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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典重读]《红楼梦》的人居环境与人物性格的关系
作者:李 泓

《文学教育》 2006年 第0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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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伟大的现实主义古典小说《红楼梦》以它深刻的思想意义和巨大的艺术魅力列于世界文学名著之林。它倾注着作者曹雪芹一生的心血,正如曹雪芹自己所说,“字字看来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寻常”。《红楼梦》的艺术成就是多方面的。这里要讲的,是作者如何通过对作品中的人物在大观园内住处的描写来烘托、渲染主人公的性格和气质的,试以林黛玉的潇湘馆、薛宝钗的蘅芜院、贾探春的秋爽斋为例进行分析。
       首先来看林黛玉所住的潇湘馆。
       忽抬头见前面一带粉垣,数楹修舍,有千百竿翠竹遮映,……只见进门便是曲折游廊,阶下石子漫成甬路,上面小小三间房舍,两明一暗,里面都是合着地步打的床几椅案。从里间房里,又有一小门,出去却是后院,有大株梨花,阔叶芭蕉,又有两间小小退步。后院墙下忽开一隙,得泉一派,开沟尺许,灌入墙内,绕阶缘屋至前院,盘旋竹下而出。
       这是一个幽静、清雅、小巧、精致的环境。在黛玉的卧室内,“窗下案上设着笔砚”,“书架上放着满满的书”。另外,在潇湘馆的曲折游廊上挂着一架巧舌的鹦鹉,不时地学着林黛玉口吻,或长吁短叹,或念着“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之类的诗句。由于黛玉多病,在她的房间里还经常飘荡着浓烈的药香。潇湘馆的这一切布置和气氛,同林黛玉的为人极为协调。
       林黛玉自幼父母双亡,住在贾府舅舅家,虽然是亲戚,实际上过着一种寄人篱下、仰人鼻息的非“正经主子”的生活,这养成了她“孤高自许、目无下尘”的清高。在那“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的环境中,她默默地反抗着贾府那个肮脏恶浊的大家族对她的迫害,执着地追求自由的爱情。但是,她毕竟是一个出身于“清贵之家”的千金小姐,不可能直率地表露出自己的感情,又孤苦伶仃,无人作主,结果只能烦恼、伤心、哭泣,多愁善感,因而柔弱多病。但有时候,她也会用“比刀子还厉害”的尖刻而又智慧的语言,讽刺、挖苦所讨厌的人和事。她还是一个有文学才华的少女,经常吟诗赋词来抒发埋藏在她心灵深处的忧郁、烦恼和缠绵的爱情。
       潇湘馆给人印象最深的莫过于那“凤尾森森,龙吟细细”的“千百竿翠竹”了。竹子,在传统国画里,与梅花、兰花、菊花并列在一起,被尊称为“四君子”。竹子以它那瘦长多节、挺然拔立的姿态,历来被当作高风亮节的象征。它同生活在这儿的女主人公很是相象!林黛玉这个具有叛逆性格和诗人气质的少女,或是在“翠竹夹路,苍苔满地”的前院徘徊;或是在迂回曲折的游廊上调逗巧舌的鹦鹉,教它吟诵《葬花词》;或是在后院伫立,凝视那洁白如雪的大株梨花和碧绿的阔叶芭蕉;或是静坐房内,在浓烈的药香中读书、抚琴、挥毫书写感人肺腑的诗词。这样的环境,只配黛玉这样的姑娘居住;黛玉这样的人似乎也必须生活在这样的环境之中。
       如果我们稍微细心一些,还可以发现作者为潇湘馆设计的房屋有个共同点:无论是林黛玉起居的“两明一暗”的住所;或者是后院供游园时小憩的两间“退步”,都特别交代是“小小两三间房舍”,“又有两间小小退步”。这带有“小小”特点的建筑物,正与潇湘馆既幽雅又小巧的景致相称,也符合林黛玉玲珑而又柔弱的气质。作者还从后院墙下,为潇湘馆引入一股清泉,水不多不猛,只“开沟尺许”,平静缓慢地盘旋在院内,由竹丛下流出院外。这为本来就非常雅致的潇湘馆又增添了不少雅趣。
       如此优美的潇湘馆!难怪当贾元春让贾宝玉他们搬进大观园的时候,黛玉高兴地对宝玉说:“我心里想着潇湘馆好,我爱那几竿竹子,隐着一道曲栏,比别处幽静些。”宝玉也十分赞成,马上回答说:“合了我的主意了!我也要叫你那里住。”当然,宝玉还有个私心:他自己要住怡红院,潇湘馆离怡红院最近,他俩来往更方便些。这些都是曹雪芹匠心独运、有意识的安排,但又合情合理,自然妥贴。
       其次再看另一位美丽的女主人公薛宝钗在大观园的住所。她住的地方叫蘅芜院,其布局同潇湘馆的情调大不相同。
       步入门时,忽迎面突出插天的大玲珑山石来,四面群绕各式石块,竟把里面所有房屋悉皆遮住。且一树花木也无,只见许多异草:或有牵藤的,或有引蔓的,或垂山岭,或穿石脚,甚至垂檐绕柱,萦砌盘阶,或如翠带飘飘,或如金绳盘屈,或实若丹砂,或花如金桂,味香气馥,非凡花之可比。……两边俱是超手游廊……上面五间清厦,边着卷棚,四面出廊,绿窗油壁……
       这座充满了奇石异花的庭院,到了秋天,更有一番景象:一进门便“异香扑鼻。那些奇草仙藤,愈冷愈苍翠都结了实,似珊瑚豆子一般,累垂可爱”。至于薛宝钗卧室的布置,更是与一般贵族小姐不同:“进了房屋,雪洞一般,一色的玩器全无。案上只有一个土定瓶,瓶中供着数枝菊花,并两部书、茶奁、茶杯而已;床上只吊着青纱帐幔,衾褥也十分朴素。”
       蘅芜院的庭院里,最突出的有两种东西:一是石头——“迎面突出插天的大玲珑山石”和“四面群绕”的“各式石块”,一是到处都长满了各式各样的草花,却没有一株长花的树木。到了秋天,草花盛开,“异香扑鼻”,“愈冷愈苍翠”,在一片苍翠之中,点缀着星星点点的鲜红的小果实。这景致也别具风味,相当的不错。然而那一块块的怪石和满眼深绿色的异草,总觉着给人以一种清冷之感。这种景色所造成的气氛,缺乏热情,略嫌冷漠。但是“任是无情也动人”的薛宝钗住在里面却是最合适不过的。
       薛宝钗出身于豪富的“皇商”之家,又是金陵四大家族之一。她自幼知书识理,受过严格的封建正统教育,对封建社会大家族表面上的礼法和内里的污秽十分熟悉。她读书很多,才气不小,却又到处宣扬“女子无才便是德”的训条。她“稳重和平”、“豁达大方”,待人,甚至是待那些“下人”都很“宽厚”,但是为了保护自己,维持礼法,使自己能在明争暗斗、互相倾轧的封建大家庭中应付自如、八面讨好,她又极端虚伪,善于奉承,甚至有时说谎骗人、冷酷无情。薛宝钗就是这样一个“品格端方、容貌美丽”,颇有才华,而又充塞了满脑子封建思想的淑女。这样的一位女主人公,住在景色秀美而又清冷的蘅芜院可以说是正得其所了。
       宝钗的卧室给人的总印象,作者只用“雪洞一般”来形容,而且“一色的玩器全无”,房内的冷清、空洞、苍白就清晰地呈现在我们眼前。不光如此,作者还写了“案上只有一个土定瓶,瓶中供着数枝菊花”,再有就是简单的“两部书和茶奁、茶杯”等必需的生活用品。“床上只吊着青纱帐幔,衾褥也十分朴素”。这几件陈设和物品非但没能给这“雪洞一般”的卧室生色,反而更加衬托出屋内的冷清和寂寥。
       这间绣房同“艳冠群芳”的大家小姐薛宝钗极不相称。难怪贾府的“老祖宗”贾母看了以后,一面赞叹薛宝钗“这孩子太老实了!”一面又说:“年轻的姑娘们,屋子里这么素静,也忌讳。”有人说,薛宝钗把自己的居室弄得如此朴素是她虚伪的表现,因为这样更能讨得贾母们的疼爱。这分析有道理。贾母不是真夸她“老实”而更喜欢她了吗?但是,还有更重要的一面,薛宝钗的为人用俗话来说,外表上“艳若桃李”,情感上“冷若冰霜”,也就是“任是无情也动人”。作者对薛宝钗所住的蘅芜院如此描写,就很成功地烘托出了她的性格特征。薛宝钗这个被封建思想浸透了灵魂的美丽少女,用她所信奉的封建礼教扼杀了自己的青春,最后也成为冷酷无情的封建礼教的殉葬品。
       最后看贾府里的三姑娘贾探春。府中的下人们暗地里称呼她为“玫瑰花儿”,“又红又香,无人不爱”,“只是有刺扎手”。探春是贾政的偏房赵姨娘所生,即所谓“庶出”。在长幼尊卑有序、宗法制度森严的封建社会,对于一个“主子”来说,这是个不小的短处。在一般人的心目中,她比王夫人所生,即所谓“嫡出”的贾元春和贾宝玉,地位要低下。贾琏的小佣人兴儿就曾经带着惋惜的口吻说她“可惜不是太太养的”。“才自清明志自高”,探春是个颇有才干、志向很高的姑娘,她不甘心于“庶出”给她带来的歧视。她悔恨自己是女人。她说过:“我但凡是个男人,可以出得去,我早走了,立出一番事业来,那时自有一番道理。”因此性格上她更象一个男子汉,比起别的小姐们,她不那么扭捏娇气,而显得阔达爽朗,有心机而又果断、厉害。
       探春在大观园的住处名叫秋爽斋,单就这个雅号就同潇湘馆、蘅芜院等带有脂粉气的名字截然不同,而与探春阔达、爽朗的性格相称。作者几乎没有描写秋爽斋庭院的景致,而是着力于细致、具体地介绍她的卧室。
       探春素喜阔朗,这三间屋子并不曾隔断,当地放着一张花梨大理石大案,案上堆着各种名人法帖,并数十方宝砚,各色笔筒;笔海内插的笔如树林一般;那一边设着斗大的一个汝窑花囊,插着满满的一囊水晶球的白菊。西墙上当中挂着一大幅米襄阳《烟雨图》。左右挂着一副对联,乃是颜鲁公墨迹。其联云:烟霞闲骨格,泉石野生涯。案上设着大鼎,左边紫檀架上放着一个大官窑的大盘,盘内盛着数十个娇黄玲珑大佛手;右边洋漆架上悬着一个白玉比目磬,傍边挂着小槌。……东边便设着卧榻拔步床,上悬着葱绿双绣花卉草虫的纱帐。
       这哪里像一位千金小姐的闺房,简直就是老爷或相公的书斋。
       探春的卧室给我们第一个印象是三间打通了的显得非常宽大、敞亮的屋子,同林黛玉潇湘馆内“两明一暗”而且又是“小小”的“房舍”成鲜明的对比。再看屋里的陈设,都突出一个“大”字:大理石的“大案”,“斗大的一个汝窑花囊”,“大鼎”,“大官窑的大盘”,盘内放的供赏玩的水果佛手也是大的,睡觉的床则是一种高脚大架的八(拔)步床。其他的用品和摆设,也都没有一般少女喜欢纤巧和娇丽的风格。案上堆着各种名人的字帖,“数十方宝砚”,“各式笔筒”,笔海内插着如树林一样的笔,甚至在花囊内插的菊花也是满满的。不像宝钗房内,只在一个粗糙的土定瓶里插着数枝菊花。
       最耐人寻味的是,探春房内挂着的那幅画和一副对联,作者是写得那样的仔细具体。画是“一大幅米襄阳《烟雨图》”;对联是颜鲁公的手笔,连联文都交代清楚了。这幅画和对联的构思十分巧妙,画的作者米襄阳就是北宋有名的山水画家米芾,襄阳是他的别号。他的山水画不求工细,信笔点染,喜欢画烟雨苍茫的江南景色,水气潮润,雾霭蒙蒙。颜鲁公就是唐代著名书法家颜真卿。他的书法端正大方、浑厚有力。作者在探春房内布置上这两个人的字和画,就极其含蓄而逼真地从探春喜爱什么风格的字画这一点上烘托出她的性格。更有趣的是颜鲁公对联的内容:烟霞闲骨格,泉石野生涯。意思是说,追求烟云般的闲静风骨、气度和山水田园的乐趣。这完全是士大夫文人雅士的情调。我国书写对联是唐朝以后才有的,唐朝的颜鲁公当然不可能写有对联。因此这对联和联文都是作者有意识的虚构,正是为了烘托和渲染探春阔朗的性格和气质。
       作者还通过贾母之口,顺便点出在秋爽斋后廊檐下还种有几株梧桐树。梧桐,既不同于高风亮节的翠竹,又不同于“异香扑鼻”、“愈冷愈苍翠”的奇花异草。它浓密,叶子阔大,同探春屋内的陈设格调一致。
       人居环境描写是小说特别是长篇小说中一个重要的组成部分,人物的活动和情节的展开都离不了环境。曹雪芹在《红楼梦》里非常注重人居环境的描写,从以上所分析的潇湘馆、蘅芜院、秋爽斋三个例子就可以看出,作者在描写这些人物居住环境的时候,非但把住所本身描写得很细腻、具体、逼真,而且能通过这些住所的描写烘托、渲染出人物的个性和气质,使人物居住的环境很好地为表现人物性格服务。
       参考文献:
       [1]曹雪芹,《红楼梦》[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
       [2]王昆仑,《红楼梦人物论》[M],北京:三联书店,1985。
       [3]张毕来,《漫说红楼》[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8。
       [4]蔡义江,《红楼梦诗词曲赋评注》[M],北京:北京出版社,1990。
       [5]中青等,《中国古典文学名著题解》[M],北京:中国青年出版杜,1996。
       李泓,男,河南焦作师专副教授,从事古代文学教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