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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事情往往是这样，你越是害怕，害怕越是靠近你，追着你不放。我亲眼目睹了一个人是怎么样被死亡夺走的，亲眼目睹了一个活生生的人死去的全过程，亲眼目睹了一个使我一想起来就害怕的死者。
       那是伏天里刚刚吃毕晌午饭时节。天气热得连院门前的石头似乎也在喘气，空气是烫热的，布鞋踩在地面上，脚板也是烫热的。吃得晚的人大概正蹲在巷道里或房檐台上抹着汗水吃饭。憨憨叫我去“耍水”，他一喊，我放下饭碗出了院门。我们几个结伴出了城堡，顺着城墙跟的那道慢坡下到了涝池岸。涝池里的水纹丝不动，一些干枯发黑的树枝浮在上面，一些颜色发绿发黄的脏物浮在水面上，假如风一吹，它们就会漂到一边去。从涝池里的水面上我领悟到，为什么那些渣滓浮在水面上。沉渣一旦泛起，水就会变。令人讨厌而可憎的沉渣往往十分显眼！我们脱得一丝不挂，钻到涝池里去“打漂水”。涝池里的水温吞吞的，一钻进去，真舒服。我们几个刚刚学游泳，不敢往涝池当中的水深处去，只是在离岸边很近的浅水处玩水，我们浮在水上，用双手不停地刨，双脚不停地打，那昏黄的水被我们打得四处乱溅。最痛快的游戏就是站在浅水中，彼此给彼此泼水，说是泼，其实是推，手臂贴住水面，手掌使劲向前一推，水就泼在对方的头上身上了。玩了一会儿，我们觉得不过瘾，憨憨上了岸，将自己的粗布裤子拿来，用布条子裤带将两个裤口扎紧，裤子的开口处向水中一按，裤腿中充满了气。憨憨趴在裤裆处，那条裤子像条船似的载着憨憨向涝池当中游去了。我和石头也学着憨憨的样子，用裤子做船，向涝池当中游。我们三个还没有游到涝池当中，憨憨忽然喊了一声：“有鬼！”这一声，把我的害怕唤醒了，我吓得身子向一块儿缩，赶紧向岸边游。石头大概也被吓得不轻，他不知怎么的，把裤子里的气放掉了，游了几步远，游不动了，连呛了几口水，据他说，喝进肚子里的脏水不少。憨憨拉住他的手腕，靠自己那只“船”把石头拉到了浅水处。蹲在浅水处，我们几个惊魂未定。我问憨憨：“真的有鬼吗？”憨憨说：“有。”憨憨说：“鬼拉住我的脚腕拉了一把，我的脚腕上像扎了一针。”憨憨这么一说，我们几个不敢再往水深处去了。虽然，我还不知道“鬼”是何物，但在我的想象中“鬼”肯定是要人命的东西。我们将裤子拧干，搭在涝池岸的草丛上，等待着裤子晒干。我们蹲在一二尺深的水中，无聊地玩水。
       就在这时候，刘天海下了涝池的坡。刘天海四十多岁，个子不高，瘦瘦的，一张猴儿脸，胡髭稀稀拉拉的。刘天海站在涝池岸脱了衣服，也是脱得一身精。他下水时，憨憨小声说：“你们看刘叔的黑×。”我们几个惹得哈哈大笑。刘天海站在浅水处，一边向身上撩水，一边说，碎崽娃子，笑啥哩？我们几个又偷着笑了。站在水中的刘天海没有摘掉他那顶颜色有点发黑的脱了边的草帽。
       刘天海一边撩水一边唱眉户小调：“一盏灯呀嘛二盏灯，三盏灯呀嘛四盏灯……”陵头人都知道，刘天海是个嘻嘻哈哈的庄稼人，心里不搁事，油锅溢出来了也不发急。他尤其爱唱戏，据说，他的父亲没了，母亲叫他去姑姑家报丧，他一出村口就吼开了秦腔：“再不能身披战袍挂锦绸，再不能八宝玉带腰间扣，再不能粉底朝靴蹬双足……李广为国饮恨壮志未酬……”迎面走过来的村里人问刘天海：“天海，啥事把你高兴得又唱起来了？”他说：“我去报丧呀。”他似乎这才记起来，父亲没了，他不能唱了。
       那天晌午饭后的刘天海没有吼秦腔，他只是依依呀呀地哼着眉户：“三盏灯呀嘛四盏灯……”他悠闲地唱着悠闲地向水深处走去了。昏黄的水淹上了他的腰，几乎到了他的脖颈处，他还在唱：“五盏灯呀嘛六盏灯……”水已经淹上了他的脖颈以上，我们似乎听见“九盏灯”是从水里冒出来的，而不是从他的嘴里唱出来的。我们总以为他是和水玩，总以为他会潜水，我们首先看见的是那顶发黑的草帽在水面上漂浮，其次才看见，他那乌黑的头发如同茅草一样在水上打了个旋，然后，他就不见了。
       是憨憨首先意识到刘天海出事了。他说了一声：“天海叔叫水淹了。”他精着身子跑上了岸，向坡上面奔跑。我和石头什么也不顾，也向岸上跑，向坡上面跑。我们一边跑，一边呐喊：“淹死人了！淹死人了！”
       正好，我家隔壁的冯见明叔叔出了城堡，走上了土桥，明叔一见我们失魂落魄的样子，就问：“谁淹死了？”憨憨说：“是刘天海叔。”见明叔从土桥上踅回来，奔跑着下了涝池里的坡，他连衣服也没有脱，就进了水。见明叔过过鸭绿江，当过志愿兵，他会水。我们几个站在岸上，不眨眼地看着见明叔一头钻进水里，又从水里伸出了脑袋，如此反复了几次之后，他抓着天海叔的一条胳膊游过来了。见明叔把天海叔抱上了岸。这时候的涝池岸边已围满了庄稼人。村子里的牛医生挤进人围的里圈，他蹲下去摸了摸天海叔的脉搏说，人没事了。天海婶扑通跪倒在地，扑在天海叔的身上大哭不止。我最后看了一眼天海叔，看了一眼他那一丝不挂的样子，看了看他那胡子拉碴的像土地一样发黄的脸。死了的人无疑是可怕的，尤其是天海叔那半张着的嘴那不肯合上的圆睁的双眼那凌乱的头发极其丑陋。涝池里那昏黄的水极其平静，天海叔的那顶旧草帽静静地浮在水面上。究竟天海叔是有意识地走进水深处去的，还是不会水而被淹死的，没有人再追问。
       原来，人死去是这么简单。人世间和“阎王殿”只隔一层纸，一捅就破。也许，由于天海叔的死去太偶然了，我对偶然有了深切地感悟：“偶然”就蹲在人生的路口上，随时会扑出来，咬你一口的。我从小就有了命运感——人生完全是由诸多个“偶然”组成的，这“偶然”就是农村人所说的“命”。一个人从生下来到离开这个人世间，无法摆脱冥冥之中左右你的存在的“命”。随着人生历经的事情越多，我的宿命感越强烈，我觉得，人的一生在一个“场”中生活，你还未出世，这“场”就给你设置好了，你一辈子也离不开那个“场”。
       也许，由于我过早地目睹了死亡，我更加珍惜人生，珍惜生活。我以为，对任何东西的得来都要加倍珍惜，不可轻易抛弃，包括荣誉、爱情以及苦难和伤痛。我眼看着在我的周围，有些人像唾瓜子皮一样很潇洒地将爱他（她）的人唾出去了，我不只是觉得痛心、惋惜，我以为这些人没有历经人生的洗礼，他们其实对活着的理解很浅薄，以为金钱、权力、美色就是人生的大餐。他们并不知道人生的味儿很醇厚，那醇厚之处并没有在于你拥有多大的权力，并没有在于你手中有多少钱财，并没有在于你消费了多少美女和俊男。像牛一样劳动是人生不可或缺的内容，不停歇地创造是人生最美的享受，这是我过早地目睹了死亡之后得到的最大的启示。我渴望的是拥有一份真情，渴望拥有人的心灵，渴望被人爱，也渴望爱我所爱的人，因为这些东西很经典，要获取，确实不容易。命运不会亏待为它付出代价的人。只要有付出就会有收获。有白享的福，没有白受的罪。因此，我崇尚奋斗，崇尚不断地挑战命运，尤其敬佩那些不屈不挠地搏斗人生的人。
       （选自《中华散文》2006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