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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硕士论坛]汪曾祺晚期小说创作的老年心态
作者:游 云

《文学教育》 2006年 第1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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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汪曾祺二十岁开始小说创作,蹉跎断续,四十余年,年逾花甲,重新提笔,创作了《受戒》、《大淖记事》等名篇佳构。作为一个“大器晚成”的老作家,汪曾祺对年龄是很敏感的,他在许多文章中谈及自己的年龄。从花甲到古稀,汪曾祺“静思往昔,如在目的”,其晚期小说创作也从而表现出浓厚的老年心态。
       一、近事模糊远事真,老去文思忆旧情。
       人之一生感情最深的莫过于故乡、父母和童年。离开故乡很远了,但故乡的蟪蛄之声尚犹在耳。“仍怜故乡水,万里送行舟”,不管走到天涯海角,故乡总是忘不了的,童年总是忘不了的。因为那里有我们最真挚的情感依托。对个体来说,年轻气盛的时候也许不会轻易觉察思乡之情;待到天增岁月人增寿,人在旅途坎坷寻觅,精神漂泊得久了,这时眷顾乡土的情愫,精神还乡的渴望便会表现得强烈而执著,因此老年人更喜欢回忆。正如泰戈尔的诗“旅客在每一个生人的门口敲叩,才能敲到自己的家门;人要在外到处漂流,最后才能走到最深的宫殿”。汪曾祺19岁离开家乡求学在外,四十余年坎坎坷坷,1981年他重回故乡,儿时梦、怀乡情被触发,之后他便开始了一个以故乡、童年为题材的小说创作高潮。
       黄子平曾指出“《受戒》、《异秉》的发表犹如地泉之涌出,使鲁迅开辟的现代小说的多种源流(写实、讽刺、抒情)之一脉得以赓续”。但同以往的乡土抒情小说相比,汪曾祺的回忆具有老年心态的特殊性:第一,如果说以往的乡土抒情小说长于绘,把童稚眼中的新奇世界细细描绘;那么汪曾祺则长于说,将老者倾心的典故风俗娓娓道来;第二,充满怀旧情调的叙事。同以往的乡土抒情小说相比,汪曾祺的回忆只是以过去为关照点,视角总是局限于过去,对过去的回忆不是用来与现在对比,也不是为了展望未来,时态上缺乏延展性,小说氤氲着浓厚的怀旧的情调。
       汪曾祺认为:“小说就是回忆”。与其40年代的小说创作不同,这一时期汪曾祺沉湎于对以往生活的回忆,多是以他生活过的高邮、昆明、北京、张家口为题材选择的背景,几乎没有什么当下现实的题材。从85年开始汪曾祺遇到了题材越写越狭小的问题,92年以后他把写作的重点从小说转到了散文。“庾信文章老更成”,一般来说,青年人富于直觉,老年人长于深思。感慨较深、寄兴稍远,写散文的确是明智之举。
       写散文的同时汪曾祺仍从事小说创作。部分小说素材在散文中已经出现过,小说只是把它们移植过来或扩展而成。他曾说:“老态之一,是记性不好。但是一些旧事,包括细节,却又记得十分清楚”,许多小说因此显得很琐碎。特别的是,在去世得前一年(96年),汪曾祺对“文革”中自己熟悉的人和事进行了集中回忆,用几个系列的小说暴露“文革”期间扭曲的社会文化心理,具有了其以往小说不曾有过的批判性。
       二、顿觉眼前生意满,须知世上苦人多。
       老年心理学家发现,随着对现实的看透,老年人对现实生活中的追名逐利逐渐淡薄了,对充满矛盾的谜一样的人生旅途,有了自己的认识。他们悟到了内心诗的祈祷,开始以平等、平和、善良的眼光来看待人,看待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具体到汪曾祺也是这样。在四十年代的小说中,汪曾祺对笔下的人物是带有悲观色彩的尖刻、嘲弄和玩世不恭的态度;而八十年代初他对人物怀着“不可言说的温爱”。汪曾祺的这一变化可以从《职业》的首稿和重写稿的对比阅读中直观的看出来。
       《职业》的首稿写于47年,83年重写稿发表。从前者的叙述中,我们看到的是一个日渐油滑的小孩,已经没有了质朴的气息,处在社会的低层,但仍欺负比他更弱小的人,露出阿Q的尾巴。从叙述中可以感受到作者厌恶、嘲讽的态度。在这样的背景下写他学“捏着鼻子吹洋号”,孩子显得更玩世不恭,读者也就更厌恶了。后者与此不同,作者先描绘出各种吆喝声,把它们定格成为一种人生的背景,这时小孩出场了。从作者主观色彩浓厚的叙述中,我们看到的是一个质朴、勤快的孩子,生活的苦难虽早早压在他的身上,但他非常懂事。作者对他充满了怜悯、赞扬之情。在这层层渲染的背景下写他学“捏着鼻子吹洋号”,会让人忍不住发出这样的悲叹:“他还是个孩子”,悲悯之情,油然而生。
       这种态度变化当然不是偶然的。汪曾祺曾说:“‘顿觉眼前生意满,须知世上苦人多’,我对笔下的人物是充满同情的,我并不鄙薄他们,我从他们身上发现了一些美好的、善良的品行”。在汪曾祺笔下,王淡人、谈甓渔、高北溟等传统文化熏陶出来的知识分子,不求闻达、急公好义、正直磊落、待人以诚、重名节、讲情义、施仁爱,他们寄托了汪曾祺的道德理想;在明海、小英子、果贩叶三等普通劳动者身上,作者看到了自然率直的人性,淳厚质朴的人情,乐观健康的生活情趣和勇敢执着的生活信念,他们寄托了汪曾祺的世俗理想;就算是对损人利己、见利忘义的李三和愚顽不化、萎靡不振的八千岁之辈,他也没有尖锐的批判,只是给以温和的嘲讽。“我写的人物,有一些是可笑的,但是连这些可笑处也是值得同情的”。温情和悲悯紧密相连的,对笔下人物善良的品格,汪曾祺用温情的笔调细细描述;当造化弄人、人物命运多舛的时候,他的笔下又自然流露出悲悯的情怀。
       当汪曾祺处在小说创作高峰期的时候,新时期文学的发展也日趋繁荣。悲切的伤痕文学、沉痛的反思文学、激昂的改革文学悉数登上文学大舞台。汪曾祺倾心于追怀往事,用温情悲悯的态度来对待人物,因此他的小说建构了一个和谐、美好的人性世界,同主流文学保持了较大的距离,有研究者也因此指出,“真正是新时期步入人性的历史门槛的,不是《班主任》(刘心武),而是手里擎着《受戒》的汪曾祺”。
       三、万物静观皆自得,四时佳兴与人同。
       五十知天命。当一个人经过了孤独、苦闷、迷茫以及孜孜不倦的探求之后,许多复杂的世事在他眼里反而变得简单明了。这是一种超越。年逾花甲的汪曾祺正处在这样一个“蓦然回首”的境界。几十年的政治风云和文学潮汐过去了,留给他的是通达,通达就是对世事看得很清楚,很通澈,不容易着急、生气、发牢骚;是淡泊,淡泊是文品也是人品,一个甘于淡泊的作家,才能真诚地写出自己所感受的生活;是幽默,幽默就是用一种善意的含情的微笑来看这个世界的一切。
       “万物静观皆自得,四时佳兴与人同”。用一种超功利的眼光看世界,则凡事皆悠然。这种达观知命的心态寄托在他笔下人物的身上,形成了一个具有平和散淡性格的人物系列:《故人往事》中收字纸的老人,化纸之后,关门独坐,门外长流水,日常如小年;《故乡人》中的王淡人每于看病之余,临河垂钓,一庭春风,满架秋雨;《徙》中的谈甓渔傍花随柳,信步所之,喝得半醉,找不到自己的家。
       汪曾祺的这种达观知命的心态是其晚期小说创作中所特别流露出的。这从《异秉》的重写中可以明显看出来。48年的《异秉》是对生活的一声苦笑,揶揄的成分多,甚至有点玩世不恭,对世事彷徨、无可奈何。汪曾祺说:“我自己找不到出路,也替我写的那些人找不到出路”;80年重写的《异秉》不仅对下层市民有了深厚的同情,而且通过王二勤劳致富的描绘,从侧面告诉人们命运的真实——“干什么都要靠自己的双手”。汪曾祺说:“这些小说所写的人和事,大都是我十六七岁以前得到的印象。为什么我长时间没写,到了我过了六十岁了,才写出来呢?大概是因为我比较成熟了,我的世界观比较稳定了”。
       汪曾祺90年代的小说特别是《当代野人系列》中大规模出现“死亡意象”,在作者笔下,人活一世,草活一秋,许多人都死了。然而死又是不一样的:善良淡泊的人活到九十九,无疾而终;心胸邪恶的人总是心肌梗塞而死,就是死了,人们也不会记得。当然活着更是不一样,好人靳元戎现在还活着,满头白发,四两衡水老白干照喝不误;坏人郝大锣没当上局长,倒得了小脑萎缩,生不如死。同期他写了《却老》、《祈难老》、《老年的爱憎》等散文。在文中他写道:“我不太怕死,我是希望多活几年的,我要多看看”,他甚至说:“看相的说我能活到九十岁,给我看过相的都说我能长寿”。把两者结合起来,汪曾祺这一时期的老年心态便不难发现:在这些“死亡意象”中死亡同达观知命的人生姿态,同善恶终有一报的道德判断联系在一起,而汪曾祺正是一个安于竹篱茅舍小桥流水的人。
       汪曾祺晚期的小说之所以具有和谐、自由,古雅、素朴的审美风格,同他创作中的老年心态的影响是分不开的。随着题材的越写越狭小,老年心态消极性的逐渐显现,汪曾祺的小说创作也遭遇了困境。虽然是“衰年变法谈何易”,但他仍积极探索“新笔记体”,尤为难能可贵的是,他认真地学习青年作家的创作,有意识地溶入更多的现代主义,部分克服了老年心态的消极影响。这种态度尤其值得推崇。
       游云,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硕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