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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鉴赏者]张若虚《春江花月夜》赏析
作者:辛 文

《文学教育》 2006年 第0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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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江、花、月、夜,清人沈德潜说此五字“安放自然”。而真正让这五种意象“安放自然”的是唐代诗人张若虚。
       《春江花月夜》本为乐府《清商曲辞吴声歌曲》的旧题,曾在艳情诗人笔下,成为表现浮艳浅薄、靡靡之音的“制题”(闻一多语)。到了初唐张若虚笔下,旧瓶装新酒,香气袭人,于腐土中开出了鲜花,以至于闻一多先生在《宫体诗的自赎》一文中说她“洗净”了“一百年间梁陈隋唐四代宫廷所遗留下的那份最黑暗的罪孽”,称她为“诗中的诗,顶峰上的顶峰上的顶峰”。一生仅留下两首诗的张若虚,也因这首诗,“孤篇横绝,竟为大家”。
       春为一岁之首,轻如纤云柳絮,小如草尖鸟眼,薄如新羽,亮如花蕾;江为水之所在,含清光,发清响,流清韵,蓄清味,柔而长,婉而洁。春之江美,江之春更美!花,是春天的灵魂;而夜,是一日之尾,她低回、迷离、神秘、疲乏、空茫,是时间的眠床,是万物的温柔乡,是瞌睡人的眼睛,是照路的小桔灯,朦朦胧胧却又温馨可爱,是鸟儿收敛了的翅膀,是屋檐下飘散的干草烟乡……而月,是夜的灵魂!没有月光的夜晚谈不上美丽,恰似没有花香的春天。
       春、江、花、月、夜,这五种意象有机融合,美轮美奂,是此诗流传千古的原因之一,却不是关键性原因。那么,究竟是何魅力让这首诗千古传诵?我认为是全诗中强调的宇宙生命意识将读者的心灵牢牢抓紧,体现出“大我”与“小我”的统一。“大我”在苦苦追寻宇宙的奥秘、人生的真谛;“小我”在深深体悟游子思妇别情离绪的痛苦。一大一小——宏观与微观,大情怀与小情思,融化在飞翔着精灵充满着神性的大自然——春江花月夜的幽美意境中,情景理水乳交融,超越了那些单纯模山范水的景物诗,“羡宇宙之无穷,哀吾生之须臾”的哲理诗,抒儿女情长的爱情诗。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
       诗歌开头即创造了一个开阔壮美、大气磅礴的意境:江潮连海,月共潮生。江潮浩瀚无垠,一个“生”字刻画出月与潮活泼泼的生命动感,仿佛月“涌”出江面。洒下银色月光的江浪一浪高过一浪一声高过一声,相逐千万里之远……读者的视觉、听觉,甚至触觉都被调动起来,胸襟为之开阔,烦恼融化在碧波江水中。
       《抱扑子》:“月之精生水,是以月盛而潮涛大”,是“月共潮生”的最早出处。此后成为诗人喜爱使用的一个诗歌意象,如“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月”的意象代表相思,代表因空间阻隔只能托明月寄相思的蕴意。这一意象的出现,为下文中抒发“小我”怨旷的情感埋下了艺术情景的伏笔。
       江流宛转绕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
       远镜头拉回中镜头以至特写——江水曲曲弯弯绕过花草遍生的春之原野,银色月光泻在花林中,仿佛洒下一层洁白的雪,月光涤荡了世间万物的五光十色,流霜融化于其中,大千世界犹轻纱笼罩,如烟如雾,如梦如幻……镜头最后在一轮孤月上定格,由“流霜”到“孤月”,读者的心随诗人的心渐至清冷、沉静、孤独,这也是诗文为下文抒情议论所做的艺术氛围渲染。
       诗至此,诗人既信手破了题目中春江花月夜五字,又为下文蓄足了气势,撑开了场面,不可小觑。以上为全诗的第一部分,也是“无我”的部分,是诗人低头向宁静的大自然里深深潜沉的过程。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
       这八句,是全诗的核心,是“无我之境”向“有我之境”的转变,是由景而人的转变,是由自然向灵魂的转变。最重要的是,这个“人”,不是小我意义上的抒情者,而是一个大我意义上的思考者,一个带着对宇宙人生终极关怀的人。闻一多说,这是一种宇宙生命意识。
       这种探索,古人已有之。如曹植的《送应氏》:“天地无终极,人命若朝霞。”阮籍《咏怀》:“人生若晨露,天道邈悠”等等,多半感慨宇宙永恒,人生短暂。张若虚却没有陷入前人窠臼,而是反出了新意。“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个人的生命是短暂易逝的,而人类的存在则是绵延长久的,因此“代代无穷已”的人生就和“年年望相似”的明月得以共存。这是淡淡伤感中的欣慰。面对宇宙无限人生有限诗人并不颓废绝望,这源于对人生的追求与热爱。哀而不伤的基调,初盛唐之音的回响仿佛就在耳畔。
       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人生代代相继,江月年年如此。一轮孤月徘徊于中天,仿佛等待什么似的,却又永远不能如愿。江月有恨,流水无情,诗人自然把大自然景色转向人生图象。
       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枫浦上不胜愁。此句承上启下。“白云”、“青枫浦”托物寓情,代表感别迷离的情境,一个“愁”字,引出下半篇游子思妇的离愁别恨。
       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可怜楼上月徘徊,应照离人妆镜台。玉户帘中卷不去,捣衣砧上拂还来。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照流君。鸿雁长飞光不度,鱼龙浅濯水成文。昨夜闲潭梦落花,可怜春半不还家。江水流春去欲尽,江潭落月复西斜。斜月沉沉沧海雾,碣石潇湘无限路。不知乘月几人归,落月摇情满江树。
       如果说诗中第一次发问“江畔何人初见月?江约何年初照人?”是对宇宙人类起源的探索,那么这第二次发问“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是对人类中最普遍最刻骨铭心的感情——爱情的热切关照。大情怀转向小情思,“大我”向“小我”转变。扁舟子,飘荡江湖的游子;明月楼,月夜楼中的思妇。以下十六句,前八句写思妇情怀,后八句写游子心境。一种相思,牵出两地离愁。
       曹植有诗:“明月照高楼,流光正徘徊。上有愁思妇,悲叹有余哀。”以月烘托相思之情,悲泪自出。张若虚亦如此。“月”已拟人化,“徘徊”极传神:一是浮云游动,光影明灭不定;月光怀着对思妇的怜悯,徘徊不忍离去,与她作伴,为她解愁,柔和的清挥洒在了妆镜台上,玉户帘上,捣衣砧上。岂料思妇触景生情,思念更切,想赶走这令她伤感的月光,然而却“卷不去”,“拂还来”,卷不去的,拂还来的是那才下眉头却上心头的那种挥之不去的扰人的愁呀。与君共沐月光却无法相知,只好拂明月遥寄相思。望长空:鸿雁远飞,飞不出月的光影,飞也徒劳;俯江面:鱼儿跃动,只激起阵阵微波,跃也无用。“尺素在鱼肠,寸心平雁足。”向以传信为任的鱼雁,如今也无法传递音信——该又添几重愁苦!
       最后八句写游子。花落春潭,春光将老,却远隔天涯,情何以堪!江水流春,流去的不仅是自然的春光,也是游子的青春、幸福和憧憬;江潭落月,又一次昼夜轮回。“斜月沉沉藏海物,碣石潇湘无限路。”“沉沉”,渲染了他的孤寂落寞,天南海北,无限路途,无限地加深了他的乡愁。他怆惘不知,这样的月夜,有几人能够幸运归去?而他只有看着落月余辉将满怀愁情撒在江边的树上……这结句的“摇情”,不绝如缕的思念之情,将月光之情,游子之情,诗人之情,交织成一片,撒在江边树上,也撒在读者心上,情韵袅袅,摇曳生姿。
       至此,诗人完成了宇宙生命意识中“大我”与“小我”的探索,“月”则是这次生命追问中的纽带,跳动着诗人的脉搏,贯通上下,触处生神,在月的开始——高悬——西斜——落下的过程中,诗人的灵魂在对宇宙、人生、爱情这些人间普遍永恒的主题的追问中释放出来。
       这不是一个普通平庸麻木的灵魂。他体悟到生命的深远与短暂,领悟到人生自然宇宙之奥秘,是高悬在鲜花江水之上也高悬在明月长夜之上、甚至高悬在人之上的灵魂!
       人与月千秋万代之前的初识,千秋万代的幽会,千秋万代以后的离恨,在张若虚笔下,散发出亘古不变的艺术魅力。
       辛文,江苏江南大学中文系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