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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篇探赏]刘亮程《寒风吹彻》的人性烛照
作者:方燕妹

《文学教育》 2006年 第0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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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代著名散文家刘亮程因散文集《一个人的村庄》的出版而名噪文坛,林贤治先生称他是:“中国二十世纪的最后一位散文家……他的作品,阳光充沛,令人想起高更笔下的塔希提岛,但是又没有那种原始的浪漫情调,在那里夹杂地生长着的,是一种困苦,一种危机,一种天命中的无助,快乐和幸福。”[1]
       对人性的无时不在的关注使刘亮程的散文走向了一种较高的境界,让他能在文章中去除了功名利禄、虚妄浮躁等各种炽情,而走入一种纯情的、本真的澄明状态。《寒风吹彻》便是这其中之一,全文被收入教育部人才培养模式改革和开放教育试点教材(中国现当代文学·钱理群·北京大学出版社,2002),成为人文素质教育的重要篇章。
       细读《寒风吹彻》,我们感受到的是一种直抵灵魂深处的人类生命里的疏离与荒凉的震撼,渴望温暖但又无能为力的悲痛。对温暖、和谐人性的反思正好是寻常人在世俗生活的庸碌与无奈中常常乏失的内涵,因此作品显得尤为珍贵。
       一
       人性的疏离一直是作家创作的母题,在国内许多著名的作家如鲁迅、茅盾、巴金、老舍等人都从不同的角度,以不同的笔触直视城市的、乡村的人与人之间的冷漠、疏离,人性的麻木、自私;刘亮程写人性的疏离,没有现代都市人的尔虞我诈、刀光剑影、阳奉阴违,尽力回避那些无关痛痒的生活经验的叙述,而是以日常的事、身边的人来叙述这个主题。《寒风吹彻》写的是冬天里的事。冬天是一年中最后的季节,文章从表层语义看似乎写的是自然界的冬天,寒冷、萧杀;但透过表层语义,我们看到它实际上写的是生命的冬天,作家在文中,通过四个个体生命来抒写人性的疏离、心灵的孤寂,体现出对人性的朴素的理解与尊重。
       一是创作主体“我”和父亲的疏离。14岁的“我”在寒冷的冬夜,孤独地赶着牛车去拉柴,被冻坏了一条腿。当“我”忍痛装着半车柴禾回到家,父亲不是对劳作回来的孩子嘘寒问暖,而是劈头就问:“怎么拉了这点柴,不够两天烧的”。[2]父亲对物的关心胜于对“我”的关心,它如拂面的冷流直击我不堪负荷的年少的生命,以至于“今夜的我,围抱火炉,再也暖不热那个遥远冬天的我”。
       二是老人和家人的疏离。小说虽没有实写,但我们可以从侧面强烈地感受到:“我感到迎面逼来的一个老人的透骨的寒气”。“……他的话肯定全冻硬了”,“他的烂了几个洞,棉花露在外面的旧棉衣,底磨得快透了一边帮已经脱落的那双鞋,还有他的比多少个冬天加起来还要寒冷的心境”,字里行间蕴含着深厚的疏离与冷漠,“他的寒冷太巨大”,老人死在冬晨了。
       三是姑妈与母亲的疏离,姑妈总对我们兄弟说:“天热了让你妈过来喧喧。”我也不仅一次地将话转告,而“母亲只是望望我,又忙着做她的活”,把简单地“喧喧”也省略掉,任由冷淡的延伸,但母亲突然想起要“喧喧”的时候,对母亲来说“这个冬天已经过去了”的时候,姑妈却在寂寞的等待中去了,“一直没有等到这个春天”。
       四是“我”和母亲的疏离。随着年岁的增加,心的距离却越来越长了,顾城在《远和近》中的表述:“看云的时候/我觉得很近/看你的时候/我觉得很远”。我就是这样一步一步地从母亲心里走开,任凭母亲的世界里“雪开始不退,冰霜开始不融化”。
       作家从不同的角度,通过四个有代表性的个体,“我”、老人、姑妈、母亲来审视,前三者是从长辈的视觉来看疏离,后者则是从晚辈的视觉来审视,这说明人性的疏离会延续,会循环,亘古不变地缠绕着人类。所以刘亮程说“天彻底黑透了”,一个“透”字将人性的疏离嵌入心骨,让人心痛。
       二
       刘亮程是较早就有了自我意识的,新疆沙湾县黄沙梁的漫天黄沙,伴随着他度过了二十多年的农民生涯。贫瘠荒凉“人畜共居”的西部乡村的生活体验,赋予了作家以身边琐事作为思维起点烛照外部世界的独特视野,也赋予了作家以此展现自然万物博大与深远的“一颗朴素细微的心灵”,因而也奠定了“在任何一件事物上都有可能找到整个世界”的勇气与信心。
       14岁那年冻坏一条腿的事实使他的生命意识迅速觉醒。人一旦有了自我意识,意识到自己作为个体生命的存在,就肯定会把自己从外部环境中抽离,对人世进行单独审视,于是关注“比落雪更重要的事情”开始成为生活的重点,并对之进行深刻的思考,对着生命的冬天,对着人性的疏离和荒凉,刘亮程希望能抗争,给生命涂上一层暖色。为了寒流地解冻,为了春天的脚步,刘亮程内心深处涌动着一股对温暖渴望的热流:对于父亲和我,“那个冬天要是稍短些,家里的火炉要是稍旺些,我要是稍把这条腿当回事”,一连用了3个“稍”字,将我对亲情,对温情的渴求溢于言表;对于冻僵的老人,我让他“进屋子,给他倒了一杯热茶”,以为他能暖和过来;对于姑妈,我不止一次地将话传递给母亲,期望能有这番和美温馨的景象:“天热了,母亲会带着我们……姑妈也会走出蜗居一冬的土屋,在院子里晒着暖暖的太阳和我们说说笑笑”;对母亲,“我告诉自己,不管天冷天热,都要常过来和母亲坐坐”。刘亮程希望通过主观的努力,人为地缩短彼此的距离。“火炉”的意象也反复出现,贯穿全文始终,它其实是作家心中的“暖炉”,希望能驱逐人性的荒凉,烫平人性的皱褶,达到一种和谐、美好、其乐融融的状态。
       纵观古今,不少文人将对和谐人性的追求作为自己的终极目标,但往往是一种乌托邦的模式,面对长年累月形成的人性疏离之墙,作家再怎样努力,也是“无能为力”的,它无孔不入,“它比我更熟悉墙上的每道细微裂缝”;当寒风从内心深处袭来时,“我才发现穿再厚的棉衣也没用了”。它无处不在,“我才渐渐明白自己再躲不过雪”;它是巨大的,老人的冰寒使“炉火须臾间变的苍白”;它是必然的,“无论春天来了”,“但母亲斑白的双鬓分明让我感到她……冬天已经来临”;“落在一个人一生中的雪,我们不能全部看见。每个人都在自己的生命中,孤独地过冬……”
       面对这巨大的荒疏,“我们帮不了谁。我的一小炉水,对这个贫寒一生的人来说,显然是杯水车薪”,即使我的火炉能“烤热漫长一生的一个时刻”,但“我知道这一时刻之外,我其余的岁月,我的亲人们的岁月,远在屋外的大雪中,被寒风吹彻”。“彻”是一个关键词,上上下下,里里外外,没有一处尚有余温了,这是人性彻底的变异。于是 “我懂得了隐蔽温暖”,任由别人说我是个很冷的人。
       卡夫卡在对现代人的反思时曾写下这样一段发人深省的文字:“无论什么人,只要你在活着的时候应付不了生活,就应该用一只手挡开点笼罩着你的命运的绝望,但同时,你可以用另一只手草草记下你在废墟中看到的一切,因为你和别人看到的不同,而且更多;总之,你在自己有生之年就已经死了,但你却是真正的获救者”。[3]
       当我们用心体会刘亮程的作品,就能深切体会他那种审视人性的精神境界。刘亮程自己也指出,“心地才是最远的荒地,很少有人一辈子种好它。”正因此我们更需要种好它,我想乐坛的流行歌曲《常回家看看》所以让人动情,也应该是人类对被后现代生活异化的人性的反思,对温暖、和谐人性的一种普遍的渴求吧。
       三
       从叙事语言看,《寒风吹彻》的叙述可谓冷静从容,柔韧绵长,如河水洗过一样干净凝炼,没有奇异的故事和华美的辞藻,却保持了一份悲悯与谦逊的情怀,作家没有运用夸张变形的手法渲染人性的荒诞,更多的是通过一种有克制的、诗意的语言来完成,与当代著名散文家史铁生的灵魂拷问、庞培的喁喁低语,张锐锋的绵远冥思,苇岸的清新温暖不同的是,刘亮程的散文中透露出的是一种难得的舒缓与从容,一种对命运、对人性的朴素理解的沉静。冯牧文学奖评委会对其散文有此评价:“他的语言素淡、明澈,充满欣悦感和表达事物的微妙肌理,展现了汉语所独具的纯真与瑰丽。”应该说,这种充满学理的评价是恰如其分的,全文围绕着“冬天”及冬天的“雪”、“寒冷”这些意象,蕴含了叙述者随着年龄的增长对人生境况的体验,它代表了无情的岁月流逝,代表了家境贫寒,代表了年老多病,代表了人性的冷漠、麻木与自私,代表了人生的种种不幸与困境,言简意丰。
       作家一边用冷峻苍凉的语言叙述着荒凉的人性,一边又用充满诗化、充满暖意的轻舞飞扬式话语诉说对温暖的追求,如“尽管春天来了她没有一片要抽芽的叶子,没有半瓣要开放的花朵,……她还是渴望春天”,“在院子里晒着暖暖的太阳和我们说说笑笑”。
       海德格尔说:每个人的本性都是诗意的。布勒东说:隐喻与类比对照是翱翔与爬行。比喻不仅是修辞方式,还是文学语言的重要维度,是诗性的基础,是人与万物的联系方式。亚里士多德甚至认为隐喻是诗的本质。[4]正因刘亮程怀着诗意的温暖努力唤醒已为现代喧嚣、浮躁的生活所蛊惑的人类习以为常的人性疏离,才使得《寒风吹彻》显示出其文本的独特意义。
       对于自己行文中那种不紧不慢、从容不迫的气度,刘亮程是这样解释的:“我没有太要紧的事,要去的地方永远不动地待在那里,不会因为我晚到几天或几年而消灭;要做的事情早几天晚几天去做都是一回事,甚至不做也没什么。”正因为有这种从容,他才可以与虫共眠,去看河滩的野花,去思考村东头人与村西头人的差异,而这些在我们看来简直都是神话一般遥远和陌生的事情。
       无疑,《寒风吹彻》对于现代社会进行人文教育是值得举荐的。但仔细分析,我们发现,面对着困境,面对着苦难,我们能感觉到作家所流露出的一种对命运的自觉认同、宗教般的虔诚,近乎顺从于未来宿命,还需甄别。
       参考资料:
       [1]林贤治.五十年:散文与自由的一种观察[J].书屋,2000(3)。
       [2]刘亮程. 一个人的村庄. 新疆人民出版社,2001年1月版,(文中未注明的引文皆为刘亮程的散文)。
       [3]转引自张旭东《发达资本主义时代的抒情诗人》中译本序第14页,三联书店1989年3月第1版。
       [4]《南方文坛》2001年3期,《第二届冯牧文学奖评语》。
       方燕妹,广东轻工职业技术学院管理工程系教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