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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淘金者]包叔叔的雾
作者:刘珍文

《文学教育》 2006年 第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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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早晨起来。外面下雾了。
       上海的雾居然是这样的:不浊腻但也绝不轻飘,灰灰白白的,堆满整个天空,一直到大地的连接处。
       雾。与雾有关的记忆连接是一张报纸,16开小报,20多年前湖北西北部一个小县城的日报——也许是周报吧,不记得了。报上有一首小诗:
       雾
       一夜之间
       是谁
       搂走了那么多的山
       不知为什么,过了这么多年,我还如此清楚地记得这样一首小诗,每一个字,包括换行。那时我并不懂这诗什么意思,好不好。当时的情形,好像是包叔叔拿到了报纸,高声叫着我的名字:“珍珍,过来,过来,看看我写的诗。”
       然后我就蹦蹦跳跳地跑过去了。
       那时我大约有10岁,我们都住在一排平房中。那是一所边远的乡村中学,包叔叔和我们家分住在平房的两头,当中还有两个老师住的单间。
       包叔叔是爸爸的学生。高中毕业后考上了中专,毕业后回到母校教书,和爸爸成了同事。这所中学是由我爸爸这样一批来自四面八方的大学毕业生一锹一土建成的。有很多包叔叔这样的年轻人,是爸爸或者别的老师的学生,考出去,然后又回来,继续教书,和老师成为同事,带更年轻一代的学生。年来年去,老师学生同事没有什么大区别,每个人的事情,大家基本都知道。熟悉亲切,吃饭聊天好像一家人。
       我们住的房子在第一排,隔着高低错落层层叠叠的田野,抬眼就是山。
       包叔叔经常就坐在窗边的写字桌旁。门是敞开的,窗是敞开的,对着苍苍横翠微的碧山,看书、备课、批改作业或者试卷。他一般在早晨高声朗诵。起床铃响过、带学生做完早操后,回到宿舍,抑扬顿挫,很投入。朗诵的什么我已经想不起来了,好像有李白的诗。晨曦初露、明亮的早晨拉开序幕的时候,包叔叔的诗朗诵成为我们背着书包上学堂的背景音乐。
       很多时候,雨夜,碧山起雾,早起的时候,突然发现山不见了。
       碧山的雾是清澈的,白。牛奶般的白、白纱一样的白、但是有着润泽的质地。又总在游动,被风轻推着,闲庭漫步。若隐若现的山的一抹黛青,不小心就露出来了,令人神清气爽。现在想想,每天我们眼前就是一幅巨大的水墨山水。
       包叔叔什么时候做诗,我倒没有发现。反正当时他把报纸摊在桌上,大声念给我听的时候,我是如此崇拜而懵懂地看着他。
       包叔叔这个时期还是我的作文教师。
       黄昏时候,搬两个凳子坐在门前的楝树底下,他教我写作文《碧山暮色》——这是我迄今记得的唯一一篇儿童时代的作文。我们就看着前面的碧山从太阳的余辉下慢慢地进入夜。包叔叔让我仔细观察这个过程,把它记录下来。
       夏夜乘凉,学校的老师和家属把竹床抬出来摆在操场上。满天繁星缀在深蓝的天空,我们做成语接龙,对唐诗,包叔叔说上句,我接下句。
       有的下午,站在桌边,他给我分析一些精美的范文。可惜我资质平常,启发了很多,还是迷糊。
       日子如果老是这样过该有多好,我甚至不明白为什么不是这样。大人的世界,复杂得超出了我的想象。
       包叔叔恋爱了。这个国字脸,头发浓密。眼神坚毅、专注、有温度的包叔叔,是一个很英俊的年轻人。但是他失恋了。
       他病了——精神轻度分裂。住院,出院。重新工作。
       他结婚了。不是恋爱的那个,是个温柔的农村姑娘。
       他有儿子了。他给儿子取了个坚强的名字。他换了一所学校。
       日子似乎在轨道上正常运行的时候,他自杀了。据说,是在教育局和官员谈话不顺,便一跃而下。
       包叔叔的死在那个小城里,只是增加了一些人茶余饭后的谈资。人们猜想他的死是否因为早年失恋,是否因为怀才不遇,是否因为经济拮据,是否因为一时意气。然后谈论的热情慢慢消逝。
       那一次,关于包叔叔的谈资是我一位很多年没有见面的同学提供的。她在县城图书馆工作,她说一直记得他。因为他是图书馆的常客,每次借书还书都要提意见,说服务不好,缺乏管理。因此,也不太受欢迎。
       我想这个细节只能更加说明这点:包叔叔一生都在追求一种相当程度的完美,他生活在一种对美好的想象中,这美好他永远无法求得。他只是太孤独,有些气馁。以至于忘记了世俗的生活总能找到办法。他不能够调解自己。当他跃窗而出的时候,他一定是无限地接近了他的天堂。
       一直想问编辑,假如我写的这个人物的故事,就只有这么多,不够排满页面,能不能让那些页面就空白在那里,当作对他的怀念和尊敬——献给,一位敬职的乡村中学教师、真诚的乡间诗人、没有实现梦想的梦想家。
       (选自《南方人物周刊》2006年第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