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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作快评]深秋的小妮
作者:叶 弥

《文学教育》 2006年 第1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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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深秋的黄昏早早就来了,一整天昏沉沉的污浊的天空这会儿倒清朗起来。天空里晕染上一层薄而透的黑色,黑色下面笼了若有若无的白雾。值得看的是西边一小块天空,从上到下,依次排列着由浅到深由绚丽到暗沉沉的紫色。
       紫色下面,银杏树叶都黄了。一条长满银杏的路,在这个季节是美妙的,油亮而呈现着半透明。它令人产生一个错觉,似乎只要定眼看着这些半透明的黄叶,突然在某个一瞬间,这些油亮的叶子连同树干就会通体透明。就如我们在神话里看到的天堂,许多东西都是透明的。
       银杏路边有一所小学,不新不旧的,门口靠大马路的地方停着一些自行车。
       一个穿着褐色夹克的年轻男子走进校门,他下巴留着一小撮漆黑的山羊胡子,看上去有点游手好闲不务正业。这不,看门的立刻把他喝住了,口气挺不尊重的:“喂!叫你哩,你上哪儿去?”
       山羊胡子站住了,把手从口袋里拿出来放在大腿两边,讨好地说:“你不认识我啦?我家就在边上,我走过你这里时,老跟你打招呼的。”
       看门人打量他一眼,仿佛是有些认识的样子,脸色缓和多了,但口气还是强硬的:“没问你这个,你进来干什么?”
       山羊胡子苦了脸,摆出一副无奈的样子说:“我女儿的班主任叫我来谈谈,她的功课总也上不去。老师说怪我们家长不管她。怪就怪她的妈,这个死女人精神空虚,老朝舞厅里跑,最近好像在舞场里有了个相好的。”
       看门人听了山羊胡子一番家庭秘事,脸面完全松弛下来,问:“你闺女哪个班的?”
       山羊胡子回答说:“五年级二班,叫罗小妮。我叫罗大佑。”
       于是看门人说:“好吧罗大佑,你进去吧。”
       山羊胡子东一拐西一溜地来到花园边上,这个小花园连着学校的操场。他女儿的班级就在操场边上。山羊胡子蹲到一排冬青树后面,伸长了头颈朝外面张望。他看见女儿与一群女同学在操场上跳绳,就站起来挥手大叫:“罗小妮,罗小妮……”
       跳绳的那群孩子中,有一个女孩子说:“罗小妮,那是你爸爸,他在叫你。”罗小妮说:“别理他,我看见他心烦。”
       话是这么说,罗小妮还是收起了绳子,朝她爸爸走过去。山羊胡子说:“你不要这么冷着脸好不好?我胆小,我看见你这样心里很害怕。”罗小妮不吭声。山羊胡子说:“我今天到你刘伯伯家里去,他要我给他弄一棵五针松盆景。我想正好你们这里有。我蹲下来拔,你给我望望风。”
       罗小妮说:“你敢。”
       山羊胡子生气了:“你这是什么思想感情?”
       罗小妮转过头去看她那群跳绳的同学。山羊胡子央求道:“好孩子,爸爸打牌输得一塌糊涂,欠你刘伯伯好多钱。”
       罗小妮站在那儿一动不动,淌下两行眼泪。山羊胡子搓着手说:“你是个要强的孩子,生在我们家是可惜了。你妈和我都对不起你。但是你要认清现实,现实就是这样的……我和你妈都认清了现实,所以过得很快活,她到外面找一个姘头,我也在外面找一个。”过了一会儿,他看看罗小妮的脸,见她脸上的两行眼泪已经被风吹干了,但神色还是那么坚决。他只得死了心,说:“好吧,我走了。你是个狠心的孩子。我告诉你,我没好日子过,你更没好日子过。”
       山羊胡子裹紧了夹克衫,悻悻地走出学校。他在校门口看见一个女人,那女人一看到他就把大衣领子朝上一竖,遮住浓妆艳抹的脸,然后开始小跑。山羊胡子紧跟着她跑起来。两个人跑了一阵,终于跑不动了,一前一后地停了下来。山羊胡子弯着腰喘着气说:“死女人,天要黑了,你回不回去烧晚饭?”那女人连喘带咳地骂道:“你追我干什么?你不能烧吗?哪条法律规定男人不能烧饭?”山羊胡子被她呛了一下,倒也不生气,说:“我们俩都是想得开的快活人,就是亏了小妮了。”女人白了他一眼,说:“她自己想不开,怪谁?我也不高兴回去看她那张苦瓜脸,她骂起我来就像她是我老师一样。”
       山羊胡子刚走,罗小妮就被班主任叫到了办公室。她这次测验是全班倒数第九名。班主任是个三十几岁的女人,结婚六七年了,刚怀着孕,既焦虑又幸福的样子。
       班主任说:“罗小妮,叫你爸爸来,他怎么没来呢?你爸爸没空,妈妈也没空吗?”
       罗小妮说:“是的。他们都没空。老师,你以后不要叫他们来了,我会把功课学好的。”
       班主任说:“当然,功课是一个方面,另一个方面……我很担心你。你为什么总是不快乐?”
       罗小妮用力地看了一眼班主任。
       班主任是个漂亮优雅的女人,衣着打扮都是淡雅而有品位的。她的男人在法国工作,所以她也有点外国人的派头,身上一年四季洒着法国香水,显得与办公室里的女同事们不一样。
       她把罗小妮拉近自己,小声地问:“你告诉我,为什么总是不快乐?是不是家境不好,怕被人看不起?”
       罗小妮不说话。
       班主任把头凑近罗小妮:“班上的赵彩玲,她家的家境比你还差,人家不是快快乐乐的,又健康又大方?你爸爸是个快乐的人,你妈妈我也见过,她的性格也是很大方坦然的。你对前途要有信心,也要有自信。我小时候家里跟你差不多,你看现在……我不是好了吗?”
       罗小妮在班主任的目光里低下脑袋。片刻,她转身走了。
       班主任不悦地对桌子那头的同事说:“这个罗小妮,怪怪的,谁也不知道她心里在动什么脑筋。你看,一声不吭就走了,规矩都不懂。她那个家也真是的……少有。”
       罗小妮回到教室,收拾起书包。在大门口,她又碰到她那帮跳绳的女同学,她们在门口看见一条流浪的小哈叭狗,便围着它议论个不停。罗小妮走出来后,她们就结伴一起回家。有点晚风了,风不大,银杏树叶在风中微微蠕动。
       “那条小狗真可怜,马上天就冷了,它会不会被老天爷冻死?”一个女孩说。
       女孩们围绕着小狗会不会被冻死的话题说个不休。罗小妮不说话,她不觉得这条小狗有什么可怜,它不过面临着一个冬天的寒冷罢了。那有什么关系呢?罗小妮家中没有空调,冬天的时候她是穿着棉袄棉裤睡觉的,即使这样,半夜里还会被冻醒。
       七八个中学里的男孩骑着单车从她们身边呼啸而过。一个脸蛋红扑扑的男孩朝气蓬勃地喊道:“嗨,小姑娘,你们在谈理想吧?”
       一个女孩子快嘴快舌地回应他的话:“是啊!不谈理想谈什么?”
       真的,理想是什么呢?对于五年级的女生来说,理想就是长大以后想干什么,或者是长大以后想拥有什么。这是个十分容易回答的问题,一会儿大家就说完了这个话题,惟独罗小妮没有说话。于是一个女生就说,罗小妮不敢有理想,因为她的爸爸老是赌钱,妈妈老泡在舞场。
       罗小妮落在后面。其实她早就在日记本上记下了自己的理想,刚才她听了女同学的理想,觉得自己的理想太小,所以决定不说。她的理想是:在古城墙的脚下开一个小小的咖啡馆,放着悦耳动听的音乐,打着漂亮的灯光,天花板上飘着五颜六色的气球。
       走着走着,一个女孩子指着路边的一扇门说:“你们看,这就是罗小妮的家。”
       另一个女孩子嘀咕道:“哇噻,好有趣啊!”
       罗小妮的家紧挨着马路,路基很高,窗子快接近地面了,有一部分的门是窝在路基下面的。马路上车来人往,灰尘四起,这幢破旧的楼房灰头土脸的,靠马路的窗户上全都积满了厚厚的尘土。总而言之,这是一幢贫民的屋子。它也许会在某一次城市规划中被拆除,居民们被安置到比较好的房子里去,但命运这个东西是不可改变的。况且这只是一个乐观的猜想。
       女孩们好奇地站着,她们突发奇想,回头喊罗小妮:“罗小妮罗小妮,你快来开门,我们要到你的家里参观参观。”
       罗小妮很大方地从后面走上来,平静地打开门。屋里非常暗,看不清到底有些什么,到处都有一股霉味,女孩们偷偷捂着鼻子,匆匆地四下里转了一圈就要走了。一个女孩子建议说:“罗小妮,你家里应该开开窗户透气。我妈说的,开窗通气有益健康和卫生。”罗小妮说:“我家不能开窗户的。你没看见窗户都被钉死了?”又一个女孩说:“罗小妮,你家里实在不怎么样,连电视机都没有。”罗小妮连忙打开一间屋子,跑进去,对她们喊道:“你们过来看!”她“刷”地打开了灯光。灯光一亮,女孩们马上看到了大床的脚那儿有一台小电视机,电视机上面蒙着一块红丝巾。在这个时候,这样寒酸的环境下,这块红丝巾显得如此可爱,如此重要。
       马上就有一个女孩嚷嚷起来:“罗小妮,你把你头颈里的丝巾放到电视上去了。你真虚伪!”
       女孩们一哄而散。
       罗小妮在她父母的床上坐了一会儿,决定到菜场里去买几个鸡蛋和咸大头菜,她得为自己准备晚餐。
       她关上门。就在这时候,她的小小的心猛然一惊,她看见布满灰尘的窗户上被人写了两个大字:狗窝。
       字迹是新鲜的,因为两个字清清楚楚干干净净。罗小妮中午回家的时候,窗户上还是没有字的。就在刚才进门的时候,罗小妮也没有看到这两个惊心动魄的字。
       她在字前面站了一刻,而后,就走开了。她没有去擦这两个字。
       在菜场,做春卷的胖阿姨告诉她,她家的猫总是偷人家鱼吃,下午被鱼摊上的王阿大捉住了,一顿猛打,差点打死,要不是两个来买鱼的老人家求情,这条猫现在就是死猫了。
       胖阿姨还问她买的菜都买好了没有,她把一斤鸡蛋和两个大头菜给胖阿姨看。胖阿姨说:“可怜,小小年纪还要照顾自己。我家孙女连头发都要她妈给她梳。”罗小妮一脸阳光灿烂地说:“胖阿姨,我可能长大以后命特别好呢。”胖阿姨说:“可怜,可怜!但愿如此。”
       罗小妮一走开,在胖阿姨边上摆菜摊的小徐就说:“胖阿姨,你不要去可怜她,我知道这个小姑娘难惹得很,脾气坏得很,骂起她的爹娘就像骂小辈一样。”
       罗小妮走到菜场外面,看见了她家那只大狸猫。它饿得身体瘪瘪的,毛凌乱而黯淡。它站在一间平房上面,一动不动地看着罗小妮,罗小妮也站在下面看着它。看着看着,罗小妮咬着嘴唇无声地哭了起来。罗小妮的眼睛长得细细长长的,她无声哭泣的时候,眼睛弯成了一条缝,睫毛上沾满泪珠。菜场里外满是匆匆走动的人,但是没有人去注意这个小姑娘的可怜或可爱。晚霞在天边消失了,留下一些紫黑色的云块。眼看着天就要黑了。
       和往常一样,罗小妮的眼泪很快就被风吹干了。她的母亲曾经说,罗小妮从小到大,从来没有真正哭过一场。罗小妮的母亲却是个会哭的女人,她受了委屈在家里哭不够,有时候还坐在大街上哭,一边哭一边用手拍打地面。一点也不顾及陌生人的眼光,好像大街就是她的闺房一样。女人们围在她的身边,一边劝她,一边互相说自己的事。等到她不哭了,女人们也说够了,各自回家。罗小妮的妈妈从地上爬起来,回去重新抹脂涂粉。
       猫从屋顶上跳下来,慢慢踱到罗小妮的身边,围着罗小妮转了几圈。罗小妮说:“咪,我没东西给你吃。”猫听了以后就焦躁地用身体磨擦罗小妮的腿,它饿坏了,所以很用劲,身上的瘦骨头硌得罗小妮的腿有些疼。罗小妮抬高了声音说:“咪,我没东西给你吃。”猫马上停止动作,看了罗小妮一眼,走开几步,对着罗小妮坐下来,神情漠然。
       罗小妮问它:“你偷人家东西是吧?还被人家打。告诉我,你是不是偷人家的鱼了?”她睁大了眼睛仔细地观察一番,看不到猫身上有伤痕。猫有九条命呢,猫是个最能经受棍棒的动物。
       罗小妮想了一想,觉得还是应该对猫说一些另外的话:“你长得不好看,性格也不讨人喜欢。但是你要坚强,再饿也不要去偷人家的东西吃。等我长大以后赚了钱,我天天让你吃鱼。你吃饱了鱼就躺在地上晒太阳……”
       猫没等罗小妮再说下去,忽地跳走不见了,它身上的黑灰条纹比它慢走了一步,留在空气中闪了一闪才消失。
       罗小妮也走了。她刚才站着的地方有一个算命看相的地摊,那摊主是个油光光的河南人,眼神贼亮。他在菜场外面摆了三年多的地摊,对周围的居民了解得一清二楚。他在边上不声不响地听了罗小妮对猫说的一番话,感叹道:“这孩子,心比天高。可惜面相不好,怕是个薄命的——我看人是很准的。”
       他自言自语。他面前人来人往,但没人在意他在说什么。
       西边紫黑色的云块也在渐渐消散,从东到西,整个天空的色彩呈现出和谐的淡绿色。薄薄的,贴纸一样的月亮静候明亮的时刻。
       菜场的外面就是大马路,罗小妮出来的时候,看见十字路边一群人吵吵嚷嚷的,许多人跑着去看。罗小妮想了一想,决定去瞅一眼。因为拎着鸡蛋,所以她就站在人群外面。
       一会儿,人群破了一个缺口。缺口里出来一个年轻的交警,手里揪着一个人的领子,这个人穿着褐色夹克,留着山羊胡子,不是别人,是罗小妮的爸爸。
       罗小妮的心跳了起来。肯定是发生了什么事,但是她一时搞不清。她只看到她的爸爸像一只虾米一样弓着腰,脸上带着谄谀的笑容。罗小妮细长的眼睛慢慢地转了一圈,她发现她的邻居们也来了不少,他们的脸上都带着笑容。
       小警察掏出一个小本子,问:“你叫什么名字?”罗小妮的爸爸低着头大声回答:“罗大佑。”人群里有人说:“他又叫罗大佑。”小警察说:“唱歌的罗大佑?我也喜欢。”罗大佑说:“他的歌我会唱不少,我唱一首歌你放了我吧。”小警察说:“不行。”他想了一想又说:“真的不行……我看你这个人还是挺乐观的……你知不知道偷自行车是犯法行为?”罗大佑说:“知道。我是生活所迫。”他抬起头朝人群里张望,喊道:“老刘,老刘,你怎么跑啦?你把偷来的车子扔给我就跑啦?你跑不了的,你有本事马上搬家到月球上去。”他喊了几句,一眼看见他的女人也在人群里伸长了头颈想瞧究竟,就骂道:“看什么看!是我!你嫡亲的丈夫!我犯法了。你还不回去烧晚饭?”罗小妮的妈妈扬着一张涂脂抹粉的脸,分开人群走上前去,照着男人的脸上扇了一个大巴掌,说:“杀坯!好好的日子不过,去偷这种不值钱的破东西?你脑子进水了。”她打了就走,刚好躲过罗大佑的一口口水。小警察看着这一幕,忍不住笑了起来。他一笑,周围的人也笑了。
       罗小妮垂下眼睛,离开人群。
       她走过自己的家,在门口放下刚才买的菜,用手指擦去窗户上的“狗”字,留下那个“窝”。然后,她从口袋里掏出钥匙,悬挂在窗户的铁护栏上。做完这些事,她沿着长满银杏的路继续朝前走。
       谁也不知道她要到哪里去,她自己也不知道。
       罗小妮走了没几步,天一下子黑了。月亮不再像薄纸片了,它像涂了一层光泽,边缘有了一些厚度,整个地丰满起来。
       罗小妮的身后过来一个鲜艳的女人,年轻、漂亮,穿着华贵的镶着毛边的大衣,头上戴着一顶白色绒线帽。她意气风发地大步而走,突然把帽子摘了下来,罗小妮看见她的长头发从帽子里“哗”地一下散下来。在这个开始冰冷的深秋的傍晚,她的头发,她身上散发出的气息是如此温暖。
       罗小妮突然想起一件事,她妈妈对她说过,小时候,有个瞎子给她算命,说她将来会有贵人相助,那个贵人在她最困难的时候会拯救她,带她到一个做梦也不敢想的地方。
       那是个什么地方呢?
       灯亮了。灯光明亮的一刹那,银杏树叶黯然失色。
       罗小妮加快步子紧跟这个女人,她的小脸涨得通红,细长的眼睛睁大着,她像一只趋光的蛾子,盲目地紧紧跟牢一个鲜艳的浑身散发光芒的女人。有人看到,这个女人走了一段路后,就上了路边停着的一辆吉普车。她显然走得很热,上了车以后就把车窗打开了,她抬起黑黑的大眼睛看了一眼罗小妮,就像一阵风掠过水面一样,她轻捷地把眼光移开了。她不认识这个面孔紧张的小姑娘,对她也不感兴趣。
       她看着正前方,发动汽车。
       吉普车开走后,四周空无一人。风里夹着一丝刺骨的寒意,让人感受到冬天的气息。它告诉我们:天要冷了。也许就在今夜,一场寒流就要到来。罗小妮呢?不见了,她仿佛从空气中蒸发了,也许她变成了一片银杏叶子,在树枝上或者在地上。
       (选自《钟山》2006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