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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淘金者]河东
作者:蒋建伟

《文学教育》 2006年 第1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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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阳的锈水在茫茫雪原上流淌。
       清晨起来,我看见河东的门栓儿都冻成了冰木头,“吱吱嘎嘎”一拉,便惊飞了雪地上的一个一个鸟的群体。我使劲揉了揉受到强光刺激的眼睛,乡村的鸟类们都从枝头上跑了,腾起一团团一簇簇的银色花雾。姐姐说:“我可爱的小天使哦,千万别跑远!”可是它们根本不听,棋子一样布满天空,做着许多十分有趣的事情。
       姐姐扯着我的小手前往镇子上置办年货。大路上的积雪早被人踩得一块冰似的,光滑无比,一步一打滑,赶年集的最后一批人一边匆匆忙忙地走着,一边说着各色的笑话在风雪弥漫中相互取暖。突然,一对着装时髦且留有中山头的小伙子唱着《冬天里的一把火》,险些从背后将我们撞倒,滑溜出去好远,但歌声使我们心底更加暖和。
       多少年以后,姐姐成为两个孩子的母亲。只有母亲才会这样问我:“外面雪下大了,你看看还能钓鱼吗?”我的耳畔,于是也便时常回放着两个小外甥的相同片断。姐姐婆家远在十二里外一个叫石营的村子。她和外甥们每次走一趟娘家,都要经过家乡的那条汾河。
       我们都从春天的方向出发,走遍每一朵雪花走过的地方。
       大雪在他们的背上,很遥远地一望,这些背影就像在一张白纸上无限延长的许多省略号。风雪扬起,三姑哭红了一条出嫁的小路,哭她的小小阁楼,哭那些省略号,哭自己断断续续的记忆,族人穷得请不起响器班,无心吹吹打打一番,人人脸上都半阴半晴着,随了一顶哑巴花轿的屁股后。三姑的哭声带有些许温度,大雪便在哭声中消融,我拍遍窗棂儿,大喊这个爱我的女人的名字,看着那些无奈的省略号如何在一张白纸上渐渐远逝……
       有位北方诗人写过一首叫做《怀念河流》的诗歌,我想是专门写给这时候的我的,好在我将近二十年以后才遇见他,不然,我的泪海面积将会一大再大,想一想,我站在一地雪光里,再来回望泪水潸潸中的乡村少年,和候在大红双喜字下的仪表堂堂的男人,便笑着不敢往下想了。然后,我又疯狂地想念我爱的这个女人和那个男人的好,想三姑他们独处后的分离片语,女人目之所及的欢悦,男人顺河而流的情歌:
       毛毛细雨不打雷
       姐弟相爱不用媒
       多个媒人多张嘴
       多张嘴巴多是非
       我的希望就在春天如花蕾般绽放了。终于,那个男人和三姑一道赶着一架古老的马车过来,将我从汾河东边的村庄接了去,拿出许多保存鲜活的枣什,热情招待我。在这个满院枣花的人家,我嘴馋,贪吃贪睡,实现了一个少年时代的冲动和渴望。可惜,我只住了十余天。现在,当我坐在一盏青灯下奋笔疾书我生命里的三姑,这个爱我和我爱的女人时,几乎瞬问,我湿漉漉的心灵颤栗不已。我想起那个男人紧紧抱住他至爱的这个女人,想起他再三重复女人临终搁下的几句话,包括于我们族人的所有眷恋,唉,人们还不及一根灯草的寿命长呢?
       记得,男人对女人说:“抱紧我,您就不会感觉到,世界上只有你自己了!”
       女人对男人说:“抱紧我,您就不会感觉到,世界上只有你自己了!”
       我细数这些岁月的白发,宛如雪花蹚过的一条仄仄的河流,倒挂起来,又是一道精梳山来的飞瀑,最后的瀑水流进一间孤独的屋子里,而我是静坐在屋子里的那个人。
       我们的河东镂刻在我的人生经历里。换句话说,他们泥沙似的堆护在一条河流身边,了无声迹,和零零碎碎的日子们交流一种活着的方式。写写我平原生活里的一些日常细节,总令人欲言又止,欲罢不能……我的美丽乡村?
       这季节,大雪落在他们心上,像是什么也没有发生。
       母亲的叹息遗失在一地雪光里。一路上,我们沿着夹堤的泡桐树人道,有说有笑,树木修立笔直,几乎不见鸟巢。我听见,有人偶尔说了轻轻一声,然后这声音又被一阵风刮跑了。唉,雪下得这么大,鸟会在何处安家?
       很快,我们臃笨的身子失去了惯性,踩出很机械的步子,或者前面的跟后面的咯咯吱吱碰撞一处,最后互相无奈地咧咧嘴笑笑。原本,我们计划要请姐姐来看桥戏的,恰好赶上春季农闲的空隙,乡村人家年年都乐意做这种事儿。我想全家人难得如此热闹团圆,就不得不去了。好在,桥戏在前面不远处,大风刮来桥头上嘈乱的叫卖声,雪花也是如此,时时勾起人的食欲万千。
       此刻,大风雪中闯过来一个妇人,披头散发,薄衣烂衫,两手捧着几根很诱人的油条儿。我能想象出来我当时的馋模样,那种伸出手丫大嚷不休的模样。可是那位我生命中的妇人却戛然停在母亲面前,惊喜地对我扬扬她手中的油条儿,往我的嘴里一塞,用眼睛命令我说,吃吧,吃吧。接着,她在周围的一片惊愕里从母亲怀里抢过我,亲我,逗我,欢喜了好长一段时间。那一刻,母亲说,她找到了世界上最纯美的东西,一种湿与泪共通的文化载体。
       妇人走远了,有许多无法准确定义的苍凉也走远了。我后来问母亲,我那时候为什么恁乖顺,母亲抱住渐已成年的我泣不成句,只是一味流泪。对于疯女人送我油条儿吃一说,更多的人说我命中大贵,福禄一生,于是我更加想念起这位心地善良的疯妇人来。听说,她也曾做过母亲,但不幸的是父子染病双亡,她一夜变疯而已。至于后来,没有人知道老人到底浪迹哪村哪寨,是死在路边破草庵子里还是干沟什么地方。
       临近晌午的样子,我们见到早早候在村头的姐姐一家人,他们自然聊起了那个妇人逗我吃东西的特写镜头,不过聊得最多的是今年的桥戏。
       凡寨子里挖过河道的人们,很早就流传有“镇河兽”的说法。我想,河流本该属于温驯平和的一族,何有妖魔鬼怪之言。后来我来到县城图书馆里偶然读到若干文本,竞有“宝塔”和“镇河妖”的诸多典故,着实吓了一跳,于是,我就出差到了河南周口,见到了镇守在沙颍河畔的那头大铁牛,雄劲十足,我查阅了当地的有关史书记载,更加坚信“镇河兽”确非空穴来风。
       我笔访过那些背负历史的老人们,他们会一脸虔诚地对你说,咱这汾河只是豫东平原上的一口唾沫,小得很哩!接着,他们更不相信什么“镇河兽”、“镇河妖”云云,他们定会向你细数河流的历史小桥的历史还有祖人们的历史。好像是,在乡村人家的眼里,桥,构成了祖祖辈辈们邻水而居生生不息的镇河图腾。
       迟暮时分,我爬上大堤,看远近村寨向上升起的袅袅炊烟,听村寨里狗的哭声,母亲河边抒情的捶布音乐,啪嗒啪,啪嗒啪,镇得那些涟漪儿小手拉着小手,追嬉着,大笑着向远处的薄冰们跑去。如诗的画卷里,我聆听一个冬天和半个春天的故事,雪花的火焰燃烧了整个河流,向广袤的平原世界延伸。男人汲水歌唱,火鸟一样展开翅膀,飞进被墨汁打湿的漫漫夜黑中。
       我雄性的河东,雌性的河流呵,我不知道,今夜该怎样入眠。
       (选自《百花洲》2006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