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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典重读]论《史记》中的“狗屠”
作者:郑晨寅

《文学教育》 2006年 第1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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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狗是人类最先驯化的动物,也是人类的主要肉食来源之一。先秦时,食狗之风盛行。据《礼记·月令》所载,到了秋季,要“食麻及犬”,并可用于祭祀:“以犬尝稻,先荐寝庙。”《周礼》亦云:“供其犬牲。”据《晏子春秋》载,齐景公的猎狗死了,景公要用棺木敛之,还准备祭拜,后经晏子劝谏,于是“趣庖治狗,以会朝属”,可见先秦时狗肉确可登大雅之堂。当时人们已掌握了吃狗肉的一些注意事项,《礼记·内则》云:“狗去肾。”又云:“狗赤股无毛而躁,臊。”吃狗肉的人多了,屠狗就成了一种职业。狗屠,即以杀狗为业者也。最早为狗屠立传的当属《史记》。综观《史记》,有几位“狗屠”给人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黄宗羲在《马雪航诗序》中说道:“彼知性者,则吴楚之色泽,中原之风骨,燕赵之悲歌慷慨。”而正是狗屠直接促成了燕赵“慷慨悲歌”之风的形成,甚至在某些程度上影响着中华文化的建构。
       第一个狗屠就是聂政,其事迹见《刺客列传》。聂政是轵地(魏邑,今河南济源县东南)深井里人,因杀人避仇,与母亲、姐姐来到齐国,“客游以为狗屠”。当时严仲子与韩国的相国侠累有过节,他知道聂政是个英雄,于是以极高的礼节拜访了他,并奉黄金百镒,为聂母祝寿。聂政感其知遇之恩,但他是个孝子,母亲尚在,不敢轻言以身相报。母亲去世后,丧期一满,他就单人匹马直闯侠累府中,一击中的,刺杀侠累,又“自皮面决眼,自屠出肠”,毁容而死。为什么毁容?他不想连累他的姐姐。由此处可见这个刚烈刺客温情的一面。韩国于是暴其尸于市,以千金购求其真实身份,聂政的姐姐立知此事为其弟所为,于是动身至韩市,伏尸痛哭,“乃大呼天者三,卒于邑(犹‘呜咽’)悲哀而死政之旁。”聂政奇人,其姊亦奇人。她不是选择沉默以避株连,而是以死扬其弟之义名,真是有其姊必有其弟!
       除聂政外,《刺客列传》中还有另一个神秘的狗屠。说他神秘,是因为他无名无姓。他与荆轲有关。荆轲周游列国,至燕,“爱燕之狗屠及善击筑者高渐离”,于是“日与狗屠及高渐离饮于燕市”,酒酣悲歌,旁若无人。荆轲刺秦未果,按他的说法是:“事所以不成者,以欲生劫之,必得约契以报太子也。”这话我信,它决不是失败的借口,因为此前已有鲁之曹沫执匕首挟齐桓公归还侵鲁之地的成功案例(事详《刺客列传》),故当不是如陶渊明所说的“惜哉剑术疏”[1]。而高渐离在秦灭六国后凭着他那高超的击筑技艺接近了秦始皇。秦皇薰瞎了他的双眼后放心地欣赏音乐,结果高渐离以铅置于筑中,击打秦皇,却没有打中,结局可想而知,秦皇亦“终身不复近诸侯之人”。瞎眼的高渐离用无奈的音乐作绝望一击,令人扼腕,令人唏嘘。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有友如荆轲、渐离之属,狗屠定非凡人,但却不知其名、不知所终,真是一大遗憾。《淮南子·泰族训》有这样一段记载:“荆轲西刺秦王,高渐离、宋意为击筑而歌于易水之上,闻者莫不瞋目裂眦,发植穿冠。”陶渊明《咏荆轲》亦有“渐离击悲筑,宋意唱高声”之咏叹,不知宋意是否即狗屠?也因为狗屠其人未明,故后人众说纷纭,有人把狗屠看作是一个群体,亦有人认为高渐离即狗屠,似乎都不妥。
       另一个狗屠是樊哙。《樊郦滕灌列传》中记载:“舞阳侯樊哙者,沛人也,以屠狗为事。”(据我了解,如今沛县人仍喜食狗肉。)为人所熟知的“鸿门宴”中,樊哙在“项庄舞剑,意在沛公”的危急关头挺身而出,那大嚼生猪脚的豪情震住了万千读者,也打动了自命不凡的项羽,项羽称之为“壮士”,颇有惺惺相惜之感。而他指责项羽的话(“臣死且不辞,岂特卮酒乎!且沛公先入定咸阳,暴师霸上,以待大王。大王今日至,听小人之言,与沛公有隙,臣恐天下解,心疑大王也。”)兼具智勇,在情在理,让项羽无话可说,决非一介莽夫之所能言。刘邦一统天下后,功高震主的韩信由齐王被徙为楚王,再由楚王被贬为淮阴侯,身为刘邦连襟的樊哙(哙“以吕后女弟吕须为妇”)非但不落井下石,反而恭敬有加。据《淮阴侯列传》,韩信每次去樊哙家,同为列侯的樊哙“跪拜送迎,言称臣,曰:‘大王乃肯临臣!’”更显示了其人格中高贵的一面,体现了一个将才对一个帅才的认同与服膺。
       《史记》中还有一个屠者,虽未明言是否“狗屠”,但我也愿把他归入“狗屠一族”。此人就是朱亥。在《魏公子列传》中,信陵君为了结交侯嬴,亲自驾车去接他到家中参加宴会,侯嬴为了考验公子,并成其礼贤下士之名,故意让公子在市场久候,自己去拜访朋友,这个朋友,就是“市井鼓刀屠者”朱亥。朱亥对信陵君的数次存问并不言谢,“以为小礼无所用”,后来他在夺虎符中,一锤定音,击杀老将晋鄙,使公子得兵八万,解赵国之围而成就公子大名,端的是高手风范!
       这几个人身上有着某些相同的东西:大勇、刚烈,有所不为、有所必为,遵奉自己的人生准则与英雄信条,为心中的“义”而赴汤蹈火在所不惜,在人格、形象上有着震撼人心的艺术魅力,太史公在《游侠列传》中的赞语用在他们身上其实很贴切:“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诺必诚,不爱其躯,赴士之厄困,既已存亡死生矣,而不矜其能,羞伐其德,盖亦足有多者焉。”太史公以其深沉的人生体验,对他们寄予深切之同情,悲歌慷慨之音,千载以下,不乏同调。韩愈在《送董劭南序》中说:“燕赵古称多感慨悲歌之士。……为我吊望诸君之墓,而观于其市,复有昔时屠狗者乎?”元代诗人杨载有《送王元礼归平城》一诗,其中有:“燕赵多奇士,遗风有固然。射雕犹绝艺,屠狗亦名贤。”晚清爱国诗人黄遵宪有《慷慨》一诗:“慷慨悲歌士,相传燕赵多。我来仍失志,走问近如何。到处寻屠狗,初番见橐驼。龙泉腰下剑,一看一摩挲。”
       在这些诗文中,狗屠——燕赵——慷慨悲歌成为一条不可分割的“文化链”。燕赵慷慨悲歌之文化气格早已为人们所认同,而从《史记》来看,“狗屠”这一特殊的角色则与之血脉相连。客观地说,狗屠主要是因为荆轲刺秦这一千古壮举而成为燕赵奇士的象征。太史公在《货殖列传》中提到赵、代、中山一带风俗时就以“悲歌慷慨”点出其精神,又言燕地“大与赵、代俗相类,而民雕捍少虑”。(后之班固《汉书·地理志》亦言:“赵、中山地薄人众……丈夫相聚游戏,悲歌慷慨。”)《刺客列传》载,晋人豫让为报智伯知遇之恩而刺杀赵襄子未果,最终伏剑自尽,“死之日,赵国志士闻之,皆为涕泣”。而荆轲刺秦临行前,“高渐离击筑,荆轲和而歌,为变徵之声”,燕国送行之士“皆垂泪涕泣”;“复为羽声慷慨”时,“士皆瞋目,发尽上指冠”。也就是说,狗屠的英雄行径不是个别现象,在燕赵一带,有着广泛深厚的“群众基础”。所谓燕赵,人文地理的范围应包括现在的河北全境及山西、山东、河南、辽宁、内蒙的部分地区[2]。从地理范围来看,可以说,在《史记》中,除樊哙外其余的狗屠(包括朱亥)皆可算“燕赵奇士”;而从气质精神来看,也可以说,所有的狗屠(包括樊哙)都以他们的所作所为加入了“慷慨悲歌”的合唱,使之成为中华文化血脉中一股沸腾的热血,永不冷却。太史公所标榜的“慷慨悲歌”的燕赵之风,遂成为影响后世人品、文风的独特文化品格,“狗屠”也因此成为心怀大志、胸有块垒之士的知音与寄托。
       “残酒忆荆高,燕赵悲歌事未消。忆昨车声寒易水,今朝,慷慨还过豫让桥。”[3]狗屠与荆轲、高渐离、豫让等人共同铸就了燕赵之慷慨悲歌,让中国人的身上永远流淌着英雄血。狗屠因《史记》而流传,《史记》也因狗屠而增色。
       注释:
       [1]陶渊明《咏荆轲》。
       [2]参见《地缘中国——区域文化精神与国民地域性格》,陈金川主编,中国档案出版社1998年版。
       [3]陈维崧《南乡子·邢州道上作》。
       郑晨寅,福建漳州教育学院教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