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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者]细品文学作品的语言之味
作者:王洪涌

《文学教育》 2006年 第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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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邢福义,男,著名语言学家,全国政协委员,华中师范大学文科资深教授,语言与语言教育研究中心主任,教育部社会科学委员会委员。多年来,他致力于汉语语言学的研究,取得了一系列丰硕的成果,在海内外产生重大影响。
       王:尊敬的邢先生,您好!我们都知道您是研究语言问题的专家,不过,这次受《文学教育》杂志的委托,想请您和我们广大的读者谈谈文学作品和语言的有关问题。请问您平时喜欢阅读哪些文学作品?
       邢:文学是语言的艺术,两者是不可分割的。平时我读书没有什么限制,闲暇时读点唐诗,也读民歌;《红楼梦》、《三国演义》这些古典名著常翻常新,《中篇小说选刊》之类的杂志每期必看;金庸啊,池莉的小说也读了一些。这些作品吸引我的,不仅仅是它们记录和反映了汉语的不同特点,更是因为它们在语言运用上往往有独特之处,值得细细品味。
       王:哦,难怪邢先生的语法论文中常常引用一些小说中的例子,用得既得当又生动,看似信手拈来,实际上还是平时留心积累的结果。我们很多学生平时阅读时也喜欢拿一个摘抄本,摘录一些“好词好句”,也就是一些形容词什么的,等写作文时可以用上。您觉得这样好吗?
       邢:当然,在最开始学习的时候,这样的积累还是必要的。不过,我想说的是,一个词语用得好不好,要放在句中、放在上下文中看。脱离了上下文,就没有绝对的好不好了。有时候看起来普普通通一个词,如果使用得当,往往会收到很好的效果。比如“我们”是普通的第一人称代词复数形式。可是,在《红楼梦》里,贾宝玉被父亲打了一顿,薛宝钗闻讯去看他,对他说:“早听人一句话,也不至有今日!别说老太太、太太心疼,就是我们看着,心里也……”这里的“我们”指谁?指薛宝钗自己。她是一个人,用第一人称单数就可以了,为什么要用一个复数形式?这实际上刻画了薛宝钗的一种复杂的心态:她想表现出对宝玉的关心,同时又不想让自己的这种关心显得过于突出。“我们”这一复数形式正是包括“我”而又不凸显“只有我”的。这里的“我们”就值得细细品味。在曹禺的作品《雷雨》中,人称代词使用也很讲究,比如“劝药”那场戏里,周萍和周冲在父亲的命令下,劝母亲喝药。周萍低着头对繁漪低声说:“听父亲的话吧,父亲的脾气你是知道的。”而周冲说的是:“您喝吧,为我喝一点吧,要不然,父亲的气是不会消的。”这里,周冲用的是第二人称代词的敬称形式,是符合母子关系的;而周萍则用的是第二人称代词的一般形式,不自觉地流露出他与繁漪的暧昧关系。这些看似普通的人称代词,实际上体现了作者的匠心。
       王:您这样一分析,这些词语真的用得非常准确。是不是在语言表达中,意思要表达得越准确越好?有人说文学作品的语言,不要求太准确。您怎样看这个问题?
       邢:准确与模糊,仍然要依据语境。上下文要求表义准确,那就是准确为好;反之,模糊也不一定不好。文学作品的语言表达,也要遵循语境制约的原则。不过,这里,我想说的是表达准确不等于精确。我曾经说过,语言不是数目字,说话不是做算术。如果老拿文学作品中的数字来较真,就可能出问题。比如大家熟悉的《木兰诗》述说少女木兰代父从军的故事。诗里,先有这么两句,写木兰身经百战之后胜利归来:“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后面又有这么两句,写战友们陪木兰回家,在看到恢复女装之后的木兰十分惊讶:“同行十二年,不知木兰是女郎。”有人就问了:前面说“十年”,后面说“十二年”,到底木兰从军多少年?实际上,前人也曾问过类似的问题。比如杜甫有一首诗《古柏行》:“霜皮溜雨四十围,黛色参天二千尺。”宋代的沈括就按这个直径和长度计算了一下,然后说:“无乃太细长乎?”这里的两个例子,实际上犯的是同样的错误,即把用来表示虚指的数目字当成实数来理解了。汉语中的数词,有时可以指少,如“三三两两”“一星半点”,有时可以指多,如“三思后行”“千方百计”等。“天下黄河九十九道弯……”要是谁真的以为黄河上有99道弯,那可就闹笑话了。同样,《木兰诗》中的“十年”和“十二年”也不是确指,《古柏行》中的“四十围”“二千尺”是形容树粗且高,都不是确指。所以,表达准确,并不是要求数目字的精确。相反,正是因为有了这些表示虚指的数词,在描写中突出了被描写的事物,给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王:刚才我们谈到的是文学作品中词的理解问题。我记得您还说过,汉语有丰富多彩的同义句法形式,汉语语法结构有语义蕴含上的兼容性和形式选用上的趋简性。这对我们欣赏文学作品有没有帮助?
       邢:当然有帮助。比如过去的春节晚会上,冯巩经常在出场时对观众朋友说的一句话是“我想死你们了”。去年的春节晚会上,朱军不让他说这句话,他改说“你们让我想死了”,表达的是同样的意思。不过,这个意思还有一种说法。琼瑶有篇小说《哑妻》,里面描写雪儿见到她爸爸的情形:“雪儿望着父亲,然后垂下头去,找了一根树枝,在地上写:‘你是我爸爸?’柳静言点点头,雪儿又看了他好一会儿,然后写:‘爸爸,你想死我们了!”这里,“你想死我们了”等于“你让我们想死了”,表达了“我们想死你了”的意思。那么,在这里,雪儿为什么会用这样的句法形式?我们分析一下。作为雪儿问询的对象,“你”首先出现在主语的位置之上。母女俩年年月月想着的是“你”,现在面对着的正是“你”,因此,最迫切的是要把“你”先说出来。“你想死我们了”比“我们想死你了”更能表达思念深切的微妙心情。“你”字之后接下来当然也可以说“让我们想死了”,但比较起来,“想死我们了”更加口语化,语气更为自然。像这样同样一个语法结构,可以包容多种意义。表示同样一种语义蕴含,尽管全量形式和简化形式都可以采用,但说起话来人们更多地选择简化形式。再如“人称代词+名词”这一结构也有丰富的语义容量。王石《雁过无痕》小说里描写苏青爱上了大兵的消息,绝大多数人都对这样的爱情感到不可思议:“他高中生,你研究生,差距太大了。”“这有什么,只要我喜欢。”人们评价的话语中的含义是:“他是高中生,你是研究生”。假若换个语境:“他找了个高中生?咳!他高中生,你研究生,差距太大了。”其含义便成为:“他只找了个高中生,你却找了个研究生,差距太大了。”事实表明,汉语语法重于意而简于形。在结构形式的选择上,常用减法;在结构语义的容量上,则常用加法。能不能认为,汉语语法在形式上显现为减法语法,而在涵量上显现为加法语法呢?有艺术家说过,中国的国画,是一种减法绘画。山水画上,往往留有大块空白,许多意思就隐匿在空白处里。汉人的绘画语言和汉人的有声语言、文字语言似乎有惊人的相似之处。当然,任何事物都不会处在绝对化的关系之中。趋简和减法,兼容和加法,也不是绝对的。有时,趋简的形式也不一定兼容多种内容;反过来说,一个结构形式所兼容的意义也不一定都来自趋简。它们之间错综复杂的联系,还需要做深入的研究。不过,明白汉语句法结构的这一特点,对我们理解和运用语言都有很大的帮助。
       王:汉语的确是一种很有表现力的语言。从古典名著到通俗小说,从唐诗宋词到民间歌谣,无不闪烁着语言的光彩。您能谈谈文学作品中的这些语言运用的艺术吗?
       邢:汉语有着精密的表现力。无论多么高深的立论、思想,古今中外的哪一派学说,从先秦诸子的观点,到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都可通过汉语表述得严谨而完美。文学作品中的语言,更是形象、生动。就拿我家乡海南黄流来说吧,最近我翻《黄流村志》,读到的一首民歌就很有意思。民歌里这样唱道:“求得哥愿侬也愿,定定做成线与针。哥且做针侬做线,针过千层线都跟。”你看,这来自生活中的“针”和“线”的比喻,表现少女生死相随的誓言,如果配上黄流闽方言的言辞和乡音唱出来,真让人感叹不已。像这样的比喻,是浑然天成的。好的修辞方式的运用,可以为文章增色不少。蒋子龙写了一篇《畅叙黎子流》的小说,其中对某些地区某些部门一二把手之间闹矛盾发出感慨,说是形成了一条规律:大凡“内战内行”的大多“外战外行”,而最后倒霉的还是老百姓。小说接着写道:“市长和书记之间能够唱‘哥俩好’,其他人就会大唱‘团结就是力量’。”(《中篇小说选刊》1997年第4期85页)《哥俩好》是一部群众喜爱的喜剧片,《团结就是力量》是一首家喻户晓的歌曲。然而,把它们的名称作为一个短语用到动词“唱”的后边,形成一个动宾组合,便能够从语言运用的角度恰到好处地表述了一二把手搞好团结的重要意义。由于“哥俩好”和“团结就是力量”本是两个名称,其内涵却又十分丰富,其字面却又十分切合意旨,因此话说出来语意双关,不仅显得很有风趣,避免了平板的说理,而且能够打动人,使人深受启迪。一二把手的团结属于“大事”,我们再来说个日常生活的“小事"。蒋韵《现场逃逸》这篇小说中有这么一段描写:“鳜鱼是活的吗?死的我可不要。”“瞧您怎么说话。”跑堂小姐笑吟吟望着他,“能拿死的蒙您吗?昨天才从海里打捞上来,空运来的”。小姐飘然而去许久之后,林则才收拢他大张的嘴巴。“什么时候鳜鱼变成海鱼了?”他问胡石。“这都不懂?人都下海了,何况鱼?”胡石笑嘻嘻回答。(《小说月报》1997年第6期71-72页)“下海”一词,《现代汉语词典》1994年出版的1983年修改本里还只列出三个义项:①到海中去。②(渔民)到海上(捕鱼)。③指业余戏剧演员成为职业演员。1996年的《现代汉语词典》修订本(2005年第5版该义项列在第5)增加了一个新的义项,即:④指放弃原来的工作而经营商业。这新增加的义项,既是词义问题,又反映了一种新的文化蕴含。现在,假若哪份报纸哪本杂志上有一篇文章题为“下海”,读者想到的肯定是经商做生意,而不是到海中去、到海上捕鱼或业余演员的职业化。上面的例子,很有意思,它把“下海”的语词本义和新的文化涵义故意搅在一起了。稍有常识的人都知道,鳜鱼是淡水鱼,不是海鱼,“下海”的“海”跟“海鱼”的“海”已经不是一回事,一个人不会因为“下海”便成为“海人”。跑堂小姐的“广告”没做好,说话出了漏洞,弄巧成拙。林则那一问,已够幽默;胡石这一答,更是出奇制胜,妙语怡人。胡石巧妙地在“海”字上做文章,把二者联系起来构成一个类比推理,跟当今的社会风气开了个小玩笑,让读者也跟着十分开心。这样富于风趣的言语,是才情和智慧的生动反映,也是汉语同音异义词在具体使用中产生的独特效果。
       王:感谢邢先生给我们举了这么多有意思的例子,带我们体会文学作品中的语言表达的深层蕴味。希望以后能读到更多邢先生的作品。谢谢您接受我们的采访!
       王洪涌,女,博士生,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教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