种有意无意的碰撞,让我的胸腔里溢满了柔情。我搂着她肩膀的手,就加大了力量。她终于把头靠在了我的肩膀上。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们在铁道上行走。浙赣线通过了这座小城,让小城也有了一个小小的站台。铁道旁边长满了杂草,我们能闻到杂草的气息。很久了,都没有一辆车来,我们踩在枕木上,高一脚低一脚的行走。信号灯泛着红色的光,一团雨雾就在光晕边停留着。我们的身子靠在了一起,而且,我们的身子,显然至少有一半已经打湿了。我不知道,我们为什么不说话,我想,一定是因为我们本来是不认识的,而现在仅仅是刚认识而已。但是她是一个性感妖冶的女人,她的妖冶令我蠢蠢欲动。
       一套小别墅座落在铁道旁不远的山脚下。别墅背后,是黑黝黝的山。我很深地望了黑黝黝的山一眼,我在想,黑暗里一定藏着一些什么。比如一场阴谋,一个妖精,一种力量。别墅的铁门上有着斑斑的锈迹。李丽珍把自己靠在了铁门上,她抬起眼睑看着我,她已经整个都坦露在雨中了。李丽珍说,上去坐坐吗?我点了点头,我想这话里有诱惑的味道,所以我点了点头。李丽珍把身子转了过去,她掏出钥匙开铁门。她手里,是一大串的钥匙,握着钥匙就像握着一只刺猬一样。然后,铁门开了,我们隐身进入了铁门,像进入另一个世界一样。
       在别墅的二楼大厅里,李丽珍让我坐在一张椅子上。我看到她匆匆进了房间,一会儿,她又出来了,她一定刚刚洗了一个热水澡,现在,她穿着的是淡色的睡袍。她坐在我的身边,说,你先洗个澡吧,我给你准备睡衣。她的头发,是湿漉漉的。她在用双手整理着头发,一些细小的水珠,就相继落在了我的脸上。我的手伸过去,落在她的头发上。她的头发染成了微褐的那种,稍稍有些卷曲。我摩娑着她的头发,她抬眼看看我,眼神里含着笑意。她轻声说,去吧。
       我也冲了个热水澡。我的衣服全湿了,衣服被我扔在地上,像是一堆蛇蜕下的皮。它们是潮湿的,它们让空气也变得潮湿。我穿上了温暖绵软的棉睡衣,穿上了棉拖鞋。李丽珍为我扣上了扣子,李丽珍说,这是我老公的睡衣。我说你老公呢。她说,出差了。我说去哪儿出差。她说,你管不着。她说管不着的时候,显然对我的罗嗦有些不耐烦了。我没有再说话,她看了我一眼,说,很远的地方。
       这是一个干净的黑夜。客厅里开了暗暗的灯。我们坐在真皮沙发上,我一直都抓着她的手。我喜欢她的手,我相信她不是一个合格的看手相的人,但是她却是一个合格的美女。她比我整整大了七岁,但是我一点也没觉得她比我大多少。后来她离开了我,她坐到了大厅的钢琴前,她开始弹琴。我突然想起一部叫《夜半歌声》的电影,望着她的背影,望着她的睡袍,望着她的披散着的长发,我突然想,她会不会不是人。钢琴的声音响了起来,是《月光曲》。但是这个时候没有月光。我走到了窗前,一辆火车刚好轰隆隆地开过来,它的灯光穿过了雨阵,再顽强地穿过了窗玻璃,投在客厅里。火车头的强光,在李丽珍的脸上一闪而过。我突然发现,她的脸色那么青。我想,我的脸色也一定青了起来,我想,我可能撞到了一个女鬼。这个时候,我还看到了客厅上方的蛛网,一只硕大的蜘蛛缓缓移动了一下身体,又不动了。
       琴声停止了。我回过头去,只看到李丽珍的一只眼睛,她的半边脸,被长长的瀑布一样垂下来的头发遮住了。她睁着的眼睛,空洞地毫无内容地望着前方,然后在很久以后,她发出一声轻微的叹息。她说,家邦,你不应该喝那么多酒的。我在努力地想着,刚才我握住她手的时候,她的身子靠在我身上的时候,是不是有温度的。我想,她的手是温热的,她应该是一个人。但是,楼下别墅的大门为什么是锈迹斑斑的,大厅里为什么四处是蛛网。这儿,是不是废弃的别墅?我又看到了我脱下的那些湿衣服,它们透着一股凉意,它们像我的一层皮,被剥下来扔在了地上。我想,我完了,我大概回不到想想的身边了,大概不可能再和想想一起看三级片和缠绵了。我的喉咙有些干,眼睛发直。我已经不知道该做些什么了。而我垂在腿边的双手,分明是在颤抖。
       李丽珍离开了钢琴,她走到了我的身边,她依偎在我身上。这时候我又感受到了来自她身体的温度,让我的心稍稍安了一下。然后,她的一只手捉住我的右手,另一只手,拍打着我的手。李丽珍说,你结婚了吗?还是有女朋友了?我说,我有女朋友,她叫想想。李丽珍说,你要对她好。我说,我对她很好的,我们常在一起看三级片。李丽珍哑然地笑了,说,我没问你有没有看三级片。
       后来我们又坐在了沙发上。我们都没有说话,却能听得到偶尔开过的火车,火车车头灯的强光,会在大厅的墙上转一圈,然后又跑掉了。除此之外,就是窗外沙沙的雨声。南方的小城,一年四季里,有很多这样的时候,被雨水浸泡着。把南方人的性情,也浸泡得很温和了。她一直牵着我的手,她的手指头仔细地抚摸着我的指头节,一节一切,像是在进行一场清点。我计算着和想想之间的距离,计算着我和尚典咖啡的距离,我觉得我和现实已经很遥远了。李丽珍开始摸我正在渐渐隐去的手上的老茧,她会在老茧上停留很长时间。她说,家邦,你以前也有过很多老茧的。我问,家邦是谁?李丽珍笑了,说,是我先生。
       李丽珍老公的名字,原来叫做家邦。我总是觉得,这个名字有很熟的味道,或许在某一场电影,或是某一本小说书里出现过。我突然想,现在想想怎么样了,想想是不是已经回家了。天色渐渐开始亮起来,李丽珍悄悄离开了我,一会儿,又出现在我的身边,手里托着干净的衣服,柔声说,你换上我老公的衣服走吧,天快亮了。
       我知道天快亮了,但是天快亮了有什么关系。我说,你怕我出去时被人看到。她想了想,她把两只手藏在了身后,身子靠在了酒柜上。她说,不是,因为我是鬼,天亮了,我就要消失了。我故意大笑了几声,突如其来跌落在大厅里的笑声,把她吓了一跳。她失望地说,我真的是鬼,是一个怨鬼。我说,那你的身体为什么是热的。李丽珍愣了一下,随即又说,其实我没有完全死去,但是我总是灵魂出窍。在一年前的一个雨夜,我就成了鬼。你要相信我,我经常出现在尚典的9号包厢,你想一想,9号包厢是不是有一点阴森和潮湿,没有窗户,幽暗。
       我开始相信一个女人的话,如果她的话成立,那就是我遇到了一个女鬼。我没有接过她递给我的衣服,我快速地脱掉了睡衣,赤条条地出现在她的面前。她没有回避,只是安静地看着我。我迅速地把地上的湿衣服穿在了身上,又套上了灰色的风衣,然后抓起了我的那把印着方便面广告的雨伞。李丽珍没有送我下楼,她只是在我经过她身边时,突然伸出了手。她的手和我的手,碰在一起,手指头相互勾着。我分明能感觉到她的手指头传递过来的热量。然后,她松开了我的手,我下楼了,我出了院子,我走出了铁门。然后,我站在别墅的门口,看到一辆火车举着雪亮的灯光轰隆隆地开过来。灯光穿透了我的身体,把我照得通体雪白。我的眼睛眯了起来,在强光下有了瞬间的黑暗。等我再次回过头去,望那别墅的二楼时,发现本就暗淡的灯光,已经熄了。一个黑影,在窗前闪了一下。
       我被湿漉漉的衣衫包裹着,这令我走路的时候放不开脚步。在天明之前,我还是赶到了住处。打开门,进入卫生间,脱掉衣衫,再冲了一个澡,换上干净的睡衣。上床的时候,愣了一下,想想到现在还没有回来。她或许在她同学家里睡了,凌晨,我不应该打电话吵醒她。我觉得我的身体无比虚弱,像遇到了一场大劫。我相信,我的脸色一定很难看。我沉沉地睡了过去,一直睡到第二天黄昏。醒来的时候,想想站在床前,歪着头笑。我也疲惫地笑了一下,拉了一下想想的手。想想跌倒在床上,她就躺在我的怀里。我闻到了她头发丛中的烟味,有时候,想想也抽烟的。我说,你抽烟了。她点了点头。
       3
       那天傍晚,我带着想想去铁路边散步。夕阳抛下许多柔光,柔光令钢轨闪闪发亮。我和想想的脚就落在钢轨上,我们故意把笑声遗落下来,多么像一场电影里做作的爱情。后来我就一直拉着她的手,我想去的地方,是那幢小别墅。
       小别墅的背后,仍然是山。我牵着想想的手,站在锈迹斑斑的铁门前。铁门上有一块蓝底的门牌,龙山路9号。我对着这块门牌发愣。想想拉了一下我的手,想想说,你怎么啦?我说,你觉得,这幢别墅住不住人?
       想想坚定地说,不住。我把眼睛贴在了铁门的缝上,我看到了小院子里的荒草,荒草中间,是一条石子路。昨天晚上,我就是从这条石子路上进别墅,又从这条石子路上出来的。
       一个老头走了过来。老头的腰弯得很低。在小城,我们把这叫做乌龟风。这是一种病,这种病令老头子抬头都显得吃力。老头的眼睛是浑浊的,我在怀疑老头这样一双眼睛,能不能看清我和想想的长相。他的嗓音也是暗哑的,他说,这里没人住的。我们没问他这里有没有人住,他却说,这里没有人住的。他又说,这是李家邦的宅子,已经一年了,没有人住。我说家邦是谁?他说,你居然连家邦也不知道啊,他是本地的大老板。一年以前,他就死了。他又仔细地看了看我,说,年轻人,你碰到不干净的东西了,你得注意啊。
       老头子仍然弯着腰离开了。我也牵着想想的手离开。在回去的路上,想想迟疑了好久说,你是不是心里有事。我笑了,说,没事。想想说,你的脸色不太好,你应该好好休息一下了。我说,好的,我会注意休息的。然后我们就无话了,我和想想间的无话,令我感到别扭,但我实在是想不出应该说些什么。我想,是一个会看手相的女人,让我的一切,开始有了些微的变化。
       几天以后,我仍然一个人在看碟。我没有看三级片,我忽然对三级片没有了兴趣,对想想身体的热情,也比以前消退了。想想有一天半夜里弄醒了我,想想盯着我的眼睛说,你老实告诉我,你是不是有了别的女人。我坚定地摇头说,和你没谈恋爱时,有一些,和你谈恋爱后,就你一个人。想想委屈地说,但是我觉得我们好像不对劲了啊!我的心里有了一些歉疚,于是试着往她身上靠。她终于放开了自己,接纳我。但是我突然发现自己满头大汗,却仍然不行。想想为我擦着汗,想想说,会好的,你可能太累了,以后会好的。后来想想睡了过去,我却睡不着。我想,一个会看手相的女人,让我的生活发生了那么大的变化。我想要再次找到她,我想要知道,她究竟是个什么人。
       我在看着一部叫《旅程》的碟时,又收到了李丽珍的短信。短信仍然像一条蓝色的鱼,蓝色的鱼说,我会看手相,你来尚典9号包厢好不好?影碟正播放着一条一望无际的公路。我想,如果我走在这条望不到头的公路时,我是不是会绝望。我又抬眼看了一下窗外,窗外又在飘雨了。李丽珍一定是一个喜欢雨水的女人。我赖在沙发上,又看了一会儿碟,但是我看不到碟的内容里,除了一条公路以外,我只看到李丽珍的笑影。一个大我七岁的性感的女人,她的眼神像一条丝带,丝丝缕缕地缠过来,将我的手足和灵魂捆绑。我相信我是喜欢她的,喜欢她的安静。
       我仍然穿着灰色的风衣走进了雨中。走进雨中以前,我给想想发了一个短信。短信说,和同学聚会,可能要晚点回来。这条短信发出去的时候,我愣了一下,因为,这是想想曾经给过我的一个理由。手机屏上,短信被打了一个勾,好像是被枪毙了一样。我走在了雨中,雨中有清凉的风,清凉的风挟持着我前行,这是一种愉快的挟持。
       服务生仍然把我领到了9号包厢。我想,包厢里的李丽珍,一定在抽烟。果然,打开门的时候,首先迎接我的是“圣罗兰”的烟雾。李丽珍笑了,她比上次精神了许多,穿着一件蓝色薄毛衣。一件灰色的女式中长风衣,挂在衣帽架上。我把风衣脱下来,也挂在了衣架上。两件灰色风衣发出了欢呼的声音,好像在庆祝一次相遇。我坐了下来,仍然点了那种据说是假的蓝山,当然,也有可能是真的。但是,真与假,有时候有什么区别呢。
       我说你是不是还要给我看一次手相。你分明不是一个会看手相的人,却老是要给人看手相。李丽珍吐出了一口烟,她吸烟的姿势,有着贵妇人的味道。她说,因为我寂寞。我不说话了,我想,其实每个女人都寂寞,每个女人都比寂寞的男人更寂寞。李丽珍没有给我看手相,只是伸过来一只手,像一种动物的爬行一样,或许,是一只出生不久刚学会走路的白兔的爬行吧。一只白兔爬了过来,另一只白兔也爬了过来。白兔盖住了我的手,白兔温柔。
       我们的手就相互地绞在了一起,后来她把我的手心摊开,她用手指头在我手心里挠着,像是兔子在刨土一样。我感到了酥庠,于是就笑了起来。她的头侧了过去,斜着眼睛望着我。她说,你看看你的手纹,你这个人,会有很多女人。我说,这也是命吗?她说,这也是命。我说,你觉得改变好?还是不改变好。她叹了一口气说,有些东西,无法改变。后来我拉住她的手,把她拉了过来,拉进了我的怀里。她就坐在了我的腿上,我的脸贴了她的脸一下,我想,这大概是一场调情的前奏,我看到她的目光里开始积蓄一潭清水,我就想跳进潭水里,来一场游泳。我的手落在了她的腰上,轻轻抚摸着。李丽珍突然哭了,是令我措手不及的那种哭。我的手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没有停下来。我的手爬上了她的胸。她已经三十七岁了,她刚好是本命年,但是她的胸却好像还只有二十五岁。我轻轻抚摸着她,我的抚摸让她闭上了眼睛,又有一串眼泪挂了下来。眼泪流到了她的腮边,她用舌头轻轻一舔,眼泪就落进了嘴里。她把头伏在了我的肩上,有了一种泣不成声的味道。她轻声在我耳边说,你知道吗?那时候家邦也是这样抱着我的。我的耳朵边荡漾着她的嘴巴喷出的热气,但是心却一下子冷却了很多。她又提起了她的先生,她念念不忘的,是一个叫做家邦的男人。那么,我最多只是一个替身。
       我不愿意做替身。但是我不忍心推开她,也不愿意推开她。她是一个鲜活的女人,如果我是牛,她无疑是一丛绿的充满生机的草。我不能因为草对着我说,她怀念羊而转身离去。我仍然抱着她,并且告诉自己,忘掉她提的家邦。李丽珍也紧紧抱着我,胸脯就贴在我的肩上,让我无限幸福。李丽珍说,那是一个雨夜,那个雨夜,有一辆奔驰车在公路上开出了在高速公路上也很少开的速度。那个雨夜,一辆奔驰车开到了一百八十码。它钻进了一辆停着的货车的底下,车子一下子扃了,开车的人死了。我说,是不是家邦,开车的是不是家邦。李丽珍咬着嘴唇说,是的,那时候,我正在家里给他煮汤,边看电视边等着他回来。就在我带你去过的那幢别墅里。我们结婚迟,都是曾有过婚姻的人,那时候我们开始想要一个孩子了。但是家邦没有能喝到汤,他和朋友一起喝醉了酒,酒后驾车,一声巨响,把坐在货车驾驶员里的那个安徽驾驶员,吓了一大跳。
       我拍着她的背,我说都过去了,你别再沉湎在过去了。她坐直了身子,笑了一下,然后匆匆去了一下洗手间。我知道,她一定用清水洗了一把脸,果然回来以后,她用纸巾擦着脸。现在,她平静下来了,她又坐回到我的对面去。她微笑地看着我说,对不起,我失态了。然后她说了两句话。第一句话是,你对你女朋友,好一点。第二句话是,你知道吗,和家邦一起遭遇车祸的,是一个二十二岁的女孩子,才刚刚大学毕业。而他们在一起,已经三年。
       我一下子愣了,但是我的脸上装出那种波澜不惊的表情,以证明我是一个成熟的男人。此后的大段时间里,我们都没有说什么话,只是两双手握在一起,好像是在取暖一样。两双手在纠缠着,像在向对方求助,却没有了欲念。也许,我的手是因为空虚,她的手是因为寂寞。寂寞和空虚,在9号包厢里相遇。后来我的目光落在了墙壁上,墙壁很潮,这是一间潮湿的包厢。李丽珍为什么选择了潮湿,是因为女人喜欢潮湿和阴冷?我的手从李丽珍的手中褪了出来,手指头落在墙壁上。手指头很快就湿了,指尖有了带水的阴冷。我把手掌都盖在了墙壁上,一股凉气就顺着手掌,吸入了我的体内。
       和李丽珍分别时,我们相互拥抱了一下。两件灰色的风衣,看着我们拥抱在一起,它们吹了一记响亮的口哨。李丽珍在我的耳边说,我不是鬼。我笑了,我说我当然知道你不是鬼。李丽珍说,但是我希望我能飞起来,不管是鬼还是仙,我渴望着一次飞翔。李丽珍又说,那你吻吻我。我捧住了她的头,我想那是一个滑稽的动作,因为她的个子有一米七,我不得不略略踮起了脚。我捧住她的脸吻了一下她的额头。很轻的吻,轻轻的触碰而已。我放开她的时候,她说,谢谢你的吻。然后她的手伸出去,从衣架上取下了我的风衣替我披上,轻声说,路上小心些。那时候我的背刚好对着她,我突然想,去年秋冬,家邦离开家的时候,她一定也像现在这样,替家邦披上了外套。而家邦用他的奔驰,接上了一个二十二岁的女孩。二十二岁是什么概念,二十二岁叫做,青春。
       我走了,没有说再见。我想,李丽珍一定目送着我离开,一定会在我离开后,又划亮火柴为自己点一支烟。然后,会有一大段的时光里,她坐在潮湿的9号包厢发呆。
       走出尚典咖啡,我给想想打了一个电话。很嘈杂的声音从耳机里传来,想想说,在唱歌呢。我说,我想你。想想说,怎么啦你。我说,我要对你好。想想笑了起来,说,你变了一个人似的。我笑了一下,关了电话。
       4
       一个多月,都没有再见过李丽珍。有时候,我会带着想想去龙山脚下的铁道旁走走。我们牵着手,在铁道边装作幸福的样子,慢慢地走着。有时候,我会站在那幢小别墅前发呆,小别墅的铁门仍然锈迹斑斑,我想,那一年多以前的故事,大约也该锈住了。这一个多月里,一直都没有下过雨。有时候,我站在窗前,等待着雨的降临。我仍然和想想一起看三级片,仍然和想想一起在被窝里折腾自己的身体。只是,我的脑子里总是若有所思,但却又想不出具体在思些什么。然后,一场雪开始在小城降落。我没有等到冬雨,等到了一场雪的降临。那天我和朋友们在川福火锅店告别,因为是我请客吃饭,所以我收到了火锅店送给我的一把广告伞。我先是在火锅店的门口,看着一场丰盛的雪,然后我撑起伞走进了雪地里。
       南方的雪,总是不大的,没有北方那种齐膝深的积雪。但是于我而言,这却是一阵大雪,眼里看出去,除了白,就不再有其它颜色了。很久以后,在我艰难地走向家中的过程中,我看到了另一种颜色。那是警车的顶灯,在闪烁着,红光与蓝光交相辉映,在白雪的映衬下分外夺目。雪地里围了一群人,我看到了大盖帽的警察,也看到了围观的人群。积雪被踏得乌七八糟,我感到十分的惋惜。我想,多好的雪啊,怎么把它踏成这个样子。然后,我看到了一个雪地上的女人。她是被车撞到的,却看不到一丝血迹。她是内伤,内伤比外伤更易致命。她的脸朝着雪地埋着,手臂张开了,一只手伸向很远的地方,像要抓住什么似的。她的一条腿屈起来了,另一条腿,伸得笔直,像是在游泳,又像是在学习飞翔。我认识那双漂亮的洁白的手,也认识那件灰色的风衣。她的围巾,还挂在脖子上,是方格子的浅色羊毛围巾。围巾的姿势很飘逸,像是在风中舞着一样,或者,像是清浅的水里飘逸着的水草。
       很长的时间里,我都撑着伞那样傻愣愣地站着。我的眼前,是那些正在雪地里看热闹的人群。我不说话,我只是在想着一个曾经风情万种的女人,在尚典的9号包厢里给一个心怀叵测的男人看手相。她像是开在潮湿之中的一朵花,开在暗夜里的一朵花,开在“圣罗兰”的烟雾里的一朵花。我们长时间不说话,只喝咖啡或茶,或者,对视一眼。多么奇怪的一对陌生人,却像朋友一样地交往过。以后,尚典9号包厢不会再出现一个穿绣着牡丹图案的旗袍的女人了,不会出现一个穿灰色风衣的女人了,她的头发卷曲,人中笔挺。现在,一个司机,他脸上的表情比哭还难看。他是一家药厂的司机,因为我看到了货车上标着的厂名。他正在向表情木然长相英俊的一个警察说着什么,他的嘴里不停地呵出热气,也许因为焦急,他说话变得结巴。但是我仍能听清楚他安徽口音的普通话说的是什么。他说,他不知道一个走路歪歪扭扭的女人,怎么会突然出现在他的车轮下。
       我的嘴巴动了动,我想我一定是有话要说。我走到司机的身边,他只有二十多岁,也许正是在热恋着的年纪。我说,她是会看手相的,她的老公已经不在了,你怎么忍心让她也不在了呢?司机愣了一下,没再说什么,我看他的鼻子已经通红了。也许是因为激动,也许是因为寒冷。警察看了我一眼,说,走开。我们在执行公务,你走开。这儿,轮不到你说话。我不再说话,我走到了女人的身边,我看着她在雪地里保持着的飞翔姿势。她说,和老公一起车祸的女孩,和老公在一起已经三年。她死的时候,是不是仍然对这件事耿耿于怀。她的脸朝着雪地埋着,我看不到她的脸,我想她脸上的表情,可能是微笑。我走到她身边,蹲下来,抚摸着她的灰色风衣。风衣的质地很好,但是我叫不出这种料子的名。我还仔细地抚摸着她的方格子围巾,好像在抚摸着一场远去的爱情。一声暴喝响了起来,走开,快走开,你知不知道你在破坏现场。警察赶了过来,一把拉起我的衣领,他脸上红红的,表情有些激动。我说,我认识她,我可以帮助你们做笔录。警察说,走开,谁不认识她,谁不认识她就是白痴。她是李家邦的遗孀。我小心翼翼地问,那,她叫什么名字。
       她叫李丽珍。警察说完,就不再理我。另外两个警察,正拿皮尺在乌七糟八的雪地上丈量着。货车司机正在跳脚取暖。我离开了,我离开的时候想,原来她真的就叫李丽珍。我离开的时候,听到很遥远的地方传来一声脆生生的轻笑。
       在八字桥附近,雪越下越大,是小城十年难见的一场大雪。我的视线,在十米以内。我把手伸到伞外,掌心朝上。一些雪落到了掌心里,遇到手温在瞬间就融化了。我久久地看着我的手,这是一只被一个女人抚摸过的手,看过手相的手,她断言我的爱情多变,断言我还会有其他女人。她让我对想想好一些,我也想对想想好一些,但是,这个好一些,却是很难做到的一件事。我想,雪大概是雨的另一种生存方式,那么,离开人间是不是李丽珍的另一种生存方式?我在雪地里发呆,一会儿,肩上落了许多雪。伞上的雪,积得很厚了。我把伞倒过来,许多积雪就从伞面上滑落,惨叫一声跌在地上。这时候,警车闪着警灯从我身边开过,他们,一定是刚刚执行完公务。而李丽珍,也许已经被拉到医院太平间了。
       小城不大,半小时可以步行穿过全城。我走到了龙山脚下的铁路旁,在那幢小别墅的铁门前发呆。我突然发现,自己变成了一个喜欢发呆的人。一列火车轰隆隆地开来了,火车是热的,火车会把雪给融化。我把身子靠在了铁门上,我的手落在那把巨大的铁锁上。这把铁锁,没有锁住爱情和幸福。手机响了,想想给我发来一条短信。想想的短信不是鱼,鱼是忧郁的。想想的短信,像一只鸟的欢快鸣叫,鸟说,亲爱的,今天我们办公室同事一起有活动,不回来吃。
       5
       
       我经常跑到尚典的9号包厢里听音乐,发呆,抚摸潮湿的墙面。我总是坐在以前坐过的位置上,把手放在桌面上,假想对面坐着一个风情万种的女人,她可以给我看手相。她其实不懂看手相,她只是寂寞了而已。来了几次以后,服务生会径直把我领到9号包厢。这是一个没有人愿意来的包厢,没有窗,不透风,而且潮湿。我猜想,隔墙可能是另一户人家的卫生间,也许,对面的女主人经常在卫生间里洗澡。这样的猜测,令我的脑海里浮想联翩。
       服务生进来添水的时候,我会说,看相吗,我会看手相的。但是木讷的服务生只会笑一笑,说,不看。他居然连谢谢你也不说一声,只给我两个生硬的字,不看。这多少令我有些生气。我给想想发短信,我说,你是不是又聚会了,你的聚会真多啊。想想回了短信,想想的短信说,没办法啊。我猜测想想发这条短信的时候,一定无奈地耸了一下肩。我又发了一条短信,我说我会看手相,你来尚典9号包厢好不好?想想的短信说,你发神经啊,让我到尚典来看手相?我说是的,你有时间聚会,就没时间陪陪我?
       想想最后还是来了。想想走进包厢的时候,环顾了一下包厢的设施,她皱了皱眉,说,真潮湿啊,真阴暗啊,空气真差啊。想想边说边开始脱外衣,那是一件灰色的风衣。我说想想,你怎么也有一件灰色的风衣。想想的风衣刚脱到一半,她停住了,脸上露出吃惊的神色。想想说,是你去上海的时候,买的情侣装啊,两件都是灰色的风衣,你不是也有一件吗?我不再说什么,我想,我的脑子一定是出了一点问题。这件风衣,是我去年从上海买回来的,我居然,这么快就淡忘了。
       想想的左手伸了过来,平躺在桌面上。我摇了摇头,说,想想你怎么连男左女右也不知道。想想的右手伸了出来,放在桌面上。我握住了她的右手,我握着她右手的时候,像是握住了自己的手。我仔细地看着她的掌纹,我第一次如此用心地看和我生活在一起的女人的掌纹。想想的掌纹有些零乱。我说,想想,你的爱已泛滥,你的爱杂乱无章。想想抽回了手,她的脸红了,她说你这也叫看手相。我笑了,我说其实我不会看手相的,我只是,随便说说而已。因为,寂寞了。想想斜着眼睛看我,说,男人也会寂寞?男人寂寞了可以去歌厅抱小姐啊,你又不是没抱过。我无话可说,因为我曾经被想想在歌厅里抓过现行,那时候我正和朋友们一起唱歌,我抱着一个小姐,唱那首《穿过你的黑发的我的手》。想想出现在我的面前,她看了我一眼,什么话也不说扭头就走。我丢下话筒追出去,拍着胸脯对她说,我不想让小姐坐我腿上,是小姐一定要坐我腿上。这件事过去,已经很久了,但是,我仍然记得清清楚楚,并且一直成为想想发难于我的话柄。
       我抚摸着想想的手,把声音放得很温柔。我想我是真诚的,我真诚地看着她清澈的眸子。我说,想想,我要去成都住一个月,那儿有一笔生意,需要我跑过去打理。想想说,成都?有一本书就叫做(《成都,今夜请将我遗忘》,你不会到了成都,就把我遗忘了吧。我说,怎么会,我爱你,相信我,我要对你好。想想的脸部表情稍稍有了变化,她的目光变得温柔了,我走到我身边,在我腿上坐了下来,搂着我亲了我一下说,你今天怎么啦?我说,没怎么,我只是想,我要守住你,要和你,过一辈子。
       想想伏在我的身上,想想的手一直和我的手纠缠在一起。我突然想,以前和想想在一起看三级片,和在床上进行体能训练,是不是仅仅只是肉欲。而现在,我想要好好地爱一个女人。想想说,我去萧山机场送你吧,我开车去。
       6
       在去成都以前,小城的积雪一直没有融化。街上已经没有雪了,但是街边的树上,仍然挂着雪。之后,是下了一天的连绵的小雨。我撑着广告伞走在大街上,路过一家比萨店的时候,看到了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相互搂着腰,钻在一把伞底下,异常亲密地走着。
       我站住了。我把手伸到了伞外,我的手就可以真切地感受到柔软的雨丝。我看着手心里的掌纹,它们组成一条鱼的形状,像是象形文字。有一些行人,奇怪地看着我,我看着掌心里的那条鱼。我看到那条鱼慢慢洇出了眼泪,鱼说,我找不到清水的潭。
       我掏出手机发了一条短信:鱼说,我找不到清水的潭。
       我看到前面正在走着的伞下的一男一女停下了脚步,我看到那个女的掏出了手机,按了几下,然后,她又把手机放回了包里,和那个男的搂抱着继续向前走。这时候我收到了一条短信,短信说,亲爱的,我正在开会呢,什么鱼啊肉啊,你想吃鱼?
       我把手机收了起来。我站在一场小城的微雨里,望着一对男女的远去。我再一次把手伸到伞外,手握成了拳头的形状,然后再舒展开来。我看到一条哭泣的鱼。
       那是我的手相。
       (选自《大家》2006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