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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研究者]辨析唐宋文人笔下的江南
作者:李 倩

《文学教育》 2006年 第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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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美丽的烟雨江南是千古文人长眠不醒的一个梦,梦中山水清雅婉妙,引得多少人荡舟心许,欣然忘返。轻烟笼罩、粉墙黛瓦、青石古道、小桥流水、波光船影、烟雨长廊、古街深弄……江南早已超越了单纯的地域概念,更多地是成为了中国文人精神归宿的家园,它不像逐鹿的中原弥漫着腥风血雨、充斥着刀光剑影,而是钟灵毓秀、风流蕴藉的温柔之乡,旖旎多情、摇曳生姿,自古以来就盛产才子佳人。这里的山水风物代表了以江南士人为主体的艺术趣味、人格精神和生命理想。正像余秋雨评价西湖一样,“它贮积了太多的朝代,于是变得没有朝代。它汇聚了太多的方位,于是也就失去了方位。它走向抽象,走向虚幻,像一个收罗备至的博览会,盛大到了缥缈。……西湖即便是初游,也有旧梦重温的味道。这简直成了中国文化中的一个常用意象,摩挲中国文化一久,心头都会有这个湖”。江南作为西湖在空间上扩大化的意象更是如此。翻开中国文学史,对江南的吟咏犹如草蛇灰线,伏延千里,一脉相承,从未间断。魏晋时期“古今隐逸诗人之宗”的陶渊明寄情山水,江南田园的质朴图景俯拾皆是。吴均描绘的“自富阳至桐庐”的一带风光更是一幅情景兼美、辞章俱佳的山水写意画,传唱千秋。南北朝清丽活泼的民歌唱出了对江南深情的礼赞与由衷的热爱。元嘉的谢灵运开创山水诗之先河,以诗意的如椽巨笔展现了“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的生意盎然的美丽画面。唐代更是大家辈出、流派纷呈、百花争艳,其中我以为白居易的《忆江南》为绝唱。宋代是酒边花下,一往情深,伤春的意绪、相思的惆怅、爱情的苦闷等无不物化为江南的风景人情,创造出诸如烟柳、画桥、飞絮、残红、绿窗、梧桐等一系列带有浓厚主观色彩的生动意象,江南的山水草木、舞榭歌台都无不成为文人浇心中块垒的最常用的“酒杯”。到了现代,戴望舒的新诗《雨巷》更是江南情结孕育出来的古典文化意象与现代白话语言形式完美结合的典范之作。当代台湾诗人郑愁予的小诗《错误》道出了千古文人与江南的一段前世今生情“我打江南走过,那等在季节里的容颜如莲花的开落。东风不来,三月的柳絮不飞,你的心如小小的寂寞的城。恰若青石的街道向晚,跫音不响,三月的春帷不揭,你的心是小小的窗扉紧掩。我达达的马蹄是美丽的错误,我不是归人,是个过客。……”江南就是这样让人流连忘返的梦里水乡,山色湖光步步随,古今难画亦难诗。可是唐宋文人却用诗词勾勒出了至今令人向往的江南图景,它们都各擅胜场、各秉风情,却烙上了各自时代的深刻印记。
       一、时势造诗人
       唐宋作为中国古代文化发展的两座高峰,国势却相去甚远。当代学者李元洛在他的《宋词之旅》中《临安行》一篇中这样写道:“我去盛唐时代的长安,犹如瞻望一轮东升的红日,领略大唐的雄风胜概与风流文采;我去南宋时代的临安,好象凭吊一丸沉落的夕阳,翻读那一页页写满战火与血泪、卑鄙与崇高、荒淫苟安与呼号抗争的历史。”翻开唐宋史,的确如此,中国历史上罕有的强势王朝大唐帝国在政治、经济、军事、文化、艺术等各方面达到空前鼎盛,开疆拓土,涵纳百川,有容乃大。李泽厚这样评价盛唐气质——无所畏惧、无所顾忌地引进和收取,无所束缚、无所留恋地创造和革新。这样的社会风气和时代心理造就了一代骄傲自豪的唐朝诗人,充沛着热情洋溢、豪迈奔放、朝气蓬勃的浪漫主义气质。他们或身居庙堂、或远处江湖,在诗歌中浸透着昂扬向上的时代精神与报国热情。王维的“江流天地外,山色有无中”(《汉江临眺》),李白的“山随平野尽,江入大荒流”(《渡荆门送别》),杜甫的“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登岳阳楼》)……这些气魄宏伟的写景名句无不体现了盛唐的蓬勃气象与高度自信。到了晚唐,随着国势的衰微,文人的心理也悄然发生变化,奔放刚健逐渐减退,初升旭日俨然已成落日斜晖,多了些哀婉萧飒的感伤情绪,如身为落魄公子、风流文人的杜牧的咏江南诗“六朝文物草连空,天澹云闲今古同。鸟去鸟来山色里,人歌人哭水声中。深秋帘幕千家雨,落日楼台一笛风。惆怅无因见范蠡,参差烟树五湖东”。历史的兴亡之感、盛衰之叹使“烟笼寒水夜笼纱”的江南着上一层凄迷哀愁的外衣。风雨飘摇的大唐危局在公元907年过早谢幕,不肯“长使君王带笑看”,终于消散在“多少楼台烟雨中”。公元960年,赵匡胤的陈桥驿“黄袍加身”兵变匆匆拉开了宋朝的序幕,虽然陈寅恪盛赞“中国文化,造极于赵宋之世”。但作为一个崇文抑武、强干弱枝的王朝,宋朝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内忧外患的弱势政权。那是一个人才辈出、文采风流的朝代,也是一个官员冗杂、边防不修的朝代;那是一个呼吁改革、力图作为的朝代,也是一个不断妥协、忍辱负重的朝代。“将军白发征夫泪”、“沙头空照征人骨”,胡虏铁骑横扫中原,奔突驰骤,只能对大汉雄风盛唐威仪怅然怀想。北宋建立之初,尚无战事侵扰,社会稳定、经济繁荣,柳永笔下的江南颇有盛唐余韵的恢宏气象“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南渡之后,“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的民族苦难与社会动乱之下,江南成为醉生梦死的偏安一隅,歌舞升平的堕落场所。“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常言道“宁做太平犬,不做乱世人”,亡国之痛、故国之悲、身世之感交织起来,使当时被迫转徙流离的文人格外伤感。据传北宋末年南阳县令蒋兴祖之女在被金人掳掠北上时曾作《减字木兰花·题雄州驿》:“朝云横渡,辘辘车声如水去。白草黄沙,月照孤村三两家。飞鸿过也,百结愁肠无昼夜。渐近燕山,回首乡关归路难。”北上如此,南渡莫不如此!宋代人既为自己颠沛流离的不幸遭遇而顾影自怜,也为国家民族的战争苦难而深悲痛悼。张元干感叹“凉生岸柳催残暑,耿斜河、疏星淡月,断云微度,万里江山知何处!”姜夔纵然来到“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在扬州”的销魂之地,也悲慨“过春风十里,尽荠麦青青”、“杜郎俊赏,算而今重到须惊”。风景如故的二十四桥却是再无玉人吹箫到天明,而是“波心荡,冷月无声”。
       二、风格总关情
       陈寅恪先生指出,从中唐到北宋是中国文学的大转型时期。此乃真知灼见。唐宋诗之争在中国文学史上一直是不休的话题,难判的公案。钱钟书在《谈艺录》中指出:“唐诗、宋诗,亦非仅朝代之别,乃体格性分之殊。唐诗多以丰神情韵擅长,宋诗多以筋骨思理见胜。”缪钺在《诗词散论》中也有类似的表述“唐诗以韵胜,故浑雅,而贵蕴藉空灵;宋诗以意胜,故精能,而贵深折透辟。唐诗之美在情辞,故丰腴;宋诗之美在气骨,故瘦劲”。甚至连外国学者也注意到了唐宋诗风之别,比如日本颇有造诣的汉学家吉川幸次郎在他的《中国诗史》中认为“唐诗高贵华美,是精神外向焕发出的绚丽;宋诗苦涩,是精神向内沉潜的智慧”。其实早在南宋,文学批评家严羽就已经洞察到这点“本朝人尚理而病于意兴,唐人尚意兴而理在其中”。此论颇为精当。在吟咏江南的诗词中也清楚地体现出唐宋风格的差异,我仅试举唐宋各一例来略加分析:
       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日出江花红似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
       江南忆,最忆是杭州。山寺月中寻桂子,郡亭枕上看潮头。何日更重游?
       江南忆,其次忆吴宫。吴酒一杯春竹叶,吴娃双舞醉芙蓉。早晚复相逢。
       ——白居易《忆江南》
       这首词明白晓畅,传唱甚广,其中的“日出江花红似火,春来江水绿如蓝”更是千古共赏的名句,色彩对照鲜明,画面感强烈,而且完全是信笔挥就,不露雕琢斧凿之痕迹。词人很偏重主体情感的流露,“能不忆江南?”、“何日更重游?”直抒胸臆,洋溢着亲近自然、游山玩水的闲情逸致。唐诗重韵致,大都情景交融,或情寓景中。上述名句不正是因为倾注了词人对杭州美景的由衷热爱眷恋之情才能讴歌得如此传神入妙吗?白居易对江南风物人情如数家珍,火红江花、如蓝江水、山寺月桂、郡亭潮头、春竹吴酒、芙蓉娇娃,这些是昨日风景的再现,也是今日的旧梦重温,欲罢不能之情怀溢于言表,可谓“不着一字,尽得风流”,正如严羽所言“羚羊挂角,无迹可求”、“不涉理路,不落言筌”,这正是唐代诗人孜孜以求的最高境界。
       天共水,水远与天连。天净水平寒月漾,水光山色两相兼。月映水中天。
       人与景,人景古难全。景若佳时心自快,心还乐处景应妍。休与俗人言。
       ——赵师侠《江南好》
       这首词中的名句“景若佳时心自快,心还乐处景应妍”道出了审美主体与审美客体的对应关系,即审美客体的物理状态与审美主体的心理状态浑然一体,充满着理趣,颇类似后来王国维的“有我之境,以我观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该词先极尽描摹之能事写出江南月映中天的良辰美景,随后自然地娓娓道出议论,令人欣然接受,很能体现宋诗说理议论的特色与风格。
       三、梦里水乡雨
       水是江南的灵魂,无水不成江南。江水浩荡,湖泊如星罗棋布,纵横交错。荡舟江南,捧起一掬水,可以想见唐宋文人笔下的水波浩淼、风情万种。唐代诗人更注重个性意识与主体精神的标举与高扬,充满着浪漫主义的激情与气质。不仅是描写塞外的“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即使是灵动秀逸的江南之水一经点染气象也格外的阔大恢宏。“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回望天际下中流,岩上无心云相逐”、“镜湖三百里,菡萏发荷花”、“三山半落青天外,二水中分白鹭洲”、“数丛沙草群鸥散,万顷江田一鹭飞”……但是在宋人的笔下,我发现“水”则成为寄托满腔愁绪愤懑的载体,或浇个人身世之感、报国无门、壮志难酬的块垒,或抒发对昔盛今衰、世事变迁的无限感慨,这样的例子信手拈来。辛弃疾《菩萨蛮》中的“郁孤台下清江水,中间多少行人泪”登台远眺,面对滔滔江水,中原沦为铁蹄奴役之下,收复遥遥无期,人民流离失所,郁孤台下的清江水里浸透了多少被迫南渡、渴望恢复故园山河的父老乡亲饱含控诉的血泪啊!秦观的“便做春江都是泪,流不尽、许多愁”,愁绪的绵绵不绝竟化作春江也流不尽。陈与义的“明朝酒醒大江流,满载一船离恨向衡州”,将无情的江水人格化,仿佛也承载着人民无尽的哀愁。王安石的“六朝旧事随流水,但寒烟衰草凝绿”,唱出了世事沧桑、物是人非的兴亡之痛,以及他的“绕水恣行游,上尽层城更上楼。往事悠悠君莫问,回头,槛外长江空自流”也有异曲同工之妙。我觉得尤其值得一提的是宋代文人笔下作为“江南水”特殊表现形式的雨,别具一格,自成一家。余光中在《听听那冷雨》中细细品味了蒋捷这颗敏感纤细的文人之心,“饶你多少豪情侠气,怕也经不起三番五次的风吹雨打。一打少年听雨,红烛昏沉。二打中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三打白头听雨在僧庐下。这便是亡宋之痛,一颗敏感心灵的一生,楼上,江上,庙里,用冷冷的雨珠子串成”。蒋捷确实是用他的神来之笔巧妙地以听江南之雨为线索串联一生,把人生过往的唏嘘感叹表达得淋漓尽致,引起了跨越时空的共鸣。江南之雨一经宋人的妙手点染遂轻易书写出红尘间万丈心事,叹尽人世之情。柳永的“梦觉透窗风一线,寒灯吹尽息。那堪酒醒,又闻空阶夜雨频滴。嗟因循,久作天涯客”是游子思乡的惆怅;贺铸的“试问闲愁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是无法排遣的愁肠百结;李清照的“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是国破、家亡、夫死集于一身的深悲巨痛;婉约与豪放兼擅的陆游既有“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的豪气干云,也不乏“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的柔情蜜意。同样,苏轼笔下既有“黑云翻墨未遮山,白雨跳珠乱入船”的潇洒活泼,也不乏“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的灵动秀逸。这些正体现出宋人不同于唐人的亦秀亦豪、刚柔并济的一面,既能为国家兴亡、民族苦难而奔走呼号,也能为个人的悲欢离合、身世际遇而歌哭欢笑,展时代风云与儿女情长于一身。
       
       参考文献:
       1.《中国文学史》袁行霈等 高等教育出版社
       2.《唐宋诗举要》高步瀛 中华书局1994年版
       3.《唐宋诗风流别史》阮忠 武汉出版社1997年版
       4.《唐宋诗之争概述》齐治平 岳麓书社1984年版
       5.《谈艺录》钱钟书 中华书局1999年版
       6.《宋诗选注》钱钟书 人民文学出版社2002年版
       7.《宋词之旅》李元洛 长江文艺出版社2005年版
       8.《全唐诗》彭定求等编纂 中华书局1960年版排印本
       9.《全宋诗》北京大学古文献研究所编 北京大学出版社排印本
       10.《宋诗钞》吴之振、吕留良、吴自牧选 中华书局1986年排印本
       11.《宋诗纪事》厉鹗辑 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排印本
       12.《诗词散论》缪钺 台湾开明书店1966年版
       
       李倩,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