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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作快评]木棉树下的红房子
作者:舒 婷

《文学教育》 2006年 第0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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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现在栖身的蜗牛壳,是丈夫家传祖业,也在中华路。它曾经标志在鼓浪屿旅游地图上,带来诸多干扰。被我一再抗议,虽从地图上消失,却穿梭在导游的解说词里。
       这座三十年代建造的红楼,比较起鼓浪屿那些风格迥异的广厦名屋,在建筑艺术上没有什么创新。红砖外墙。屋顶楼层皆是钢筋水泥。一楼正厅门前是宽廊。廊柱饰以水泥花雕。二楼正厅前有大阳台,两边是露台,也都是花岗岩压条和钢花勾栏。门窗均是彩镶玻璃,多年来台风打破过几块,以普通玻璃巧妙修复。室内红砖地面。除了釉层有些磨耗之外。无一碎裂。楼前的“之”字形长楼梯常有不知情的游客来拍照,以为有什么特别。其实却是一九八五年维修时。由大伯设计,为方便二楼独立门户出入而派生的,并非原装。
       每年秋深风起,楼前的砖坪便落叶飒飒,春雨连绵则草长苔滑,但砖色依旧嫣红。砖坪上一口深水井,水质清冽甘甜。当年用水泵将水抽至平台蓄水池,通过水管再输送到宽敞的厨房、豪华的大浴缸和抽水马桶。
       由于邻园荒废已久,几棵高大的木棉藤萝缠身,几乎完全遮蔽了我家砖坪外那近百平米的园子,种什么瓜果花卉都不太景气。但是它像隔离带,阻挡其他建筑的蚕食,坚定不移保持楼前的视野清朗,阳光充足。丈夫说,这是他的奶奶在一九五O年,趁前面业主移居国外之际,花极贵的价钱将这块园子买下。当时别人都觉不值,现在看来正是老太太的英明之处。
       正厅的中堂上,悬着老太太的画像,双目深凹,两颊夹紧,下颏倔强。按传统审美而言,年轻时应当不算太美丽,但一定聪慧而且坚毅。
       老太太死于一九五六年。丈夫儿时给她捶过腿,得过零花钱。而我自然来不及见到她。结婚以后,丈夫曾指着厅旁一张楠木摇椅说,他印象中的奶奶白天无事一般都半躺着。我便经常梦见那张摇椅的嘎吱声。
       老太太的一生是鼓浪屿华侨家庭里留守主妇的缩影。她十八岁嫁入陈家。次年,丈夫在菲律宾家族公司学做生意,年终出门收取货款准备回家,惨遭抢劫被害于道上。十九岁的年轻寡妇执意不肯改嫁,抱养一儿,纺纱供他读书,为他娶亲,送到南洋继承父业;再抱养二儿,长大成亲后,还是送到南洋;我的公公是第三个养儿,十八岁成亲后依然去南洋。
       三十年代中期,家族事业蓬勃,遂开始汇钱回鼓浪屿,让老太太张罗起大厝,于是就有了这一座两层红砖楼。原先准备盖三层,屋顶平台上的钢筋还露着头。但,一是临解放人心不稳,二是南洋开始“排华”,生意难做,遂后继无力。
       楼落成于一九三六年。厅堂上悬挂的玻璃长镜,是老太太娘家的贺礼,镜沿两边老舅公的镌字清晰可辨。可从来不知她娘家还有什么人,在什么地方。
       老太太孑然一身,却繁衍抚育出一个庞大发达的家族来,像是根深叶茂的老树,令众多儿孙敬畏感恩如至高无上的神。据说,她在世时,每做生日,儿孙们纷纷回国为她祝寿,孝顺的都是金饰和玉镯,十分风光。
       家境即便如此富裕,楼里仍有几只大缸,长年腌渍着酸菜、酱瓜和豆豉面酱。一有闲暇,老太太亲自举着一双长筷,掀开木盖,往外挑出雪白肥胖的蛆虫。这些翻滚弓张在酱料之中的无害游民,还不知防腐剂的厉害呢。
       沦陷那几年,物质紧张,南洋航路不通,公公滞留在家,每日下园子去种红薯和包菜,施的是自家粪池里的有机肥,收获相当丰盛。也就那几年,是他们夫妻俩相聚最长的时光,其间二哥出生。抗战结束,一九四七年公公再次远行,丈夫尚在娘腹六个月。直到一九八九年退休回国,丈夫才第一次见到亲生父亲。
       我曾问公公,为何解放这么多年都不回来。他说,这一家子,回来怎么养活?是啊。因为有定期的侨汇,我婆婆从未参加过工作。而是活跃在侨委和街道,妈妈排球队啦,乒乓球比赛啦,全省侨联代表会议啦,出了不少闲风头。三个儿子既没有挨过饥寒,也没受过劳苦,读书和工作都顺理成章。
       婆婆抱养在公公之先,原来准备当女儿养的,年长公公六岁。上了几年幼师,教过几个月的幼儿园,读点书识点字。人不但长得眉目俊俏,身材窈窕,而且聪明伶俐,能说会道,深得老太太欢心。家里几个丫头老妈子,指挥若定。按她自己的说法,是拎菜篮子的人,也就是办公室主任,管钱的。老太太留她到二十四岁,当时已是“大女”了。“肥水不流外人田”,灵机一动,把她嫁给刚成年的三儿子,成了我的公婆。
       曾经问过婆婆,嫁给一个岁数这么小的丈夫,是什么感觉?婆婆回答:出生刚满月,就被抱进了这家门,挺依恋老太太的,嫁出去还不定什么人家呢。
       公公憨实寡言,讲信义,重责任,可惜不善创业,一直帮人打理生意,个人未有发展。四十余年来独身在外,供养家庭如一日,对我婆婆忠诚不二,不敢有任何出轨。他回国后与我们生活整五年,按照多年在外的习惯坚持自己洗衣。衬衫背心已经雪白,还要浸泡着晒日头,完了还要拿到阳光下透着影,检查是否洗净。晨起即到露台做自编健身操,餐后拿了扫帚,从他的卧室到大厅到楼梯,扫得纤尘不染。那一天早上,我起床后走到饭厅,见家中里外已扫干净,公公端坐在他的老位子上,脸色凝重说:“清晨三点半,不知怎的,咳出好几口血。”慌忙送了去医院。公公一直有冠心病,住院十七天,我和丈夫轮值,目不交睫。看看病情已经稳定,正想雇个帮手护夜,老人却在丈夫的手臂上,轻咳两声,去了。
       现在婆婆已经九十五岁,食欲旺盛,头脑却完全糊涂了。常在半醒之中进出不同时空:“奶奶叫我去买米,怎的不拿钱给我?”这是十三岁的小女孩。“咦。我身边这个爱哭的幼儿是谁家的?”把迷信的保姆吓半死,她知道婆婆的第一个孩子两岁时死于腹泻。婆婆还经常呼喊几个亲戚朋友的名字,和他们聊天,忘了他们其实已经作古多年。老人既不辨晨昏,也不认得身边的儿孙,眼蒙白翳,便溺失禁。经常半夜三更摸出卧室,在楼里四处溜达,脑子里像有一张线路图,本能地避开门框或笨重家具。
       我婆婆的一生,和她的婆婆一样,是典型的华侨女眷。婚后丈夫漂洋过海去谋生,妻子在家敬奉长辈抚养儿女,能熬到去南洋和丈夫朝夕厮守的,只是幸运的少数几个。大部分做妻子的,只能翘首等待男人几年回来探一次亲。闯荡江湖的男人不会太委屈自己,另娶一个或几个洋妾贴身偎着,是公论允许的。
       在鼓浪屿的深宅大院里,有多少清纯的、柔弱的、如花似玉的妇女,悄然无声被惨淡岁月啃噬着,内心千疮百孔,外表富丽堂皇。
       红楼无言,却已见证两代妇女的命运。如果我儿子肯结婚生子,那么,我便是第三代婆婆。儿子在北京读书已经好几年,必定在外成家立业,第四代婆婆再不可能定居于此。
       而我,不会是那伸长脖子苦熬时光的囚妇。我有一份热爱不渝的工作,有独立的精神空间,有一个我与丈夫共同创造和护卫的完整家庭。这是我自己的选择,我生命的终极意义,我决不会因为任何东西放弃他们,哪怕一座宫殿。
       所以,有时我会开玩笑地说,我已寄人篱下二十四年。
       (选自《人民文学》2006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