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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淘金者]吃的回忆
作者:娄小明

《文学教育》 2006年 第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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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饭局中,一位女士对我的吃相不满起来。不吃菜,拼命吃饭,一副典型的农民相。没错,我家世代务农,70年前,正是因为吃的问题,我奶奶从绍兴柯桥逃难出来。
       幼年时,奶奶对我的吃的教育非常严格。吃一只虾要扒三口饭:先吮一口汁,扒一口饭;再吃虾头,扒一口饭;最后吃虾身,再扒一口饭。吃饭有很多讲究,一定要拿起饭碗才可以吃饭,忌讳“连饭碗都捧不牢”。一定要先吃饭再夹菜,吃饭的时候不准说话……
       在我的启蒙教育中也有吃。奶奶的童谣中有吃,“一对鸳鸯着地飞,只吃污泥不吃米”。“六月六,买斤面来溜一溜;七月七,买只西瓜切一切;八月八,买斤菱来剥一剥;九月九,糯米饭烧得韧久久(有嚼头)。”……奶奶的故事中更是离不开吃,什么徐文长吃赖汤圆啦。朱元璋吃鹦哥碧玉翡翠汤啦。祝枝山吃白食啦……讲得我们满口生津。喉头像氧气瓶中的玻璃球,上下滚动得厉害。
       如果到别人家做客,奶奶首先要交代的还是吃。某某家不富裕,鱼和肉还要派用场,绝对不允许动一筷,大人动过筷的菜才准夹,不能爬到桌子上夹菜……我只有在饭桌上拼命咽唾沫。
       对于吃饭,我们小孩都是心存敬畏的。不准剩饭,否则是要遭雷公劈的;盛饭不准压紧,否则观世音娘娘要责罚的;不准将筷子插进饭里面……饭桌上的规矩一大堆,对违反者的惩罚吓死人。据个人主观推测,绍兴人家饭桌上的规矩可能是最大的。
       前不久,妻听从我的推荐,买了一瓶绍兴特产——醉方乳腐,妻大呼上当,怎么咸成这样?我笑了,这就是绍兴食物的两大特色之一——咸。
       绍兴人管吃饭叫“下饭”,多么形象,菜是助推物,饭是一股脑下去的。好像高空下物,用力最小,效果最好。会吃饭的标准就是以最少的菜吃最多的饭。至今还流传着诸如“石子儿下酒”,“木鱼下饭”,“一个咸蛋吃一月”的“佳话”。在我们家也有类似的传统,吃咸鸭蛋必须腌出黄灿灿的油,咸得咋舌为止。如果,湖南人吃菜是不怕辣,那么绍兴人吃菜就是不怕咸。
       绍兴食物的另一大特点就是“臭”,什么臭豆腐、臭苋菜梗、臭冬瓜……无所不臭。他们把一些杂七碎八的蔬菜一股脑儿放进一口缸里,上面也不加任何遮盖物,有时还要用烧得通红的火钳去搅拌一下,说是这样才上味。烧饭时,就捞出一些来,淋上菜油,放进饭锅蒸。等到上桌时,臭味四溢,令人掩鼻,而老人则直呼,下饭!下饭!
       这些传统的绍兴菜不光我们看不惯,就连出身于绍兴的鲁迅先生也看不懂,认为绍兴肯定遭受过什么大的饥馑,以至于把什么东西都晒干,腌制起来。以备不时之需。甚至还开玩笑地说,要是当年麦哲伦航海时采购绍兴的霉干菜,可能会走得更远。
       然而,一个不争的事实就是,绍兴人穷!起码我的奶奶辈是这样的。当我们要把馊了的食物倒掉时,奶奶总是一把抢过去,鼻子一凑,“胡说,一点儿都没有馊”,然后三下五除二地倒进肚子里去了,并启发我们,“馊饭吃了不中暑,馊茶喝了不起痧”。果然,并没有见她因此而得病。最让我们小辈难以忍受的是,每当吃饭完毕,父亲总要用他那粗大的舌头,把饭碗舔得干干净净。其时,我刚刚看过一篇小说,小说中也描写了这样一个情节,并比喻道“像狗一样把饭碗舔得干干净净”,从此我就不看这位作者的小说了。
       奶奶最深的记忆还是离不开吃。一次家里做了个茭白炒肉丝,我哥那时还小不懂事,不知不觉间就吃了大半碗。母亲从田里劳作回来,一看就火了:“你父亲是干体力活的,谁叫你这么嘴馋!”说着就用筷子抽了过去,我哥的鼻血顿时流了下来。奶奶一把抢过我哥,紧紧地搂在了怀里。这一老一少躲在后门口,在风中呜咽了半晌。
       在母亲的记忆中也有吃的印痕。一次我对母亲说:“隔壁家的小华吃酸梅糖,我一点儿也不馋,都没有咽唾沫,真的!”母亲突然别转头去,用酸涩的声音说:“乖!”第二天,母亲就给我买了一大袋什锦糖,里面还有非常珍贵的大白兔奶糖,我不知道什么原因使母亲突然大方起来。这样奢华的食物深深地留在了我童年的记忆里。
       在我的童年印象中,还是充满着吃的影迹。小时侯,没菜吃,发脾气,一个劲地哭。家里人实在没有办法,就烧了几条小鱼,刺儿真多,一不小心就卡在了喉咙口,我又是哭。妈妈就牵着我的手,走上几里夜路,敲开一扇大门:“嫂子,行行好,借你们家水獭爪子用一用。”于是,一位妇女用一样黑乎乎的东西在我脖子上挠了几下。说也奇怪,第二天,我喉咙的肿痛感就消失了。这样的记忆在我的童年中还不止一次。
       当然,吃的回忆也不尽是苦涩的,腌酸菜的经历就诗意无穷。还没有“断气”(新鲜)的大青菜,屋檐上、栏杆上、阳台上……与阳光一同铺展着。趁着几个大好天,在一个暮色时分,登着吱扭作响的竹梯,晒得半干的青菜往我怀里蹦,菜刀喀嚓,根蒂滚动,浑圆的菜帮露出来了,一排排地码到缸里了。呵嗤呵嗤的是踏菜声,咯噔咯噔的是缸与地面的碰撞声。踏菜的工作照例是由母亲来担任,这时母亲总会自豪地说,我爸踏出的菜是苦的,我踏出的菜是酸的,只有母亲踏出的菜是鲜的,菜也通人性。这样几经压榨,几经翻摆,几经踩踏,在某一个霜气逼人的清晨,一股腌菜特有的鲜香扑鼻而来,禁不住摸出一棵来,用油炒好盛在盘子里,金黄的菜帮,深绿的菜叶,喀嚓地咀嚼,鲜爽的滋味。真下饭呀!
       在腌菜的滋味里,我们长大了。读师范时想留在城里,父亲说:“金屋银屋不如自家的狗窝,山珍海味不如自家的腌菜。”毕业时想跳槽,母亲说:“吃啥饭干啥活。”工作不顺心,奶奶说:“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受委屈了,姐姐说:“吃亏不是祸,享受不是福。”犹豫不决了,哥哥说:“我们绍兴人是吃霉干菜的,会蛮(绍兴话中与霉同音)干的。”
       哎,绍兴人家的吃呀,已经深深地烙进了我的灵魂里。
       (选自《中国教师报》2006年4月2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