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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作快评]舅舅的豆腐
作者:沈剑生

《文学教育》 2006年 第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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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国的豆腐也是很好吃的东西,世界第一。
       这是《多余的话》的结尾。《多余的话》是瞿秋白的绝响,千古绝唱。身陷囹圄,将赴刑场,他从容恬淡地写下此篇,以“中国的豆腐也是很好吃的东西,世界第一”戛然收住,让后人参悟了七十年,也许,还将不断地参悟下去。
       我最心仪秋白先生。他写的不是舅舅的豆腐。而我每忆及《多余的话》,就想起舅舅,想起舅舅的豆腐;每想起舅舅的豆腐,辄忆及《多余的话》,也就更为心仪秋白先生。心仪他的从容淡定。
       我有两个舅舅。做豆腐的是大舅。我们家乡称做豆腐为“出豆腐”,大舅出了大半辈子的豆腐,从我记事的时候一直到他去世。
       大舅的豆腐名满乡里,以“老”著称。北方的豆腐点得老,南方的豆腐点得嫩。豆腐的风格也有“白马秋风塞上,杏花春雨江南”的味道。周知堂等小品大家都写过豆腐,以汪曾祺的《豆腐》写得最为什锦。汪老先生听说,张家口一个什么堡的豆腐点得最老,可以用秤钩钩起来,扛着秤杆走三里路。大舅的豆腐没有这么老,有人笑说掉到地下摔不烂,这我没有见过。但吃起来的确比别人的豆腐有嚼头,可以细细地咀嚼品味,不是入口即化的那一种。切豆腐时,有点挡刀的感觉。细细地切成豆腐条,慢慢地翻炒,靠得黄赖赖的,溢着满屋的香气,很少有断碎,竟至可以条分缕析。舅舅的豆腐点得老,豆腐里含浆极少。这老,像舅舅,实在,淳厚,没有水分。吃起来香而且出数,是故受到乡人的青睐。
       出豆腐的活很累,工序也多,挺麻烦。拣豆子,磨豆瓣,泡豆瓣,磨豆糊,烧开水,打豆糊,揉布袋,滤豆汁,烧汁子锅,点豆腐,压豆腐(把豆腐脑舀到豆腐笼里,包好,再压上大石头),等待成型。后面的几道活全在夜间。大约凌晨两点左右起始,黎明方成。生火点炉子,拉风箱,看汁子锅,每道工序都需工夫。最见功夫的是点豆腐,用酸浆点。前一天准备下的酸浆,盛在酸浆瓮里,用棉絮焐着,保持适宜的酸度。汁子锅开了,不要说话,一点声响不要有。倘有喧哗,惊呼,汁子会全部跑出锅外,一点儿也不剩。一声不吭地用大葫芦瓢扬汤止沸,它便不再溢出。真有些神秘色彩。用大瓢舀起酸浆,徐徐兑进豆汁。多少,浓淡,快慢,全凭感觉。慢慢地凝结出豆脑,一片,一片,一片,最后结成一大团。出豆腐的功夫全在此时的掌握火候。大舅像是解牛的庖丁,张弛有度,疾徐有致,其动“莫不中音,合于《桑林》之舞,乃中《经首》之会”。大舅那时夜间靠着看星星,听鸡叫断定时间,起床,打夜作。在鸡唱声中,踩着月霜,踏破暗夜去豆腐房。如此,日日,月月,年年。
       豆腐的质量与水的关系很大,必须选用优质的纯净甜水。大舅选用的水,是村西头封山下那口浅井中的,近似山泉水。挑水是做豆腐最重的活之一。大舅挑水的两只筲,硕大无比,又粗又高,容水量是一般水筲的两倍,大约有百八十斤以上吧。他的豆腐作坊在村南的场院里,离水井两里多路。每天,他都要去封山下的井中挑水,大约要四五趟。夕阳下,大舅挑着两大筲水,担杖向肩背煞进去。小路悠长,脚下生起尘屑。
       大舅给生产队里出豆腐,那是人民公社时期。“卖盐的喝淡汤,卖席的睡光炕”。他做豆腐卖给别人,自己却吃不起,生产队的社员也难得吃一次豆腐。卖豆腐者曾流传一首歌谣:“羊肉膻气猪肉滑,吃了牛肉就塞牙。吃点鸡肉骨头多,不如吃碗豆腐渣。”其实,豆腐渣也并非容易吃得到,出豆腐的必须把渣留给生产队喂牲口。
       上世纪六十年代初,我读小学。冬天上学的路上,碰见大舅卖豆腐。远远地,大舅压低声音叫我过去。他四面张顾一会儿,从破袄里掏出一个渣窝窝头,塞给我,嘱我“赶快上学吧”,破袄里露出他的胸膛。其时正是人人吃不上饭的饥荒年代,那个渣窝窝头比时下的麦当劳还要美味。
       病魔常常欺负穷人。穷贫,劳累,使大舅得了肝病。少钱医治,终至于不起。恢复高考后的1978年秋,做社员七年的我考上了大学。上学前去看望大舅,大舅躺在炕上已不能动,肚子圆圆的,凸得老高。那是他一生的穷苦劳顿在里面作祟吧,我有点不敢直面。那天,大舅的精神很好,眼睛里放出光芒,跃跃地想坐起来。笑着,说要带着我和表弟一块儿到大队里游街去。大舅没有文化,误把游行说成游街。那年,我的表弟他的次子,还有一个本村的亲戚,我们三个平时行止相从,一块儿参加高考,都在孙山的前面。恢复高考前,推荐上学没有我们的份。高考恢复,独独考中我们仨。大舅异样地兴奋,觉得他的辛苦没有白受,后人可以令他自豪,就想带领我们仨到大街上昂然地走一回。
       从那以后,就再也见不到大舅了。
       (选自《散文》2006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