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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探索争鸣]波德莱尔与李金发诗歌的颓废色彩之比较
作者:何嵩昱

《文学教育》 2006年 第0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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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世界诗歌史上,波德莱尔是一位具有划时代意义的诗人,后人把他誉为“现代诗歌最著名的先驱”,“第一个从美学的高度比较彻底地同传统美学观念做决裂的诗人。”波德莱尔认为“自然是丑恶的”,“恶存在于人心中,就像丑存在于世界的中心一样”。他主张从丑恶中“发掘恶中之美”,表现“恶中精神的骚动”。在创作中,他摒弃传统诗歌中惯有的风花雪月、草木虫鱼,把目光转向生活中丑恶的,甚至令人不忍目睹的事物上面:《恶运》、《毒》、《吸血鬼》、《腐尸》、《血泉》……他用丑恶的意象构筑了一个“颓废”的诗歌王国。李金发是流派意义上的中国第一个象征主义者,他的创作深受波德莱尔的影响,他自己说他是“受鲍特莱与魏仑的影响而作诗”的。他在回忆录中写到:“雕刻工作之余,花了很多时间去看法文诗,不知什么心理,特别喜欢颓废派Charles Baudelaired 的《恶之花》及Paul Verlaine 的象征派诗,将他的全集买来,越看越入神,他的书简全集,我亦从头细看。”很显然,李金发接受了波氏“发掘恶中之美”的美学原则,他也将目光投向生活中丑恶和异化的现象:《死者》、《弃妇》、《月亮的哀愁》、《忧郁》、《恸哭》、《生之疲乏》……,他用诗句建造了一个《举世全是诱惑》的“颓废”世界,其间透出的颓废气息与波德莱尔式“恶之花”的色彩如出一辙。恰如袁可嘉先生所说,“李金发的作品表现了波特莱尔式的沉郁气氛、愁苦精神和病态情绪”。
       尽管李金发效法波德莱尔,大力营造“颓废”的诗歌意境,但是,文学上任何程度的影响所造成的相似都不能达至如出一辙,差异总是必然的。李金发与波德莱尔之间也如此,由于两人所处的境遇不同,两种不同的存在条件造就了两人诗歌之间巨大的差异,即使是两人诗歌中表现出来的看似相同的颓废色彩也有着本质上的区别,下面我们就从两位诗人的创作立场和创作心境来具体分析这种差异。
       一、创作立场
       波德莱尔是在发达资本主义国家土生土长的,他接受的是本土的文化和学识,接触的是他一生所熟悉的事物和环境,他是在本土文化环境和底蕴上进行创作的本土诗人。李金发则是远离故土留学欧洲,在西方文化氛围中写出他的主要诗作的。作为一个来自落后、动荡的国家的异乡客,李金发是以一个外来者的身份对自己国家和西方的对比感受,对异国他乡的生存体验进行表达的异域诗人。两人之间存在本土和非本土、被认可身份和不被认可身份的差异,对同一文化语境和生存环境的不同感受及认识必然会导致这两位中西诗人在创作立场上产生差异。
       虽然波德莱尔与李金发都曾被自己的民族视为最颓废的诗人,吸毒、饮酒、追求肉欲、梦幻死亡等等都是两人诗作中不容否认的细节,但表面看似相同的“颓废”却丝毫掩盖不了两位诗人迥异的诗旨。透过诗句中“颓废”的镜像,我们可以感到波德莱尔凛然不可犯的决心:“拒绝把生活空虚的理想化,拒绝浮面的欢娱与自足。他要返回到存在的本质层次,以艺术家的身份去面对真正的命运。如果生命是包孕了那样多大伤痛、大恐惧、大欲望,那么,以强力挖掘进去,看个底细,尝个透彻。所以诗到了他手里,不再是浪漫式的幻想和怨叹、战栗、悔恨、共鸣,用凝聚的形式再造出来。……他穿过继父的封闭自满,看出整个社会的虚伪与丑恶;穿过社会,他更质问生命存在本身。”对波德莱尔来说,“巴黎的生活的不是表面的五光十色的豪华场面,而是底层的充斥着罪犯和妓女的阴暗的迷宫,那里盛开着‘恶之花’”。目睹破碎的现实,波德莱尔忧郁,但由于时代的制约,他不可能救治社会的疾病,也就无法摆脱自身的忧郁,于是他便借“颓废”的诗作来进行揭露和批判。他追求始终“从恶中发掘出美”的理想:尽管身处黑夜之中,但他拒斥黑暗的诱惑;尽管被恶所羁绊,但他顽强地走向善。可以说,波德莱尔是站在高昂的主体立场上去处理自己本土的表现对象的。因而,在创作诗歌时,“颓废”并不是他的最终目的,“颓废”只是他探求历程的一个中点站,是他对抗丑陋现实的有力武器。
       而李金发作为一个外来者,与所处社会的微妙关系,与异国他乡不同文化氛围的冲突碰撞让他敏感和痛苦;“无根的异乡人”的尴尬境地,总是令他美好的理想和追求屡屡被残酷的现实所粉碎;一个年轻人正常的生活要求,诸如爱情的欢愉、青春的激情和事业的成就等,都无法在现实中获取。举步维艰的异域生活境遇使诗人的灵魂发生了扭曲,自我生命价值受到了质疑,个体丰富的情感世界不得不一再幽闭。在异国的土地上,诗人总是找不到属于自己的坚实的立足之地,他感到生命存在的根基是如此虚浮,与现实世界的联系也只能是“靠一根草儿,与上帝之灵往返在空谷间”(《弃妇》)。“流浪汉”、“旅居者”的身份认同,加剧了他与周围人的紧张关系,诗人处处遭逢的是无法融入人群的落寞:“夜色笼罩全城,/惟不能笼罩我的心。”(《心》)法、德的留学生活,让李金发染上了“恐衰老之世纪亦不能答”的忧郁。于是,他效法波德莱尔,借“颓废”的诗歌排解忧郁:从《琴的哀》、《寒夜之幻觉》、《悲》到《沉寂》、《幽怨》、《哀吟》等等,李金发把思维的触角伸向那些让人触目惊心的领域,搜寻许多肃杀惨淡的生命信息。他的诗里回荡着哀鸣的声音,氤氲着死亡的气息,更充满着人生与爱情的怅惘之情。但是,透过李金发的“颓废”诗句的幕帘,我们寻不到波氏那种对“恶”强烈憎恨,对“美”不懈追求的精神!我们看不见波氏那种不失希望的丑恶和绝望!我们感受到的是异乡生活给李金发带来的苦涩和溃伤,体会到他对于“生命欲揶揄”的情感倾向。
       显然,在李金发这里,“颓废”不再是波德莱尔对抗丑恶现实的利剑,而成了逃避丑陋现实的盾牌。因为,异域的生存感受让李金发产生了不同于波德莱尔的创作立场:他不能如波氏那样以高昂的主体去处理自己本土的表现对象,而只能从客体的心境出发,直写异域的生存体验。
       下面是波德莱尔和李金发同样以“生活”为题材创作的两首诗,读者很容易就能接受到两位诗人于诗歌中折射出不同心情不同感受的信息:
       我曾在令人心旷神怡的柱廊下久久伫立,
       太阳从大海上向柱廊射来无数道光辉,
       那高大的支柱,笔直而雄武,
       在苍茫暮色中使柱廊与玄武岩的山洞十分相似。
       大海的波涛,使天空的倒影摇曳,
       又郑重而神秘地使一片波澜
       那华丽的乐章具有无限魅力的和弦
       与映入我眼帘的夕阳的色彩融为一体。
       这时,我就体验到终于获得安宁的精神上的满足,
       就陶醉在满目斜晖、茫茫大海、浩浩长空
       与赤身露体而香气袭人的奴隶的怀抱中,
       他们清凉的棕榈叶遮住我的头颅,
       他们操心的偏偏只是追根究底,
       只是探索那害得我受尽折磨的痛苦的奥秘。
       ——波德莱尔《往昔的生活》
       在波德莱尔的这首诗中,我们可以看出作者对以往生活的观点:“往昔的”生活尽管有阴霾,有“害得我受尽折磨的痛苦”,但被眼前的美好景色——“令人心旷神怡的柱廊”、光芒万丈的“太阳”、波涛汹涌的“大海”等所整合,“我”从而“体验到终于获得安宁的精神上的满足”。尽管作者描写的是灰色的生活,我们还是不难看出作者的希望洋溢在字里行间。作者用他“从恶中挖掘出的美”为“那害得我受尽折磨的痛苦”的生活增添了无限亮色。
       再看李金发的《生活》一诗:
       抱头爱去,她原是先代之女神,
       残弃盲目?我们唯一之崇拜者,
       锐敏之眼睛,环视一切
       沉寂,奔腾与荒榛之藏所。
       君不见高邱之坟冢的安排?
       无数蝼蚁之宫室,
       在你耳朵之左右,
       沙石亦遂销磨了。
       皮肤上老母所爱之油腻,
       日落时秋虫之鸣声,
       如摇篮里襁褓之母的安慰,
       吁,这你仅能记忆之可爱。
       我见惯了无牙之颚,无色之颧,
       一切生命流里之威严,
       有时为草虫掩蔽,捣碎,
       终于眼球不能如意流转了。
       作为一个二十出头的青年,风华正茂的李金发当时本应是意气风发的,他笔下的生活本该是色彩明亮情调高昂的。然而,我们在他的诗中却读不到鲜活的生命信息,相反,“荒榛、坟冢、蝼蚁、无牙之颚、无色之颧”等阴冷恐怖之物在诗句中俯拾皆是。诗句传达的关于生命的死寂与窒闷之气,让我们深切地感受到诗人心中积压的浓郁的凄苦、悲凉和哀怨,体会到丑恶事物未能被美的理想成功整合的恐怖与狰狞。
       二、创作心境
       尽管波德莱尔和李金发的诗歌都充满颓废、忧郁的色彩,但两人从本质上对所要表现的忧郁和颓废提出了不同的要求和表现方式。相对李金发的颓废绝望而言,波德莱尔认为忧郁是“动人的”,绝望是“高贵的”。他说:“诗的本质不过是,也仅仅是人类对一种最高的美的向往。这种本质表现在热情之中,这种热情是完全独立于激情的,是一种心灵的迷醉,也是完全独立于真实的,是理性的材料。因为激情是一种自然之物,甚至过于自然,不能不给纯粹美的领域带来一种刺人的,不和谐的色调,它太亲切、太猛烈、不能不败坏居住在诗的超自然领域中的纯粹的愿望,动人的忧郁和高贵的绝望。”本雅明指出:波德莱尔的诗歌中时时显露出“英雄”的气息,因为他“是按着英雄的形象来塑造艺术家形象的”。就是说,在波德莱尔的诗里,抒情主人公常常是高昂的、不卑不亢的形象,即便许多“丑”的事物进入他的诗歌,也能够幻化为“美”的艺术表达,给人以健康向上的感召,指引人们更从容地面对生活。而李金发即使写一些普通平常的题材,也特意渲染其狰狞的一面,如《故乡》:“狼儿跑进内堂,/与野狗争宿所了;/瘦虎狠狠地向着他们!”《故事》:“我的哀戚向四处逃窜了。”《黄昏》:“你不见有点东西,/正在哀死吗?”《使命》:“生命/叩了门儿,/要我们去齐演/这悲剧。”字里行间吐露的都是他对人生的悲观理解,他的抒情主人公,都显露出一种病态的哀弱和卑微的征象。
       其实,这样的差异正是源于波德莱尔与李金发的创作心境的不同:前者的创作大多是处于庄严的理性的宏大的思考,而后者的诗歌则是出于个人的冷冽的感性的宣泄。
       波德莱尔是站在发达资本主义的文化语境下进行创作的,所以具有西方文化传统中一贯的反叛意识。他的文学创作虽然带有颓废色彩,但是自始至终体现出社会批判的价值定位,他喜欢发掘恶中之美对现实进行揭露,“他的美不表现为欢乐和愉快,而表现为忧郁、不幸和反抗,这正说明他的诗根植于闲事的生活之中,打上了鲜明的时代的烙印,这种忧郁、不幸和反抗正是他从现实的丑恶中发掘出来的美。可以说,波德莱尔强调‘特殊美’和‘发掘恶之美’,这一思想和巴尔扎克的批判现实主义在精神上是一致的”。从这个意义上说,波德莱尔写“恶”写“颓废”,多半是出于匡正时弊的心境。他病态的眼光中满怀的是高远的理想和善良的心愿,旨在对社会进行彻底的反思批判和道德重建。我们很容易从他的诗歌中感受到他力求匡正时弊的心境:
       给读者
       罪孽、吝啬、谬误以及愚蠢
       纷纷占据我们的灵魂,折磨我们的身体,
       我们饲养我们可爱的悔恨,
       犹如乞丐养活它们身上的虱子。
       我们的罪孽顽固不化,而懊悔却可耻;
       我们为自己大方的交出供词,
       且快活地返回泥泞道路,
       深信可以用廉价的眼泪洗涤污点。
       在恶的枕头上,正是三倍大撒旦
       长期地摇睡我们中魔的精神,
       而我们意志的珍贵的金属
       全被这个高明的化学家汽化了。
       是恶魔握住牵动我们的丝线!
       从讨厌的物品中,我们寻找诱惑力;
       每天,我们朝地狱迈下一步,
       无所畏惧的穿过发出恶臭底阍暗
       就像赤贫的浪荡子,亲咬着
       老娼妓受尽凌迟的奶子,
       我们一路窃取秘密的欢乐,
       还用力压榨如一只干瘪的橘子。
       拥挤蠕动如同千万条蛔虫,
       一群恶魔在我们脑袋大吃大喝,
       我们——呼吸、死亡——隐形的河流——
       就以低沉的呻吟滑进我们的肺内。
       如果强歼,毒药、匕首,纵火,
       还不能以有趣的图案来装饰,
       我们可悲的命运的平凡画布,
       那只怪,唉!我们的心灵不够豪放。
       但是在豺狼、虎豹、猎犬、猿猴蛇蝎兀鹰,
       以及
       吼叫、咆哮、狂吠、爬行的怪物中,
       我们的恶德的龌龊的动物园里。
       有一头兽,更丑、更凶、、更卑劣!
       虽然它不会 神气活现的大声嚷叫,
       它却极愿将地球揉成碎片
       且在一次哈欠中咽下世界;
       那是“厌烦”!——满眼是无意的泪珠,
       它边抽水烟筒,边梦想断头台。
       读者,你认得它,那头棘手怪物,
       ——假惺惺的读者,——我的同类,——我的弟兄!
       在这篇《给读者》里,“波德莱尔仿佛拿着一柄锐利的手术刀,直剖现代的人心,或者说自认文明人的内心。愚蠢、谬误、罪孽、吝啬均为都会生活的产物人性的劣根,会造成如此情况,因为我们每个人心都不够豁达、开阔、豪放”。从诗中,我们很容易感受到诗人对时局咬牙切齿的痛恨以及声色俱厉的批判。
       李金发却不同,当他远渡重洋来到陌生的国度里,不被人理解和尊重的残酷现实,爱情和生活的诸多不如意,都使得他的创作成为了个体情感记录、心灵悲鸣的有效手段。他本人也毫不掩饰这样的创作心境,他曾说:“我的诗是个人灵感的纪录表,是个人陶醉后引吭的高歌……”可以说,李金发的诗是个人的感情宣泄,在他的笔下,人生的命运像一个被遗弃的妇女,满贮着哀伤与悲苦。
       弃 妇
       长发披遍我两眼之间,
       遂隔断了一切羞恶之疾视,
       与鲜血之激流,枯骨之沉睡。
       黑夜与蚊虫联步徐来,
       越此短墙之角,
       狂呼在我清白之耳后,
       如荒野狂风怒号;
       战栗了无数游牧。
       靠一根草儿,与上帝之灵往返在空谷里。
       我的哀戚惟游蜂之脑能深印着;
       或与山泉长泻在悬崖,
       然后随红叶而俱去。
       弃妇之隐忧堆积在动作上,
       夕阳之火不能把时间之烦闷
       化成灰烬,从烟突里飞去,
       长染在游鸦之羽,
       将同栖止于海啸之石上,
       静听舟子之歌。
       衰老的裙裾发出哀吟,
       徜徉在丘墓之侧,
       永无热泪,
       点滴在草地
       为世界之装饰。
       诗句写了一个弃妇的痛苦与悲哀,诗人代她向社会的歧视与压力倾吐了自己的痛苦与幽怨之情。“作者在自己创作的最初动因里,已经将弃妇的意象赋予了自身命运不幸与悲苦的感慨的内涵。作者是在个人的人生存在意义上思考着不公平的世界带给自身生命的痛苦悲哀和孤独的。诗歌以‘弃妇’作喻,写出抒情主人公内心的羞恶痛楚和生存的举步维艰。”李金发实际上是通过对弃妇孤寂、哀吟、悲凉的心灵世界的形象写照,来象征自己充满了悲苦、孤寂的人生命运,表达自己失意落泊甚至有些绝望的情怀,从而体现着诗歌境界与诗人心境的高度统一。
       也许,正是举步维艰的异域生活让李金发陷入了过分的自我观照,所以我们才会看到“波德莱尔笔下的憎恶城市物质生活的激愤批判,到李金发的手里就变成了感受生活的孤寂沉思,本土文化的反思转化为异国情调的诅咒了”。
       就上述意义而言,或许我们可以说:由于李金发与波德莱尔两人所处的境遇不同,两种不同的存在条件造就了两人不同的创作立场和创作心境,而二者诗歌中共有的“颓废”也因此呈现出了不一样的色彩。波德莱尔“生活在恶中,爱的却是善”。他自始至终没有放弃过他的希望,他借“颓废”来“从恶中发掘美”,“颓废”是他对抗现实的武器,他的“颓废”是亮色的;李金发是恶的逃遁者,他在异域的艰难的生存环境中苦苦挣扎,欲借“颓废”来逃离“恶”,“颓废”是他庇护自我的围栏,因而他的“颓废”是灰色的。
       何嵩昱,贵州师范大学文学院教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