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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探索争鸣]“凤凰”与“黄鹤”之争辨
作者:龙珍华

《文学教育》 2006年 第0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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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凤凰台上凤凰游,凤去台空江自流。吴宫花草埋幽径,晋代衣冠成古丘。三山半落青天外,二水中分白鹭洲。总为浮云能蔽日,长安不见使人愁。
       ——李白《登金陵凤凰台》
       据说《登金陵凤凰台》是作者李白在天宝年间,因被排挤而离开长安、南游金陵时所作。也有人认为是其流放夜郎遇赦返回后所作。不少人认为,李白在写法上有意仿效崔颢这首《黄鹤楼》诗:
       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
       据《元和郡县志》记载:“鄂州城西临大江,西南角因矶名楼,为黄鹤楼。”武昌古时称鄂州,黄鹤楼旧址就在今湖北省武汉市长江大桥武昌桥头,相传始建于三国东吴黄武二年(223)。《齐谐志》载,仙人子安曾乘黄鹤过此。《寰宇记》云:“昔费文祎登仙,每乘黄鹤于此憩驾,故号为黄鹤楼。”这些传说使千年古楼蒙上了神奇色彩而闻名天下。引得文人墨客劲舞风骚。崔颢的《黄鹤楼》就是其中一首享有盛名的七律诗。这首诗写的是他在仕途失意之际游览黄鹤楼的所见所感,抒发了吊古怀乡之情。宋代严羽《沧浪诗话·诗评》曰:“唐人七律,当以此为第一。”此当为过誉之论,但这首诗在艺术上确有特色。
       《黄鹤楼》起句语言明白晓畅,但笔势突兀陡峭,寓奇崛于平易之中,引人入胜,而感情放纵恣肆。诗人借助于楼名的传说,一下子将人们带进一个神话境界,引发出无限遐思。颔联由神话传说回到现实感受。诗人登上古楼,纵目远眺,碧空浩渺、白云悠悠的空茫境界不免使仕途坎坷的诗人又生人世苍茫的无限惆怅。诗人在这里突破了格律的限制,没有苛求对仗工整,但读起来音节朗亮,一气贯注,全系自然流动,而并不着力。颈联两句对仗则非常精美工稳:“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诗人描绘出了一幅绚丽的大江景色。末联描绘的江面已是一片暮霭,“烟波”二字把水波渺茫,暮霭沉沉的景象形象自然地表现出来了,在极有深度的视觉形象中蕴含着醇厚的韵味。它与“日暮”一同构成一幅灰暗的背景,烘托出诗人的怀乡之情:黄昏时分,忙碌在外的人们都在回家了,可自己呢,却宦途失意,而面对浩浩大江,独立在苍茫暮色之中,异地飘泊之感尤增。“君子于役,不知其期,曷至哉?鸡栖于埘,日之夕矣,羊牛下来,君子于役,如之何勿思?”(《诗经·王风·君子于役》)众鸟归林、牛羊下山的黄昏时刻,会令人蓦然而生羁旅之愁、怀人之感……中国古典诗歌中永恒的“日暮”情结,在游子的登临诗作中更为习见。结尾一个“愁”字点出了全篇的主旨。此诗虽言乡愁,但景色绚烂,境界开阔,在情感基调上并不颓唐。
       《黄鹤楼》成诗之时,七律尚未定型,故此诗带有七古风调。一般认为它是一首七律破格之作。诗的前四句一气贯注,跌岩转折,连用三个“黄鹤”、两个“空”字,第三句几乎全用仄声,第四句又用三平调煞尾,完全摆脱格式和平仄的拘束,自然流泄,意到笔随,情跃纸上。对于这一七律中的离格奇绝之笔,沈德潜曾称赞它是“意得象先,神行语外,纵笔写去,遂擅千古之奇”。诗的前四句破格,后四句则力求整饬归正。因此它在整体上仍然给人以大气磅礴、一气呵成的感觉。所以,读来不仅没有“离格”之拙口,反而弥觉韵巧而新颖。
       据说李白登上黄鹤楼,读了崔颢的《黄鹤楼》诗后,写下《鹦鹉洲》诗,想与崔颢一较长短:
       鹦鹉来过吴江水,江上洲传鹦鹉名。鹦鹉西飞陇山去,芳洲之树何青青。烟开兰叶香风暖,岸夹桃花锦浪生。迁客此时徒极目,长洲孤月向谁明?
       写完后,李白自觉比不上崔颢诗,便在黄鹤楼上题下一首打油诗:“一拳击碎黄鹤楼,两脚踢翻鹦鹉洲。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唐才子传》)掷笔而去。回家之后,越想越不甘心,于是又写了《登金陵凤凰台》,才觉满意。由于李白的作品发表于崔颢之后,两首诗又都同样是押平声尤韵的七言律诗,所以后人更认为李白有意与崔颢一比高下,因而有此传说。
       豪气纵横,壮逸奔放的李白,不大愿意受格律诗的束缚,故李白很少写七律,有“太白不以七律见长”之说。有人认为李白《登金陵凤凰台》“全摹崔颢《黄鹤楼》,而终不及崔诗之超妙”。也有说未分胜负的。元代方回《瀛奎律髓》云:“格律气势,未易甲乙。”不管如何,不能失之偏颇。姑且不论其《鹦鹉洲》诗的艺术功力是否逊色于崔诗,但若将《登金陵凤凰台》与《黄鹤楼》相比,实功力悉敌,“未易甲乙”。《黄鹤楼》诗虽被认为“擅千古之奇”的名篇,但《登金陵凤凰台》也是唐代律诗中脍炙人口的杰作。
       虽然两诗在形式上有相似之处,但律诗受格律声韵等艺术形式因素的影响,而形式上相似的作品并不少见,所以不能因此而断言,李白《登金陵凤凰台》系摹拟崔诗所为。就诗篇的立意之高、思想意义之深刻来看,可以说,崔诗不及李诗。
       《登金陵凤凰台》一开始,诗人就凤凰台的由来而抒情。崔诗前三句连用三个“黄鹤”,李诗开头两句十四字中就连用了三个“凤”字,不仅不嫌重复,反而显得音节流转明快,极其优美。“凤凰台”在金陵凤凰山上,相传南朝刘宋永嘉年间有凤凰集于此山,乃筑台,山和台也由此得名。在古代,凤凰是一种祥瑞。当年凤凰来游象征着王朝的兴盛;如今凤去台空,六朝的繁华也一去不复返了,只有长江的水还在不停地流着,只有大自然才是永恒的。开头两句便给人一种人世沧桑、宇宙永恒之慨。
       接着,三四句写极目之所见,就“凤去台空”之感进一步发挥。三国时的吴和后来的东晋都建都于金陵,可如今,吴国昔日繁华的宫廷已经荒芜,东晋的一代风流人物也早已进入坟墓。那一时的显赫,在历史上留下了什么有价值的东西呢?在这里,诗人明显在借古喻今。
       登临之际,诗人并未让自己的感情一味沉浸在对历史的凭吊之中,而是把目光投向大自然,投向那不尽的江水:“三山半落青天外,一水中分白鹭洲。”在金陵西南长江边上,三峰并列,南北相连,谓之“三山”。陆游《入蜀记》云:“三山,自石头及凤凰山望之,杳杳有无中耳。及过其下,距金陵才五十余里。”“半落青天外”不正是“杳杳有无中”之写照吗?那半隐半现、若隐若现的“三山”被李白写得可谓恰到好处。“白鹭洲”,在金陵西长江中,把长江分割成两道,此之为“一水中分白鹭洲”也。这两句写景阔远明净,气象壮丽,对仗工整,是难得的佳句,并不比崔颢“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两句逊色。
       最后两句诗人借物抒怀。李白满怀的报国热情,使他总是关心现实国事。人虽然离开了长安,但是心里却时刻惦记着朝廷大事。抚今思昔,从六朝的帝都金陵想到唐朝都城长安,百感交集之际,喟然叹曰:“总为浮云能蔽日,长安不见使人愁。”李白感叹自己被放逐离开长安,而眼前浮云杳杳,恐怕自己再也没有机会到长安了——“长安不见使人愁”!亦或有人认为,因安史之乱,玄宗迁西蜀,太子即位灵武,唐室山河尚未收复,李白为长安城而忧伤。陆贾《新论·慎微篇》曰:“邪臣之蔽贤,犹浮云之障日月也。”长安是朝廷之所在,日是帝王的象征。诗人用这个典故暗示皇帝被奸臣包围,而自己报国无门,诗人沉痛的心情可感而知!晋代原都长安,永嘉大乱之后南渡,晋元帝时改都金陵,这与唐代因为安使之乱而迫使太子即位于灵武的情况相类似,因此李白诗末二句“浮云蔽日”也有人认为是指玄宗宠幸杨贵妃、杨国忠,荒废朝政,而导致安史之乱,使长安沦陷于胡人之手。这两句寓意深刻。
       由此看来,李白这首诗纯粹是由怀古而引发怀君之思,加以感伤自己因遭小人谗言所害而被贬谪,登上凤凰台,望不见长安,一时触景伤情而写下的,并没有与崔颢争胜之意,两人争胜之说全是后人附会的。“不见长安”正暗点诗题的“登”字,触境生愁,表示了对李林甫、杨国忠等奸臣疾贤妒能,以及自己被排挤打击,政治理想不能实现的不满和愤慨。
       事实上,据学者考证,前面那首打油诗并不是李白所为。据说李白被流放夜郎,中途又赦回,路过江夏时,曾写过一首《江夏赠韦南陵冰》诗:“我且为君搥谇黄鹤楼,君亦为吾倒却鹦鹉洲。赤壁争雄如梦里,且须歌舞宽离忧。”李白因心情忧愁郁闷,故意写这种豪快之语,以解心中不平之气。他后来又写了一首《醉后答丁十八》诗,以对应“搥碎黄鹤楼”诗:“黄鹤高楼已搥碎,黄鹤仙人无所依。黄鹤上天诉玉帝,却放黄鹤江南归。”为自己前首诗的狂放自我解嘲。这本只是文人的游戏文章,没想到唐末五代时有位禅僧经过黄鹤楼,便摘取李白这两首诗的句子写成“一拳击碎黄鹤楼,两脚踢翻鹦鹉洲。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的打油诗,旁边有一同来游玩的僧人也题了一句:“有意气时消意气,不风流处转风流。”另外一位僧人又加上一句:“酒逢知己,艺压当行。”从而使得后人误以为李白作《登金陵凤凰台》诗是与崔颢的《黄鹤楼》诗争意气、争长短,并留下这首有趣的打油诗。事实上全是后人穿凿附会的。
       当然,在写法上两诗确有许多相似之处:其一,两诗均是先写游览地名之来历。诗歌前两联皆从地名来历展开想象,都是虚写。这种写法也是许多登临诗的常见写法。后两联均为实写。崔诗写登楼所见所感,李诗写登台极目所感所思。其二,两首诗在用韵上,均意到其间,天然成韵,而语言流畅自然,不事雕饰,潇洒清丽。
       方回《瀛奎律髓》云:“诗先看格高而意又到,语又工,为上。意到语工而格不高,次之。无格无意,又无语,下矣。”(《瀛奎律髓》卷二十一)若用此衡量崔诗与李诗,二者皆“为上”,正可谓“格高”、“意到”、“语又工”。比较起来两诗确是各有千秋,难以用优劣论之。但李诗对比手法的运用,似更具特色。李诗处处充满了自然和人事的对比、历史与现实的对比,通过对比写出自己独特的感受,把历史典故、眼前的景物和诗人自己的感受,交织在一起,抒发忧国伤时的怀情。可以说,其“格”之高、其“意”所到,较之崔诗,李诗更胜一筹,其“格”“意”更为高远。
       龙珍华,女,湖北教育学院高级讲师,北大中文系访问学者,发表相关学术论文多篇,其中《试析宋诗的书卷气》在武汉大学学报发表后引起较大反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