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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研究者]《洛神赋》绘画意识研究
作者:唐冬莅

《文学教育》 2006年 第1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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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一个社会动荡,四分五裂的时代,三足鼎立,八王奋争,五胡乱华……三百余年历史演进中几乎没有安定可言,有“新形态战国时期”之称。(黄仁宇《中国大历史》74页)这又是一个思想解放,激情自由的时代,旧有社会秩序解体,新的思想价值观形成,新的创造潜能被激发,伴随着对内在生命,个体自我高度重视的“人的主题”的新开掘,“文的自觉”全面繁盛勃兴,“文”不仅仅局限于文学,从广义上说包容诗歌,骈赋、绘画、书法、音乐等各种文艺形式,魏晋文艺成就辉煌,既有冲破汉代质朴的浓烈华彩,又不乏未定型于唐代成熟的自由天真,文人,艺术家最大限度地发挥才华,无拘无束地驰骋想象,大胆尝试,在遵循基本创作原则的同时不自觉地触类旁通,文艺本无界限,文学中的绘画美,书法线条流动的音乐性,绘画中的人文精神……各种“文”体背后的美学精神却是相通的。
       曹植的《洛神赋》是建安文学,更是魏晋文坛的佳作,它不仅在文学史上地位甚高,以华丽的辞藻,动人的情感一改汉代大赋严正功利,突出主体,强化抒情,标志着文学思想巨大转变,同时《洛神赋》其文也体现出一定“绘画意识”,即作家不自觉地将某些作画的手法,思想应用于作文,不仅有画的美感,也有画的意蕴。而这些“绘画意识”又对其时画家有所启发,尤以顾恺之为典型。魏晋时期思想自由解放激发了人们的文艺热情,社会动荡黑暗也使惊惶的人们更愿意将关注目光撤离政局,投向文艺,以求心灵静谧。
       知识分子多才多艺并不鲜见,如曹操戎马军旅之余,书法,音乐,诗文,围棋样样精通;嵇康诗文清峻,琴艺更高;葛洪既是宗教思想家,也是科学实验家。曹植才华横溢更为人熟知,他曾在《画赞序》中表达过他的绘画理论“盖画者,鸟书之流也”,“夫画所见多矣,上形太极混元之前,却列将来未明之事”将本属于文学的社会作用亦赋之绘画,认可了二者在地位上的等同,并隐隐传达出“书画同源”(即后世“诗画同源”之意),本文兼容灵活的文艺思想,加上百花竞放的浓郁社会文艺氛围熏染,使其文学创作中渗透绘画意识成为自然,具体表现在以下四个方面:
       一、借繁富容止描摹以托深情
       《洛神赋》一文以骈偶为主,间以单行散句,词藻华丽,描摹细腻入微,意象富丽纷繁,单从形式上已给人目不暇接,璀璨至极的美感,如描写洛神容貌先从整体入手,连设八个比喻:惊鸿、游龙、秋菊、春松、轻云蔽月、流风回雪、太阳升朝霞、芙容出渌波,由实而虚,由静而动,仿佛要将自然界一切美好事物的精髓赋之其上,视觉上风花雪月,五色灿烂;嗅觉上芙蓉松菊清雅宜人;整体感觉上灵动可爱又隐约迷离,可望又不可即,整体印象定格后便深入具体细节:身材、腰肩、颈项、唇齿、眼眸、服饰……可谓面面俱到,“丹”“皓”“金”“翠”色彩明丽,形容词如“峨嵋”“联娟”“浓纤”“璀璨”也恰当具体,能够令人将想象落到实处,真正幻化出洛神的美的形象,而不似汉代大赋,洋洋洒洒,但在极耳目视听之娱后无法捕捉描摹对象的实质特点,比起主功利,尚歌功颂德的汉赋,曹植渗透进“绘画意识”,按绘画审美情趣创作的文赋更具有“为艺术而艺术”的纯正动机,自然更动人。
       堆砌丽辞,勾勒形象并非曹植真正目的,他是要借繁富容止描摹寄托深厚情感,而有了内在情蕴的艺术形象才有生命,才更鲜明。曹植虽才高位尊,却因为恃才任性,失宠于父,未被立为太子。兄长曹丕继位后更是备受猜忌压抑,四十一岁就忧愤而死,他的苦闷情怀在后期(以建安二十五年曹丕任魏王兼丞相为界)诗文中得到充分全面的反映。《洛神赋》正是代表性作品,热情美丽的洛神与作者在洛水边相爱相许,却无端遭到猜忌,痛苦不平仍痴心不改,最终因为“人神道殊”,心怀无限眷恋,仍不悔深情,梦消神灭于太阴之下,丽影犹存,哀伤不尽,很明显,洛神既是曹植心中功业、理想乃至人生一切美好事物的象征,又是自身人生支离,理想破碎,命运幽渺的悲愤之情的幻化,他对洛神华艳容止扫摹得越是深刻细腻,越显出他对心中理想的珍视、希冀,他对洛神真诚大胆的表白也显出他对理想的热情之高,追求之切,这一美好形象凝聚了作者满腔热爱,满心希望,再看洛神形象,“丹唇外朗,皓齿内鲜”的笑容透着年少无忧的天真纯洁,“仪静体闲”的内在是一颗热情活泼的青春之心;体态翩婉飘摇仿佛柔弱不禁,却因对生活满怀憧憬而不自觉流露出坚强自信的气质,洛神形象因作者融入主观真情而刹时鲜活,决不能仅仅以“美丽”概之。
       而在《洛神赋》下半部随着情感加深达到高潮,洛神形象更加打动人心,她抛开游戏的同伴,独自感伤,苦苦等待,坐立不宁,一边是感念“君主”, 仍存希望;一边是身处现实,不得不失望,这源于现实的痛苦感受被曹植无比微妙地传达出来,希望时的眼波流转,失望时的一声轻叹,而理想就在这二者间徘徊摇摆着一步步无奈地走向泯灭,最后洛神的失声痛哭也是曹植本人感情的大爆发,那是完全由失望投入绝望的无可名状的痛楚。“忽不悟其所舍,怅神宵而蔽光”作者的少年无忧,青春热情,“辍食弃餐,奋袂攘衽,抚剑东顾”欲报效家国天下的理想斗志,乃至此后人生的寄托,都随着洛神的消逝而无可挽回地泯灭了,洛神前后两部分天真欢乐,深情哀伤的形象鲜明对比又互为映衬,但她的“美”仍无可遮掩,“乐之美”单纯令人动容,“哀之美”幽怨令人心碎,她不仅仅美于形貌,更美在作者赋予她的内在精神气质,蹙眉、微笑、回首、侧目……每一神态都因为有了情感内涵而意味深长,花容月貌仅仅是形之美,而厚载深情的美是“神”不是“形”,曹植对洛神的塑造正是力求“以形写神”,它决不同于汉代大赋“极力夸张,尽量铺陈天上人间的各类事物”(李泽厚《美的历程》)执着于描摹外在物质世界的缤纷繁富,虽然显得生机勃勃,却因缺少内在情感注入而堆砌僵滞,回味甚少,《洛神赋》一方面在文学意义上是对抒情传统的回归,另一方面也是呼唤所有艺术形式发掘主体自我,推动审美导向由外至内转变的重要动力之一,《洛神赋》的绘画意识可贵处正在于以繁丽的色彩构图传达出满载深情的神韵,这点对绘画艺术启发极大。
       二、不忽视神态特写
       《洛神赋》对人物容止描写集中于服饰、动作、体态、神态几方面,而后者最能传达人物内心情感,因为丰富的肢体语言,漂亮的衣裙首饰如果不配以鲜明的面部表情则毫无生命力可言,虽然文中面部神态描写着墨不多,却颇有画龙点睛之妙,洛神情感变化前文已分析。“修眉联娟,丹唇外朗,皓齿内鲜,明眸善睐,靥辅承权。”勾勒出她的笑态,双眉微曲,目光清澈,甚至毫无顾忌地露齿,两颊边有浅浅的酒涡,若隐若现,这笑容发自内心,无忧无虑,天真烂漫,有少女的羞涩又带青春的热情,这一细节神态比罗衣文履,金翠明珠更能真正表现洛神快乐纯洁之美的内蕴,而作者对身遭猜忌,情感转变后的洛神的描写,也不忘插入细节神态来表现其哀伤至情之美,“转眄流精,光润玉颜,含辞未吐,气若幽兰,”她的目光顾盼游移着,终于因为看见心上人而喜上眉梢,刹时间觉得身心充满希望,可马上回到现实,自己仍深受猜忌,备感绝望(前文已分析),这份孤独痛楚纵使对心上人倾诉恐怕也不能被理解,告之同伴,则会被耻笑,只有一个人默默承担,心思满腹,饱含希望本呼之欲出,却因为绝望不得不硬生压抑,内中无限伤心事,尽在一声长叹中,这个集中于眼、唇的细节描写确实精妙,仿佛只是眼光明亮一闪,双唇轻微一动,耳畔只闻一声若有若无的轻叹,但所包含的内在情思却千回百转,而“体迅飞凫”“凌波微步”等体态,动作描写只有与此面部神态相配合,才更有回味余地,而不仅仅是女子形体美的动态展现。
       《洛神赋》中的细节神态描写(尤其以唇、眼为精彩)并非作者重点着墨处,但比起汉代大赋质朴粗略的轮廓勾勒,它更显出魏晋审美情趣对主体、内在的关注以及深入发掘,在不断尝试着情感表露的最适合方式,很大程度上,它最能达到“以形写神”的效果。
       三、骨法
       曹植笔下的洛神貌似柔弱,实则极具骨感。曹植所生活的年代,文艺创作上普遍呈现出以“建安风骨”为则的美学标准,它有着正视人生苦难,超越人生悲剧的积极内涵。(袁行霈《中国文学史》第二册)曹植受时代风气影响,在不自觉地渗透进绘画意识行文时,对绘画技法中的骨感表现有所继承又有所创造,形成独特骨法,这里所说的“骨”有两层涵义:首先指人物形貌:“浓纤得衷,修短合度,肩若削成,腰如约素”,“靥辅承权”“骨像应图”,洛神身材窈窕但决不瘦骨嶙峋,娴静温柔但决不绵软无力,适当地突出骨质增加了体态上健康美感,其次“骨”指人物品格而言,洛神美丽深情,她抛开同伴,独守寂寞可见其高洁;她临行前的最后誓言可见其坚贞,她具有不流俗众,追求理想矢志不渝的独特人格魅力,这是曹植本人欲全身于乱世,为理想奋斗,以微弱力量抗拒个人,时代双重悲剧的人格的象征,很大程度上也受到“建安风骨”的积极影响。
       这两层骨感表里映衬,使洛神形象于女性美外更平添自信坚强的男儿气概,因此她在爱情遭变时的哀厉长吟,坐立不安的寂寞等待都有坚贞的人格力量在支撑,因此永诀前的她哀伤眷恋,泪流满面,誓言中却可分明感见她从内心乃至灵魂的坚定不移,勇敢无畏。“虽潜处于太阴,长寄心于君王”,情之所至,一往而深。
       四、构思方式
       魏晋思想的开放自由使文艺能充分发挥想象力,将眼光放到最大,而对主体内在情感的深入关注又形成了艺术家细腻敏感的思维观察方式,向着心灵最幽微处开掘,将眼光缩到最小。《洛神赋》的整体构思正是这二者完美结合。作者在一个烟波飘渺的广阔神秘的自然空间中虚构了洛神形象,美则美到极至令人惊慕,伤亦伤到极至令人心碎,她饰金翠明珠,有湘妃汉女众神相伴,徘徊游嬉于水云间,众神离去时车仗雍容,繁盛富丽,无不仙灵飘渺,奇异瑰丽,浸透着浓郁浪漫主义气息。但作者要着力突出的是它“神的表象”下“人的情感”。捕捉最能表现心灵世界的微妙细节,如笑容,眼光,酒窝,轻叹……(前文已有分析)。正是这些细节使洛神不再那么高渺虚无,完美尊贵得不可企及,而最真实地向普通人的情感贴近,惟其如此才格外动人,大处浪漫主义背景与小处现实主义细节交融,既能放开想象又深入捕捉感情,这种构思方式无疑是对两汉文艺全面展现执着于现实物质世界的超越,于文学,绘画,书法上都有深远的影响。
       独立来看,曹植《洛神赋》中绘画意识并不突出,而具有浓厚文学色彩,但联系顾恺之的《洛神赋图》,方能看出前者的启发性,价值性。顾恺之不仅仅是以绘画形式单纯阐释文学形式所表达的内容,在表现手法,创作意识上也多少承接了前者,结合顾恺之相关绘画理论,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1、以形写神。《洛神赋图》为魏晋人物画代表佳作。绢本设色明净均匀,线条柔和,勾勒繁细,垂杨细叶,罗衣皴皱,都表现出来。运用如“高古游丝描”恰好表现出云水舒展律动,回漾平洁。洛神的柔软体态,清丽眉眼得以最直接诉诸感观,决不同于此前汉代诸如马王堆帛画粗犷质朴的画风,与曹植一样他注重的是繁富容止下的内在深情。在表现情感时,顾恺之承接了曹植对神态细节的描摹,尤其强调眼睛的作用,他自己曾说“四体妍蚩,本无关妙处;传神写照,正在阿堵中”在第一部分《子建睹神》中,曹植眼睛略略睁大,眉稍微扬,目光中充满初见洛神,被其美丽震慑的惊喜痴醉,而他身后的侍从眼部稍细且平,显得呆滞自然,刚好形成鲜明对比映衬,充分表现出文中子建“心振荡而不怡”的情感,而洛神顾盼眷恋的双眸也描画得形象动人,无论是子建还是洛神,都做到了以形写神。
       2、骨法用笔。顾恺之在绘画理论中重“骨”,“奇骨”“骨趣”“隽骨”为常用语。与曹植相仿,他的“骨法”也包括了面部,身体造型的人的骨体以及内在人品两层涵义。图中人物明显带有魏晋名士“瘦骨清像”的审美标准,《世说新语》中就多有记载当时品评人物的美的标准。如嵇康曾被誉为“其醉也,俄若玉山之将崩”“轩轩如朝霞举”,王羲之则被时人指为“飘如游云,矫如惊龙”,带有柔丽飘摇的女性美感特点,曹植文中的“建安风骨”被明显柔弱化了,经过玄学,佛教思想洗涤更多了一份灵动飘逸。
       3、迁想妙得。顾恺之创作此画发挥丰富艺术想象力,构思方式上亦与曹植相似,满植垂杨,云水渺渺的背景再现了赋中首段的诗意自然空间。前有神龙,后有神马,自由飞驰的云车,河伯以及众神女构成了富于浪漫色彩的仙灵世界。但最吸引人的无疑是画家对于洛神,子建超于象外的微妙神情捕捉,注重的是在浪漫主义大背景下对人物心灵的现实主义感悟,正所谓“迁想妙得”。
       从《洛神赋图》所体现的“以形写神”“重眼部细描”“讲骨法”“迁想妙得”绘画特征来看,与曹植《洛神赋》一文中的“绘画意识”关联甚密。不能确定恺之是否直接受曹植创作启发,但至少印证了当时思想自由解放下文艺内在精神的相通——重美重情。
       唐冬莅,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