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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典重读]论《水浒传》中的两封休书
作者:秦军荣

《文学教育》 2006年 第0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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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代前的封建中国承续着西周“嫡死不复更立”的严苛宗法制度,无子,成了众多女子被夫家休弃的堂皇理由,其中,掩盖了些许妇人因色衰而见弃的悲惨事实。宋以后,出妻现象锐减,礼法对非嫡子可以扶正的认可,让多数男子选择了一妻多妾的婚姻,休妻与否并不影响他们传宗接代和喜新厌旧。于不流行出妻的时代,《水浒传》中连写了两封休书:林冲休张氏;王庆出牛氏。在与时俗背逆的外表下,两封休书既滋生了些许新因子,同时又凸显了中国宗法父权文化的本质内涵。当然,休书的文学历史并不始自《水浒传》,但是,因为小说的叙事性,使《水浒传》对休书的制作过程、内容及其后果描述的详备就有了抒情诗所不可比拟的优越性。本文用对比的方式细读两封休书,以达到知“书”论小说进而论世之目的。
       一、爱情的见证:林冲之休书
       林冲休妻出现在《水浒传》的第八回:
       东京八十万禁军教头林冲,为因身犯重罪,断配沧州,去后存亡不保,有妻张氏年少,情愿立此休书,任从改嫁,永无争执。委是自行情愿,即非相逼。恐后无凭,立此文约为照。年月日。
       这是林冲临行前主动写给张氏的休书,我们结合第八回的有关情节予以详细分析。
       首先,张氏嫁事林冲三载,“不曾生半个儿女”,按“七出”之首条(“无子,出。”),林冲休张氏不会遭致半点诽谤。“‘女当承事筐,篚而无实,无实则无以祭,谓不能奉祭祀也。……妇不能奉祭祀,则当离绝矣,是夫妇之无终者也’。实,子息之隐喻也。”[1]再看张氏是否符合“三不去”原则:“有所取,无所归,不去;与更三年丧,不去;前贫贱,后富贵,不去”。(《大戴礼记·本命篇》)张氏父亲健在,被休后有家可归;林父生前曾做过提辖,想必林家的生活也不会过度贫穷,因此张氏与林冲先贫贱后富贵基本上也是说不通的;至于张氏是否“与更三年丧”,小说没有交代。退而言之,即使林冲碍于礼制无法休妻,那么以他八十万禁军教头的地位,娶一小妾以延子嗣应该不难,而林冲却从未萌发此意,这一点自现于林冲对岳父的深情陈述中,“自蒙泰山错爱,将令爱嫁事小人,已至三载,不曾有半点差池。虽不曾生半个儿女,未曾面红耳赤,半点相争”。
       其次,林冲被刺配沧州祸由妻起,按情由可要求张氏守节,但他却出人意料地写下一纸休书。北宋末,虽有程颐“饿死事小,失节事大”的叫嚣,但因尚未形成一条无形的制度,所以妇女改嫁颇为容易。就拿程氏兄弟来说吧,程颢之子亡故,其妻王氏改嫁章氏;程颐在外甥女婿去世后,做主让甥女另适他人。《水浒传》中,潘巧云、段氏三娘也是再婚之角色。如此看来,林冲写休书的初衷确实是怕自己此去“存亡不保”而想给“青春年少”的张氏一条出路。有人说,这是林冲借发配之机弃妻。错哉!小说第二十回写到,林冲在梁山站稳脚跟后立即派人回乡迎妻。
       恩格斯曾经指出过近代爱情的三个基本特点:一是平等互爱;二是爱情重于生命;三是爱情与婚姻一起成为性道德的标准。林冲与张氏在生活中互敬互爱,林冲不娶妾不宿娼体现了他对妻子从性到情的忠诚,张氏一再怒斥高衙内也显示了她对丈夫无比忠贞的爱恋。林冲被刺配沧州,本可以用张氏换取自由,但他却宁愿披枷带锁踏上漫漫苦程,张氏握有林冲的休书,仍守节待夫,不惜以生命为代价。其间的情感内涵不是“义夫节妇”四个字所能概括的。
       古人云:“娶妻取德,娶妾取色”。恩格斯也说:“古代所仅有的那一点夫妇之爱,并不是主观的爱女子,而是客观的义务;不是婚姻的基础,而是婚姻的附加物。”[2]可是林冲的一纸休书却很好地见证了夫妻之间生死不渝的爱情。林冲不失为一个英雄气和儿女情均长的男子汉。
       二、婚姻的休止:王庆之休书
       王庆是开封府的一个副排军,平日里“赌的是钱儿,宿的是娼儿,吃的是酒儿”。其妻牛氏泼辣中不失贤慧,豁达间透出几分幽默。小说第102回写到:
       那妇人骂到:“浪弟子,鸟歪货,你闲常时,只欢喜使腿牵拳,今日弄出来了。”那妇人自觉这句话说错,将纱衫袖儿掩着口笑。……那妇人又将王庆打了个耳刮子道:“鸟怪物,你又想了那里去?”当下妇人扶王庆到床上睡了,敲了一碟核桃肉,旋了壶热酒,递于王庆吃了。
       “那妇人”即牛氏,她对王庆的禀性了解至深,一方面,她恨夫不成钢;另一方面,王庆虽蛮横,但“平时是爱妻子,孝丈人的”,因此她仍克尽为妻之责。王庆因染指蔡攸未过门的儿媳娇秀(童贯之女,杨戬之外孙女)而被发配陕州。牛父在王庆临行前,用三十两银子买得了王庆的一纸休书(见《水浒传》102回)。
       首先,在购买休书的过程中,牛氏始终没有露面。由牛氏平时对王庆的不满,“郎当怪物,却终日在外面,不顾家里”,可以想见她对丈夫此次因好色而引祸上身的愤恨。加之牛父的补充:“你调戏了别人家女儿,却不耽误了自己的妻子,再加上又无一男半女、田地家产可以守你!”我们进而可以推知,和王庆离婚,牛氏也欣然同意的,这一点还可以从小说中找到佐证,“王庆向邻居人家借了斧凿,打开门户,到里面看时,凡老婆身上穿着的,头上插戴的,都将去了”。如果牛氏反对离婚,她完全可以学《华阳国志》中的张氏女“断发割耳”以示守节之志。这样看来,与其说是王庆休妻,还不如说是牛氏休夫。
       其次,牛父用30两银子买休书是必然的手段。“那王庆从小恶逆,生身父母也再不来触犯他的”,如果牛父硬要王庆写休书,以王庆的“逆性”是不会接受的。牛父正是瞅准了王庆“平日会花费”的特点,很顺利地用30两银子换回了女儿的自由,避免了不必要的矛盾冲突。这有点儿类似《救风尘》中赵盼儿赚取周舍休书之场景。不过,王庆和周舍最大的区别在于王庆善待牛氏而周舍虐待宋引章,平心而论,如果王庆不寻花问柳,他绝对是一个好丈夫。因此,周舍两头落空大快人心,而王庆得30两银子也是他该有的补偿。
       三、“犯”、“避”之中露端倪
       《水浒传》作者善用“犯避法”,这两封休书的设置亦是此法的分身再现。“是故行文非能避之难,实能犯之难也。譬诸奕棋者,非救劫之难,实留劫之难。将欲避之,必先犯之。”[4]两封休书都是丈夫写在被发配之际,都是丈夫与女方父亲商议的结果。妻子没有插入其中。某一反复出现的社会现象背后往往隐藏着那个时代的某些本质特征。
       (1)两封休书都是丈夫所写,揭示了封建社会男子在婚姻中不可动摇的主体地位。封建时代,男女地位严重失衡,夫乾妻坤,“夫有出妻之理,妻无弃夫之条”(宋《清明集》)。姜尚之妻、买臣之妇被视为中国婚姻史上主动离夫的光辉例证,但她们也只能请求丈夫休弃自己,从根本上说还是夫休妻。《水浒传》书写于理学扬眉之际,正是丈夫地位得到了空前拔高与巩固的时代,因此,不管林冲与王庆的人品孰高孰低,作者都必须同时赋予两人休妻之权(这与林冲婚姻中平等的夫妻之爱无关)。或者说,这是《水浒传》的作者于无意识中维护着男性作为家长的集体意识。
       (2)丈夫与岳丈商议离婚之事既透露出封建社会女性的失语情状,同时也指示着女子离婚的正当途径。林冲、王庆之妻们在离婚的过程中,都充当了“隐形人”,林冲一厢情愿休妻,张氏虽不同意但没有说话的权利,由其父张教头代言心声,张氏的到来恰好或者说是只能在林冲写罢休书之后。牛氏虽有离夫之心,也仅可由牛父出面赎买休书。这是封建时代女子离婚的正当手段,亦即男人和男人的对决。“在家从父,适人从夫”,女子从出生到嫁人再至被休,只不过是被管辖权在父亲与丈夫之间的循环转让而已。
       (3)围绕两封休书,我们也欣喜地发现,张、牛两氏父女之间都有着一种默契,即父亲都理解女儿,设身处地为女儿着想。张父一再请求林冲看在往日的情份上不要休自己的女儿,而当林冲决意休妻后,张父又毅然承诺要替林冲照顾好家眷专候他归来,这恰是其女儿的愿望,张氏闻讯赶来后的哭诉及其以后的行为即为明证。而牛父为女儿打抱不平、诱逼王庆写休书的言行中也自然流露出对女儿的怜爱。以前的文学作品描绘了很多女方家人面对被休之女时的举动,《诗经·氓》:“兄弟不知,咥其笑矣”;《孔雀东南飞》:“入门上家堂,进退无颜仪。阿母大拊掌……阿母大悲摧”,他们或嘲笑,或为家庭因此蒙羞而悲哀,但鲜有同情理解被休之女者,她们成了林幸谦教授在《荒野中的女体》里所说的娘家的“第三者”。于此,《水浒传》作者对离婚女子与娘家人之间亲情的自然展示就显得尤为可贵。而最让人感动的莫过于张教头,自女儿死后,忧伤不堪,不久亦“染患身故”。
       两封休书的不同之处在于:林冲“委是自行情愿”写休书,而王庆是被迫拟之;林冲的休书形同虚设,王庆的休书却是夫妻关系的休止符。两相对照,林冲、王庆人格的高下即见分晓。当然,更重要的是,作者在对比中反思了爱情与婚姻的关系。林冲主动休妻,妻却视休书如空文,仍然用生命捍卫婚姻;王庆被迫休妻,妻旋即一去不回头。张氏之所以不愿承认休书,就是缘于难舍与林冲的深情;而牛氏席卷财产一走了之乃因为王庆不仅从未给过她爱情,反而还送给她当头一棒(因男女关系被发配)。两封休书昭示着一个人生哲理:爱情是婚姻的凝固剂。
       四、夫妻与君臣同构
       在中国文学中,用夫妻类比君臣是一个古老的意象。屈原以夫妇相弃比兴楚王对自己的态度;《毛诗序》作者用《诗经》中的弃妇诗直接图解君臣关系;唐诗宋词中臣子作闺音以寄托失意之感慨的篇章更是数不胜数。“我们不必惊异,这象征并非突然,在我国古代,臣子的地位与妻妾相同”(游国恩《梦辞女性中心说》)。方玉润也说:“男女情与君臣义原本相通”。但是,在以抒情为主的诗词中,妻(臣)只能采取迂回手法,用满纸的哀怨折射出对方的寡情无义。小说偏于叙事,虽然在涉及君王时有褒饰之嫌,但作者可以通过细致客观地描述夫妻状况来呈现较为真实的君臣关系。下面,我将从这个角度出发对林冲、王庆的休书做进一步的阐释。
       林冲与张氏好比是仁君与忠臣。义夫忍痛休贤妻,贤妻誓死为夫守节,仁君危难之际欲保全忠臣,忠臣忠心不移舍生取义;林冲被发配,昭示了仁君命运多蹇;张氏悬梁自尽,反映了忠臣宁为知己者死也不愿苟活于世的壮举。王庆与牛氏可比兴昏君与谏臣。王庆人品不好,昏君只知口体之欲;牛氏百般劝解均无效果只有弃夫而去,直臣苦谏昏君收效甚微可以另择明主亦或归隐山林。这是中国封建社会臣子常走的两条路。换个角度,我们也可以透过君臣关系反观这两封休书。君臣之间,君是完全主动的,他操纵着臣的命运,林冲、王庆作为丈夫,牢牢把握着休书写作权;臣,臣服于君,即使有意见也只能暗消于心中,张氏被林冲休掉,嚎啕大哭亦无法更改;当然,如果君暴虐之至,臣为了天下苍生可以借助得力之人起而反之,王庆不知悔改,牛氏难以接受,让老父出头替自己争得了弃夫之权。
       《水浒》中不乏直接表现君臣关系的地方,如阮氏兄弟的渔歌:“酷吏脏官都杀尽,忠心报答赵官家”,皇帝是贤明的,只是暂为小人蒙蔽以致逼走忠臣。我认为这是作者的敷衍之词,要想真实地了解宋元时期的君臣关系(《水浒传》作者更多地是在反思宋元历史),两封休书中有最真实的答案。林冲遭陷其实是在昭告这是个仁君落难的时代,“冠屦倒施,大贤处下,不肖处上。驯致夷狄处上,中原处下”。[3]王庆实则是宋元皇帝的缩影,宋江等人最初的被逼造反犹如牛氏被迫曲道弃夫,但少了牛氏去时的决然与彻底。因此,他们最终像张氏一样走上了死路。不过,相对于宋江一干人过度执着的愚忠之亡,张氏回报林冲真情的死,就有了重于泰山的味道。
       最后,从牛氏“被”休我们也可以看出妻与臣的些许差别。昏君无道,贤能之臣取而代之乃属常理,而为妇者只能一味伏于夫。因此,《水浒传》中的李逵可以数次高呼“晁盖哥哥作大宋皇帝,宋江哥哥作小皇帝”,但牛氏却不可挺身休夫。
       五、小结
       据胡适先生考证,“林冲在宣和遗事里是押送‘花石纲’的十二制使之一;但在龚圣与的三十六人赞里却没有他的名字,元曲里也不提起他,大概元朝的水浒故事不见得把他当作重要人物。《水浒传》却极力描写林冲……”[4]而王庆、田虎之事也是《水浒传》作者续写的结果。可见,两封休书是作者有意对比着虚构的。通过对这两封休书的解读,我们既为林冲夫妻的爱情和两对父女的亲情所折服,同时也更加深刻地感受到封建时代妇女生存的艰难。
       参考文献:
       [1]潘富恩.徐余庆.《程颢程颐理学思想研究》(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1988.1。
       [2]转引自:黄仕忠.《婚变.道德与文学》(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7。
       [3]朱一玄. 刘毓忱.《水浒传资料汇编》(M)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1984.1。
       [4]胡适.《中国章回小说考证》(M)上海:上海书店印行1979.12。
       [5]《水浒传》的引文皆出自岳麓书社1988年6月出版发行的《水浒全传》。
       秦军荣,湖北襄樊学院中文系讲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