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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短篇小说两篇
作者:辛国云

《文学教育》 2006年 第0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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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月光如水
       丁宁自接了那个匿名电话后心中拧成的乱麻就再也撕扯不开了。开始她不相信丈夫会做出那样的事,可后来仔细想想又觉得丈夫能做出那样的事。这种想法愈来愈占据上风的时候,她心里的痛苦便不可遏止了。
       丈夫本来是一个很传统本分的人,这一点她从来就没有怀疑过。那年别人把他介绍给自己的时候,她就很自信地感觉到了这一点。几年来,丈夫的表现也充分证实了她的这种感觉。可现在他怎么能够做出这样的事情来呢?
       丁宁是一个很善于解剖自己的人,无论发生了什么事,也无论发生的事情与她有多少关系,她都会先检点自己:事情究竟与自己有多大关系,自己究竟占了多少错误。这一次她自然也不例外,尽管发生了这样的事情让她很没面子,心里也很痛苦。她一个人躺在床上静静地想,想事情的前因后果。终于她想出了结果:事情的发生都是自己造成的。
       结婚之前,丁宁一直固守着一个女人的矜持,她不像那些浪漫的女孩,把男女之事看得无所谓,只要自己愿意可以不分场合和时间跟男人做那种事。而她的这种很传统的想法和做法却得到了丈夫的认可。当然这个叫古扬的男人那时还不能算是她的丈夫。所以他们的恋爱是在一种他们都认为是很圣洁的气氛中完成的。等结婚进了洞房,那个叫古扬的男人才如同焦渴已久的庄稼,把全部的热情和期待都倾注在这个已经成为他的妻子的女人的身上,她对他无疑是一场透地的春雨。可同样是焦渴着的丁宁那时却缺乏了应有的热情,她在那个夜晚表现得羞羞答答,畏首畏尾,甚至还有隐隐的苦痛在里面,似乎这样的男欢女爱对她是一种罪过。没能淋漓尽致的丈夫很自然地理解了自己的妻子,他认为这是一个女人所应有的娇羞,他从而更加看重了一个晚上基本上是把脊背对着他的这个女人了。而在日子一天天过下去之后,古扬才真正发现自己的这个娇羞的妻子一直在对他顽强地娇羞着,他们的性生活从来也没有过一次水乳交融的配合。但没有多少性经验的古扬始终也没有责怪过自己的妻子,他或许觉得男女之间也就是这种样子了。好在古扬是一个事业型的男人,对男女之事没有过高的期望,所以他们的日子虽然过得缺少了些激情,却也平平稳稳,似乎还保存了婚前的那种圣洁和雅致。
       而丁宁却始终对自己的淡漠和抵制耿耿于怀,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对丈夫的爱抚和期望无动于衷,甚至有时还十分厌恶。朋友们在一起谈起床秭之私时总是热情高涨,神秘而惬意,还有很多的向往和期待在里面,而她在这个时候总是非常的尴尬,强装出的笑容里堆积着比哭还难以忍受的无可奈何。她不得不大胆地怀疑,自己是否还算是一个女人。
       她知道,男人是不能长期忍受她这样的女人的。
       看望星星是丁宁生活中的重要内容。
       星星是她的好友简云的孩子,简云和她的丈夫三年前在一次车祸中双双丧生。那次意外的车祸夺走了星星的父母,而他却奇迹般地活了下来。那年星星才刚刚五岁,车祸发生时他的母亲将他紧紧搂在怀里用自己的生命保护了他。可他并不比死去了的父母幸运,因为在他漫长的人生中他必须时刻与惊惧和痛苦为伴。他失去了一个正常孩子所具有的正常生活。
       星星住在他的外婆家,慈祥而悲痛的外婆整天面对这个神经失常的孩子,继续着她一下失去了两个亲人的悲痛。
       星星被关在一个封闭的房间里,窗户上永远都闭垂着厚厚的窗帘,并且加上了厚实的隔音玻璃。楼的下面是马路,汽车的喇叭声一天中都不绝于耳。而星星听到汽车的声音就会惊恐地大喊大叫,且没完没了。
       “星星该上学了。”丁宁对星星的外婆说。
       “可他这个样子怎么能出得去门呢?”外婆一提起外孙就心如刀割,眼睛变得模糊而混浊,“他就是怕见车,什么车都不行。他受的刺激太重了,这样下去该怎么办呢?”
       “应该试着让他去接触车。”丁宁向外婆提出了一个大胆的也是蓄谋已久的建议。
       “那怎么可以,”外婆瞪着苍老而混浊的眼睛惊异地看着丁宁。
       丁宁只是说了自己的想法,但一直没有去做,是星星的外婆不同意让她的外孙冒险,尽管她的外孙不是一个正常的孩子,但她不想再失去他。
       那个电话将丁宁所有的信念和希望打击得支离破碎,她不敢面对这样的事实,事情的到来令她猝不及防,因而也不知道该怎样处理这件事情。
       丈夫还是那样的从容不迫,没有任何不自然的表现。进了门把包放下,然后脱掉外衣递到她的手上让她挂在衣架上。
       “今天回来这么早,公司里没有应酬?”
       “没有,能推的都推掉了。”
       古扬说着习惯地坐在沙发上,顺手抄起当天的晚报漫不经心地看着,而她则进了厨房,只一会的工夫就端上来几个菜肴,还打开了一瓶酒。丈夫对她的厨艺总是赞不绝口的,说她是天底下做饭最快也最好的女人。每逢这时她都会露出一种娇美的笑容,丈夫会出神地看着她。她能读懂丈夫的目光,他是在说他的妻子在床上如果能像在厨房一样干净利落热情如火就好了。
       他们面对面地喝着酒吃着菜,谈着一些无关紧要的话题。她很想把话题向她关心的事情上引,但又怕一旦挑明了会弄得不可收拾,她不想失去她的丈夫。她爱他。她不停地劝丈夫喝酒,自己也不停地喝。她听人说多喝些酒能麻醉神经,麻醉了就能做出些反常的事情来。她今晚想让自己反常一回。
       “你不要喝那么多酒,会醉的。”古扬觉得妻子有些反常,她平时很少喝酒的。
       “没事的,醉不了。”
       古扬埋头吃菜,心里却在想着什么。
       “我还真想醉上一回,不知道是……什么……滋味。”她已醉意朦胧。
       她终是支持不住,窈窕的身子在椅子上晃。
       丈夫搀她走进卧室将她放在了床上。她突然抓住丈夫的肩膀,眼泪在眼眶里逛。
       “来,扬,你亲亲我……亲亲……”
       “你醉了,睡一会吧。”丈夫为她盖上一条毯子。
       “不,就要,扬……我要。”
       丈夫静静地看着她,似乎是第一次见到她似的那样看着她。她的脸被酒精烧得灿若桃红,朦胧醉眼流露出绵柔的风情。他突然冲动起来,这个女人是他的妻子么?真的是么?
       古扬的激情被妻子少有的柔情点燃了,他趴在妻子身上深深地吻她,是一种他从来没有过的有些放肆的亲吻。他终于控制不住自己了,他也不想控制自己了。他有些忙乱地往下扯妻子的衣服,最终把她剥得一丝不挂。古扬这时发现妻子的胴体美丽得无与伦比,每一处都闪着亮光,精致却又丰腆。而正当他激情满怀地要进入他的妻子时,丁宁却惊呼一声,声带由于紧张而变得异常尖锐,把古扬的激情定格在那里。
       “不,不要……”她从他的目光里看出了一种蛮性的渴望,似乎有很多同样的目光在她的眼前一闪而过。她还看到了他胯间那个狰狞而龌龊的让她惊惧和厌恶的东西。丁宁迅疾地扯过毯子缠在身上,眼睛里充满了恐惧和不安,并有大颗的泪滴落下来。
       古扬愣在那里不知所措,他不知道妻子为什么会这样冷一阵热一阵,并且转换得如此迅即,令人猝不及防。
       古扬走了,带着深深的遗憾和不满。丁宁趴在床上嘤嘤地哭,一直到很晚。她心里失落了什么,又没有什么东西填补,只剩下一个纯粹的空洞在无限的空寂中。
       丁宁始终没有忘记让星星接触车的想法,她觉得这是唯一能拯救这孩子的办法。他不能一辈子生活在灾难的阴影里。
       那天趁着外婆出门买菜的空儿,丁宁打开了星星房间里厚厚的窗帘,并引导着星星往外面看去。
       楼下的马路上车流如织,现代交通工具把城市的每一条街道都拥塞得满满当当。星星把无神的大眼睛投向窗外,突然他大叫一声一头扎进丁宁的怀里,嘴里不停地叫着:妈妈,我怕,我怕……
       丁宁的泪顺腮而下,她想起了美丽而善良的简云,她那被碰撞得面目全非的脸在丁宁的面前挥之不去。
       但丁宁并没有丧失对星星的信心。
       “你得把你的一些有关经历告诉我,一点也不能隐瞒。”
       “这……”
       丁宁想不到医生会提出这样的要求,她根本就难以启齿,她没有打算把一些事情告诉任何人。永远。
       “你如果不想说,我便治不了你的病。说实话,你的问题不在你的身体,你生理上是完全正常的,而且还十分……哦,我是说你的病在思想上,而造成这种状况的原因很可能与你的某些经历有关。”心理医生说得合情合理,不由丁宁不信,但她真的是不能说的。对谁也不能说。
       尽管医生没有告诉她该怎样治疗自己的病,如果这真的是什么病的话,但她已经通过医生的话找到了自己的病因。医生的意思她自然明白,就是让她忘记过去。可她并没有总想着过去呀,实际上她从来也不敢想那些事情的,她早已在她的心里把它们彻底埋葬了。不对,肯定是自己的身体上有什么问题的,正是由于身体的某些原因,才使她本能地拒绝着丈夫的热情。是自己的身体让自己总是认为做那样的事情是一种罪恶,是一种亵渎。男人和女人在一起为什么非要做那样的事情呢?多做点别的不行么,比如逛街,旅游,还有看电影看球赛。为什么非要做那令人痛苦又丑恶不堪的事情呢?
       因为某种原因,她身体的某一个部分早已沉睡了。
       或许她根本就不应该结婚。
       这个女人真漂亮。丁宁觉得她比自己漂亮多了,漂亮得都有点不真实了,像广告画中的那些美女。
       “来,我给你们介绍,”古扬对丁宁说,“这是林经理林小姐,我的生意伙伴,”又指着丁宁对那女人说,“我妻子,丁宁”。
       两个女人握手,互相问好。
       “果然漂亮,美人呐!”
       丁宁觉得林小姐的语气有点夸张,但她的温柔和热情显而易见。
       “我哪能比得上林小姐漂亮,您真是光彩照人呢。”丁宁不会虚伪地夸赞人的,但她不由自主,面前的这个女人的确漂亮得让人心驰神往。特别是她的微笑,真的是动人心弦。看来,她是个脸上非常合适笑容的人。
       “行了,别互相吹捧了,我都感到肉麻了。”丈夫不失时机地幽默了一把,把气氛烘托起来了。
       “本来想请林小姐到酒店吃饭的,可她非要到家里来,真是不成敬意。”古扬很得体地耸耸肩,表示着自己的歉意。
       “是我愿意来呢,早就听说古老板金屋藏娇,总想见识见识,今天一见,夫人果然是貌若天仙。真是不虚此行啊。”
       丁宁的脸竟有些红了。她今天也见识了生意场上的女人是个什么样子了。同时她也有了一种隐隐约约的担心和妒嫉,自己的丈夫整天跟这么漂亮又风情万种的女人在一起,结果会是怎样呢?任何一个男人在任何时候对于女人的美丽都不会无动于衷的。她又想起了那个电话。
       丁宁充分发挥了自己的厨艺为丈夫的朋友做了丰盛的晚餐,然后他们一起坐在那里喝酒。林小姐对女主人的手艺赞不绝口,比她的丈夫对她的赞美有过之而无不及。而丁宁的心里却不领情,总是觉得她说什么话都有些夸张,还有点做作。以后就是古扬跟林小姐在说,丁宁一个人在听了。他们谈的都是生意上的事,丁宁一点也插不上嘴,她也没有准备插嘴,那样会讨人嫌的。她觉得这个女人当着自己男人的面特别能说,只要一触及到自己感兴趣的话题,就会滔滔不绝。一会儿她就觉得有点被冷落的感觉了,他们两个的旁若无人让她心中感到了不快。她起身向卧室走去,她说对不起我有点不舒服。丈夫看了她一眼并没有说什么,跟林小姐继续谈着,看来他们的谈话正谈在一个关键的问题上,是不能停下来的。
       丁宁躺在卧室的床上心却留在了外边,她把门留了一条缝隙,他们的谈话会从那里挤进来,她还能隐约看到那个女人的侧影。她耳朵的一半埋在发里,一半像出了乌云的月亮,诗意地从门缝里挤进来。她的巨大的乳房让她不安,它们似乎象征或干脆直截了当地显示了一种非凡的哺育能力。而自己的双乳小巧而脆弱,硬硬的乳头像是安错了位置的突起物,腰胯也总有点不够圆熟,像发育不良的杏子,干瘪而生硬,它们或许根本就不能为自己的丈夫哺育儿女的。
       丁宁对那个电话更加确信无疑了。丈夫是一个精力充沛的男人,有这么漂亮的女人在他的身边他怎么能无动于衷呢。再说他在家里在自己的身上总是得不到满足。想到这里她很想哭,可她不能当着客人的面哭,她只能把泪往肚子里咽。没有东西比嫉妒和愤恨的情绪能更快地消耗人的精力的。
       丁宁就这样想着慢慢睡了过去,就像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伤心地哭过之后就会慢慢睡去,梦中还在抽泣。
       她果然做了很多的梦,离奇古怪不伦不类的梦。梦中的她总是不停地被人追赶着,追赶她的人手里擎着雪亮的刀斧。她在拼命地跑,可腿总像被人扯着,又像灌了铅,无论怎样努力总也跑不快。眼看着就要被追上了,那些人手里的家伙都举起来了,脸上也现出了狰狞的怪笑。她感觉他们的刀就要劈在她的身上了。她不顾一切地喊叫着,可光张嘴就是发不出声音…………她的身体在流血,殷红的,汩汩地流淌,无法遏止……血变成了酱色的,紫色的,黑色的,最终涂满了她的身体……她像一条被抛在岸上的鱼,无助地、绝望地摆动着身体……
       “不,不要……”她在呼叫,在乞求。
       经过丁宁的努力,星星终于可以从容地面对外面的车流了,连躁乱的汽车喇叭声也不会让他惊慌失措了。丁宁充满了信心,她把星星带到了马路上。星星的惊恐虽然不像第一次见到汽车那样,可看着各种各样的汽车擦身而过还是紧张地抱住了丁宁:“宁宁阿姨,我怕……”
       但丁宁终于将他带上了一辆公交车。
       星星的彻底改变是缘于那次突如其来的车祸,就像他从正常变为不正常一样也是因为一场横来的车祸。
       那天丁宁牵着星星的手在马路上走着,星星的脚步已是非常的自信而坦然了,眼睛里的好奇和向往也愈发强烈起来。
       突然,一声猛烈的撞击在城市的上空炸裂开来。两辆对面行驶的车头顶头紧紧地咬在了一起,车头上有浓黑的烟升腾起来。马路上顿时一片混乱,那情景似乎到了世界末日。惊恐未定的丁宁忽然意识到应该做些什么,她说了声快去救人就扯了星星向出事的方向跑去。
       人们奋力抢救着受伤的人,车里被抬出的人一个个血肉模糊。丁宁这时突然听到了星星的喊叫:爸爸妈妈,我来救你们了——
       “丁宁,醒醒,你醒醒。”
       丁宁睁开了眼,那些人和刀消失了,面前是自己一脸不安的丈夫。
       “做噩梦了吧?看流了这么多泪。”古扬温存地为她拭着脸上的泪水,轻柔的手充满了爱怜。
       丁宁终于完全清醒过来,“林小姐呢,你看我……”她发现,夜已经黑透了。
       “躺着别动,她看你睡了就先走了,没让叫醒你。”古扬为她理了理散乱的头发,“宁,告诉我,你究竟怎么了,我觉得你最近有些神情恍惚,是有什么心事吗?”
       “我……”丁宁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丈夫。
       “有什么事就说出来,压在心里不好,会生病的。”
       “生病……不,我没有病,没有……”
       古扬觉得她又恍惚起来了,不由深深叹了口气。
       “你别走,别离开我。”她紧紧地抓住丈夫的手,似乎一松开他就会从她的面前永远消失。
       “我不会离开你,”古扬抚摸着她有些抖颤的肩膀,“永远都不会离开你。”
       她的泪汹涌起来,“扬,我……对不起你,我……”
       “宁,有什么话就说吧,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会永远爱你的。”
       “不,我不能说,不能说的……”
       “我求你了,你不能这样对待我!”古扬突然大声地喊叫着,“你必须说出来,否则你永远都不会解脱的!”
       “扬……”
       她觉得自己的胸口灼烫如炙,她开始了一生中最为艰难的叙说。
       ……
       一串急促惨绝的嚎叫,突然间打断了她的叙说。是一只发情的猫。
       其实,该说的已经说完了。
       那猫叫过几声便不再叫,房顶上传来一阵纠缠的声音。继而一切归于寂静,似乎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扬,离婚吧,”丁宁有了一种从未有过的轻松,就像一个身负重物的人终于卸下了负累那样,“咱们本就不该结婚的,跟我在一起你永远都不会幸福”。
       “不,我会让你幸福的,过去的永远过去了,你应该忘记过去,永远忘记。”
       “可我不能,它们像影子一样地缠绕着我,你知道什么叫形影不离吧。”
       “其实,你一旦把它说出来就证明你已经把它忘记了,你现在是不是感觉到了从来没有过的轻松?”
       “……我该怎么办呢?”
       “很简单,爱我。”
       丁宁吃惊地看着自己的丈夫,像从来就不曾认识面前的这个男人一样地看着她的丈夫。
       “扬……”
       他们爆发般拥抱在一起。
       逼到尽头的幸福让人欲哭无声。
       他们像第一次拥在一起,那种感觉是那么生疏,那么新奇,那么的不可思议。她也是第一次品尝到了真正拥有男人的那种无以言说的快感。
       丈夫已经激情难捺,他把妻子牢牢地压在身下,他终于要得到这个一直不是真正意义上属于自己的女人了。
       电话铃骤然响起,在寂静的夜晚显得那么夸张,刺耳。
       两个人都愣在那里。铃声顽强地响着。
       丈夫终于不情愿地从床头的桌上摘下那个不合时宜的东西。
       “喂,哪位?”丁宁听得出,丈夫显然在强压着极大的不满。
       ……
       “喂,你谁呀?怎么不说话?”
       ……
       “说话呀……”
       丁宁担心丈夫的骂声会脱口而出。
       “对不起,打错了。”一个沙哑的没有一点个性的声音。
       “莫名其妙。”古扬气恼地丢了电话,把支起的身子重重地摔在床上。他忽然间兴致全无。
       夜晚恢复了宁静,静得能听到彼此心跳和呼吸的声音。
       丁宁睁着眼睛在黑暗里空空地看着,心里不知想着什么。
       丈夫一会儿便睡得死死的了,稳妥的鼾声在房间里响亮起来。
       窗口泻进的明月银辉,把室内东西的影子拖得长长的,就如一层淡墨隐隐约约地印在墙壁上。
       味 道
       冯文章作为一个男人没有一点优秀的地方。看一个男人是否成功,首先要论事业。冯文章自然谈不上什么事业,他只是一个机关里的小科员,四十多岁了,提拔的希望十分渺茫。金钱也没有,每月工资不足一千,七扣八扣,拿到手的还不足八百。再说长相,也没有多少可取之处,身高一米七0,刚刚挣脱了半残的行列,穿上厚跟的皮鞋,也缺乏跟个子比较高的女人站在一起的勇气。面目还算说得过去,平平淡淡的,没有任何精彩的地方,也没有突出的惨不忍睹的东西。
       像冯文章这样的男人,日子就过得比较平淡,与世无争,与人无争,与己也无争,绝没有什么轰轰烈烈的事情。人也没有什么奢望,不想当官,也不想挣大钱,老婆孩子热炕头,平平安安就十分满足了。但也不是说没有一点不平衡,看着一起出来的比自己也优秀不到哪里去的人升官了,见了人家虽然脸上也堆着笑容,可心里却像吞了一只苍蝇一样的难受;看着比自己还差得很远的人,跑了几趟生意,注册了一个公司,就牛逼哄哄地开上了私家车,就泡上了小妞,胃里的那只苍蝇又会折腾一阵子。但冯文章绝对不会表现出来,也不是他有什么城府,是一种自卑的心理在控制着他,他没有权利也没有资格对别人不满,对别人说三道四。
       冯文章就是这样一个人。
       俗话说,人走时运马走膘。人来了运气想躲都躲不过的。
       冯文章的运气在那个星期天的下午就飘然而至了。
       冯文章交的是桃花运。
       那是一个阳光灿烂的下午,冯文章的老婆带着孩子随单位组织的旅游团到黄山去旅游了,冯文章在家看了一上午四集连播的电视剧,下午觉得应该去散散心,晚上再约几个人甩甩扑克,这一天就算糊弄过去了。冯文章走在城市的街道上,突然有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感,老婆不在家原来是如此的自由自在,轻松愉快。不必在家里让她支使着干这干那,不必听她的无休无止的唠叨,出门也不必编造理由向她请假。冯文章觉得这个世界原来是如此的美好,原来自己怎么就没有发现呢?
       冯文章一个人信步在城市的街道上,有了一种豪迈甚至还有一点感动的感觉。他在一个丁字路口停住了脚步,他的目光是被路口聚拢着的一堆人吸引过去的。那个地方摆了一个地摊,摆摊的人是一个青年,男的,有粗黑的头发和一张聪明的脸。他蹲坐在那里,一条看上去还算干净的有着粗黑条纹的围巾搭在膝上,一双手垂在下面,似乎在围巾的后面摸着自己的脚。这样的形象看上去虽然有点萎缩,但也隐藏着一种难以捉摸的狡猾。他的前面是一块看上去很显洁净的白布,平展在地上,上面有两个纠缠在一起的小竹人。小竹人高不足两寸,细竹节做成的身子,胳膊和腿皆是削得窄细了的薄竹片,用细细的铁丝固定在身体上,可任意摆动。头也是小截的竹节,上面彩绘了眉眼。头顶植一蓬艳红的绒缨,空气微颤,便舞动婆娑。摊子的周围已圈满了人,或蹲或站,或男或女,孩童居多。那青年男子的几乎不加任何声调抑扬的声音,就从人围中传出来:
       “打,照死地打……跳,使劲地跳”人群便生发出一阵惊叹,夹杂着孩子们无忌的笑声。冯文章将身子凑了上去,想看看里面到底什么把戏竟把这样一群人的目光牢牢地吸引。
       “——停,躺下。”男子一声口令,扭打着的小竹人的动作嘎然而止,然后身子一软,歪躺在地上。“——起,跳舞。”小竹人突地弹起,一晃一摆舞动起来。人群又是一阵喝彩。好奇的男人低了头在布的周围睃寻,看了几个来回,并未寻出什么破绽。女人们多是惊喜地笑着,一脸猎奇后的快乐。孩子们除了笑声,便是喊叫,欢快的声音打着滚儿满街流淌。
       冯文章人并不笨,起码他觉得比那些闹哄哄看热闹的人要聪明得多。冯文章似乎看出了点门道,他悄悄溜到了那人的后面蹲下身子,从人们的腿隙里把目光插进去,他看到了那人隐藏在双腿后面的一只手。冯文章的心跳快起来,这种感觉就像儿时从刘寡妇家的后窗户偷看那个白胖的女人洗澡时的感觉一模一样。这时突然有一团香气从上面罩下来,让聚精会神的冯文章猝不及防。他扭头一看,他的身后蹲着一个女人,正随着他的目光向里探寻。两个人相视一笑,就心照不宣地继续他们的探奇。冯文章看到那只手在那里一动,一动,像一只藏在黑暗角落里的老鼠。儿时与邻家的二丫一起捉老鼠的情景立即浮现在他的面前。他不由自主地回过头去,那女人紧紧贴在他的背后,两只美丽的眼睛正盯着他看,漂亮的鼻子不停地翕动着,像贪婪地吸吮什么。女人见冯文章回头,尴尬的一笑,白皙的脸立即红得如熟透的果子。
       他们终于看出了究竟,原来那小竹人是用一根极细的透明丝线控制牵动着,因此可以随他的口令做出许多的动作。把那根线附在白布上,没有人能看得到的。
       把戏戳穿了,冯文章立即失去了兴致,他站起身离开人群向街道的深处走去。行走着的冯文章感觉到那股香气又逼入了他的鼻子,他侧身一看,那个女人正走在他的身边。冯文章这时心中陡然升起一种欣奋感,这种感觉隐隐地、循序渐进地浸入他的肌肤,他的灵魂。这是一种预感到幸福即将来临的欣奋与感动。
       他们很自然地搭上了话,把刚才的小竹人的把戏作为话题再恰当不过。冯文章的脑海里又出现了与小丫捉老鼠的情景。
       他们走完了整整一条街,又说了一些不着边际的话,事后冯文章回忆起这次邂逅时,总会为自己笨拙的表现深感遗憾。但反过来想想,他的这种不远不近,不媚不谄,不亢不卑的表现或许正是一种大智慧,正因如此,才具有了足够的吸引力,以致引发了后面的故事。
       到了街的尽头,女人停下了脚步,她说要打的回家了,还说了认识冯文章很高兴之类的话。说完,女人向冯文章伸出了白得耀眼的一只玉手。冯文章这次没有能控制住受宠若惊的情绪,迫不及待地伸出手把那白嫩的小手紧紧握住了。女人开始注意马路上穿梭来往的出租车,她似乎是漫不经心地对冯文章说:“以后还可以见面吗?能留个电话吗?”
       冯文章想也没想,急忙从口袋里掏出纸笔写下了自己办公室的电话号码,还有自己的名字。这时候女人已经递过来一张名片。冯文章接过名片,对女人灿烂的笑着。
       冯文章目送载了女人的出租车绝尘而去,他的心似乎被什么东西扯了一下,整个身子也跟着颤了一颤。他开始欣赏那只名片。这名片很别致,没有头衔,没有地址,只有一个顶天立地的名字和一串手机号码。马文立。冯文章笑了,她的名字的每一个字都跟自己的名字有着密切的联系。这或许只能用缘分两个字才能解释得通了。冯文章精神大振。
       冯文章与马文立的第一次约会是在一个叫“好梦”的咖啡馆里。幽暗的灯光,舒缓的音乐很适合幽会。
       冯文章那天与马文立分手后,回到家喝了两瓶啤酒,趁着酒劲唱了几句流行歌,折腾够了就上床睡了。睡前他以为肯定会有个好梦,但一觉醒来天已大亮,什么也没有发生。但冯文章不会忘记那个叫马文立的女人了。她是那么漂亮,高雅,冯文章搜寻遍了所有的记忆,最后确认,在他所有认识的女人里面,没有能比上马文立漂亮的。
       冯文章到了办公室首先看到了办公桌上的那架陈旧的电话机。他今天感觉到这个呆头呆脑的东西特别亲切,尽管在此之前在办公室所有的东西里面,他最讨厌的是这架电话机。他一向没有什么电话可打,对桌的小刘却整天在电话里跟女朋友煲电话粥,常常弄得他坐立不安魂不守舍的。打进来的电话,除了领导的训示,几乎没有找他的。很多时候,一听到电话铃响,他就会把眉头皱成一团,痛苦万分的样子。而现在这架电话即将为他架起一座爱的桥梁,他这时能充分体会到小刘与女朋友说话时眉飞色舞的情绪了。就是这架电话,让冯文章和马文立有了第一次约会。
       这次约会未像冯文章期待的那样浪漫,整个过程平平淡淡,就像他一贯的生活。给冯文章留下深刻印象的除了马文立在幽暗的灯光下增添了一些神秘色彩,还有她一直幽怨的目光和由于鼻子不住地吸吮弄出的很响亮的声音外,就是付账时让他心痛得腿肚子几乎抽筋的那张百元大票。
       冯文章多少有些遗憾,更有对那张百元大钞的耿耿于怀。
       然而,事情却在不经意间有了突飞猛进的发展。第二次约会是马文立主动约的冯文章,地点在市郊一个住宅小区马文立的住处。
       这是一处空间十分宽绰的住宅,冯文章一进去就感到了一种舒畅和伸展。房间的布置十分雅致,冯文章由此判断出这个女人生活得很精致,就像在咖啡馆她不用看单子就能点出那里品质最好的咖啡一样。他们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以后,马文立一改以往的矜持,火辣辣的目光直接指向冯文章的身体,然后他们就拥在了一起。马文立表现得十分主动,不停地吻着冯文章的脸和脖子,并不断地用力吸吮着,似乎她怀里的这个男人身上有一种花香或鼻烟之类的东西。他们终于滚到了床上。女人自始至终似乎呼唤着什么,冯文章听不清楚从她的嘴里吐出的那些含混不清的词语,他也不想听清楚什么,他只知道自己在无限的亢奋中精神抖擞起来。在这样的事上,他感觉从来没有像这次这样做得如此完美,淋漓尽致。
       他们有了第二次,第三次……每次约会都充满了浪漫的情调,冯文章觉得自己一次比一次做得好,他对自己的表现十分满意。
       冯文章突然地焕发起来。最先感觉到这种变化的自然是他的老婆。冯文章平时是一个很懒散的人,穿衣服从不讲究,逮着什么穿什么。晚上睡觉前不刷牙,不洗脸,甚至不洗脚。老婆强制执行了几回,收效甚微,也就懒得管他了。而这段时间,他不仅按时刷牙洗脚,隔三差五地还要放水洗澡,不长时间把老婆的“安利”浴液用去了大半瓶,老婆心疼得唠叨了整整两天。穿衣服不仅要求上衣挺括,裤子要压出褶线,还讲究颜色的搭配,浅色上衣,深色的裤子,或者深色的上衣,浅色的裤子。原先冯文章和老婆在床上十天半月也难得做一次的,现在三天两头地想做,且神勇无比。老婆在惊诧之中得到了无限满足,嘴上也不好说什么了。她甚至想,自己的男人是不是临近更年期前的回光返照?果真如此,要只争朝夕!
       神采奕奕的冯文章出现在办公室的时候,对桌的小刘差点把提着的暖水瓶扔在地上。就连他的顶头上司,那张似乎被一种久远的仇恨凝固住了的肃然的脸,见了冯文章的西装革履和捋得锃亮的毛发,也露出了难得的笑容。尽管冯文章琢磨不出那笑容里面究竟是赞许还是讥讽。
       冯文章多少年来只抽一种牌子的香烟,青岛的“双马”。这烟便宜,大概不超过两元钱一包。别人问他原因,他说这烟劲头大,过瘾。其实他也知道好烟吸着舒服,也排场,比如“中华”,比如“苏烟”。但那样会多花很多的钱,抽烟本就是不良习惯,为这个烧掉许多的钱不值。抽高档烟,没有自己掏钱的,如果自己花钱,非抽得倾家荡产不可。冯文章尽管知道其中的道理,但还是突然换了牌子,抽上了云南的“石林”。尽管他也知道有“是人不是人,抽着小石林”这样不受听的话,但他不能一下提升太高,他兜里的钱有数。
       冯文章破天荒请了一回客。
       他当然要请同室的小刘。冯文章认为,这小子是一个情种,才二十五六岁,现在这个女朋友已经是第五个了,他倒腾女孩子就像穿劣质皮鞋一样,一年就穿破两双。每每看到他换了女朋友时那得意忘形的样子,冯文章心里就一阵阵的脆痛。痛苦的背后当然还有一种妒忌的成分。还要请对门政工科的老郭。老郭跟冯文章年龄差不多,就因为是个副科长,人长得帅气点,三两下就把办公室的吉敏给弄到床上去了。都说兔子不吃窝边草,这老郭却专爱吃窝边草。前几年把资料室的一个刚分配来的大学生弄大了肚子,背了个处分,不然早当科长了。冯文章觉得这混蛋身边有了女人,整天趾高气昂的,让他看着心里麻麻烦烦的。
       把二人请到饭店,冯文章坐在桌子中间的位置就有了点当家作主的感觉。他想,如果能把马文立带到这个场合显摆显摆,才更长志气。可他不敢,就是他有这个胆儿,那马文立也不一定肯来。
       酒过三巡,冯文章的话就稠了。他发了些在别人听起来不得要领的感慨。比如他直直地盯着手里的酒杯说:“相见恨晚,相见恨晚哪!”说完,一仰头把酒灌下去,一嘴一脸的甜蜜感。老郭的心不在酒上,十分钟里窜出房间三次,心神不定的。冯文章知道他是想找小姐,每次到酒店喝酒他都这样。冯文章心里立即产生了一种鄙夷,这种人,也配有情人?也配被女人爱?吃着碗里的,看着盆里的。小刘的心也不在酒上,从进了房间就不停地打电话,捂着半边脸,神秘兮兮的。冯文章想,说不定这小子的女朋友又有新人选了。
       酒喝得越来越没有情绪,冯文章本想在同事面前显示一下自己的春风得意,却没有达到预期的效果,钱算是白扔了。全当喂了狗了!
       冯文章醉得一塌糊涂。
       今天是冯文章跟马文立约会的日子。下午快下班时候,冯文章给家里打了个电话,告诉老婆今晚要加班,不回去吃饭包括不回去睡觉,让她不要等他了。然后就在办公室熬过那最难熬的几十分钟。
       冯文章终于到了马文立的门口。出乎意料的是门是锁着的,敲了半天也没有动静。冯文章想或许是临时有什么事情出去了,就坐在楼梯上等。一直到了晚上九点,马文立也没有回来,冯文章这才觉得有点不对,他跑到外面找了个公用电话打马文立的手机,可回答是停机的声音。
       一连几天,冯文章都去马文立那里看一看,电话打了不下几十遍,仍然没有任何音讯。马文立从这个城市里蒸发了。冯文章的苦恼和沮丧自不待言,他不知道如何是好了。
       这天早上,冯文章走进办公室看到桌上有他的一封信,是马文立寄来的。一纸隽秀却隐隐透露着一丝绝望的字体逼入冯文章的眼睛。
       文章先生:
       请原谅我的不辞而别。
       恕我直言相告,我之所以接近你直至接纳你,是因为你长得有点像我初恋的男友。眼睛?鼻子?嘴?我也不能确切地说出哪里长得像,但看到你会让我想起他,当然你远没有他长得帅气。而更重要的是你身上有一种气味,与他身上的气味一模一样。我跟他在一起爱了两年,我熟悉这种气味,就象熟悉他的身体一样。那天在马路上,我就是循着这种气味找到你的……这种气味我也说不上究竟是什么,它辣辣的,苦苦的,呛呛的……似一种劣质烟草的味道。
       你变了,变得这样迅速,变得越来越不像他了,特别是你身上的味道,突然之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我很遗憾,也很痛苦,我还没有充分享受这从天而降的幸福。
       其实,一开始我就知道,我们两个就像那天我们看到的那个耍把戏的手里的小竹人,身上都有根看不见的线,被人这么牵着。
       不要找我,你永远都不会找到我。我们本来就是陌路人。
       ……
       “操你妈的!”冯文章拍案而起。小刘提了暖水瓶刚刚进门,这一次没有上次那样幸运,暖水瓶碎在了地上。小刘被烫得哇哇大叫。
       冯文章又回到了原来的样子,但人们感觉似乎在一夜之间,他突然苍老了十岁。
       辛国云,山东泰安市作家协会常务理事,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