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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淘金者]一条狗的呓语
作者:徐兴正

《文学教育》 2006年 第0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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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奥地利德语犹太作家卡夫卡先生,搞过一个《一条狗的研究》。身为一条狗,我要感谢他。卡夫卡的研究无疑十分严谨、认真,根本不是一次玩笑;并且,他严格按相关程序开展研究——确立课题,分析个案,提出假设,得出结论,等等;此外,他的研究还具有规范、深入、独树一帜等学术特征。当然,卡夫卡并不是我们的代言人,尽管他的英俊、刚毅、多变、阴冷、黑暗、忧伤和绝望非常适合于狗类形象大使,但他的研究从本质上说不是一条狗的研究,而是一个人的研究,问题的关键就在这里。我发现,卡夫卡本人对我们狗毫无兴趣,他之所以把一个人的研究诡称为一条狗的研究,完全是为了隐蔽——我清楚地知道,他不仅是一个讲究策略的人,而且还是一个胆怯的人。即使在狗类中,一条胆怯的狗无论有何策略也不可能成为生活的强者。但是,历史发展到今天,事情还是有了变化。不少温顺和乖巧的狗,纷纷为一些贵妇人和富家子弟豢养起来,它们在待遇上远远比那些剽悍、凶猛的看家狗优越。此外,我还注意到,卡夫卡的研究不够广泛,作为一个人,他思考得更多的是个体在群体生活中的位置、可能性,食物(绝食),土地,以及所谓命运,这些形而上的东西对我们狗来说,几乎没有什么意义,它们显然是只有人才需要面对的问题,然而,我认为,一个人活到要以狗的名义才能便利地对自身进行研究的地步,其处境——人类在虚荣心驱使下常常把它界定为精神世界的处境——也可想而知。我由此得出一个很有把握的结论:卡夫卡先生也是一条丧家之犬,他无家可归。所以他明智地把自己想象成一条呆在空中的飞狗。不过,他最终还是无奈地返回到地面。我十分同情卡夫卡。我知道大多数人都不屑于得到一条狗的同情。他们错误地认为一条狗表达它的同情之心,就是为你舔掉伤口上的血。我也承认,我们狗和人之间存在着一条不可逾越的鸿沟,因而人狗交流肯定只能局限于某几个甚至某个领域。卡夫卡的研究留下了大片大片的空白,这对他而言是一个不小的遗憾,因为他毕竟在人类尤其在艺术家中是一个罕见的天才;但为我这条平庸的狗提供了某种可能和某些机遇——换句话说,如果他的研究覆盖和囊括了所有领域,那么,我还能有所作为吗?也许这是生性谦逊、一再怀疑自己的卡夫卡先生留给我——也可能是其他狗——的一条学术出路吧。
       长期困扰着我们狗的一个问题是:我们有没有上帝?记得我曾经多次在狗类婚宴、生日晚会、葬礼、舞会、学术会议、艺术沙龙、选举会议等公众场合,以不同的方式提出过这个问题。我认为这是个严肃的问题,也是个致命的问题,因此,任何狗都不能随便作答,一旦这个问题得到了正确解答,我们狗的生存和生活将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然而,别的狗持不同看法。问题提出后,它们对我说了这样一些话:“这条可怜的狗!”“你开什么玩笑?提出如此荒唐的问题来!”“简直是吃饱了撑的!”“别烦我们,滚回你的狗窝睡觉去吧。”“信口开河的狗下次不准进入会场。”“严禁提出毫无学术价值和美学价值的问题。”“再跟我们捣乱,就打断它的狗腿!”“……”这样一来,本来是困扰着全部狗的问题,就变成了我一条狗的问题。尽管我搞不清楚,上帝是否在看顾我们狗,但当我从狗市经过时,我总是默念着:上帝,救救我们吧。我看到不计其数的成年狗被牢牢关在铁丝笼子里,接受蜂拥而至的顾客挑选。顾客选中的成年狗被带离众狗,投入仅容一条狗安放身体的特制铁笼里,它的头被固定在笼子外,然后被一只有力的手臂和一柄沉重的斧头敲碎,它就停止了思想,停止了生命,停止了一切,完蛋了。有些成年狗临死前发出凄厉的惨叫,我听到它们在说:“上帝,你在何处?”另一些成年狗则对疼痛与恐惧保持足够的忍耐和克制,一声不吭,我想,它们已经对上帝绝望。小狗则被锁链套住,厄运对它们来说,似乎还很遥远;它们被顾客买走后,或者成为宠物,或者成为自食其力的看家狗——前者身体要漂亮,后者要强壮,既长得丑陋又瘦弱的小狗,喂养相当长时间仍然不见起色,就可能被遗弃,或者干脆被弄死了吃掉。像我这样与人类保持一定距离的野狗已经不多了。狗类不是贪图享受自投罗网而葬身人腹,就是野性和奔跑能力不断减退,遭到人类捕杀。幸运的是,虽然我内心极度虚弱,却伪装得十分凶残,正是这种假象保护了我,人类不敢轻易对我下手。近年来,我年老力衰,跑得越来越慢,我知道自己在劫难逃了。前几天,要不是人类在绳套打结这种小事情上过于疏忽,我就差一点被他们勒死了;我逃到郊外的桥洞下躲了一天一夜还心有余悸。——我饿得受不了,又跑出来寻找食物,毫无疑问,我又落入了人类势力范围。我已经别无选择。总有一天,我也要死在人的手里。种种迹象似乎表明:我们没有上帝。每一次选举出新狗领袖,它都要向所有狗承诺:我就是你们的上帝。事实告诉我们,它不是上帝,它只是一条处于特殊位置的狗而已,它并不能改变我们悲惨的命运,救我们脱离凶险。作为一条狗,谁也不能保证寿终正寝,除非死在荒无人烟的地方,要不然,要留个全尸也办不到。哪怕上帝保守我们,我们未来复活也将因无完整尸首而碰到麻烦和困难。在对狗类的生活进行全面考察后,我发现它暗无天日。狗类的遭遇不仅止于这些。我们在人类办的小报上也会看到一些奇闻,除了人类独有的而外,还有诸如一条狗与它的女主人肌肤相亲,造成了某种难以启齿的后果之类。我们并不怀疑这类奇闻。我们把这种事看成是狗类的堕落,正如人们把它看成是人类的堕落一样。人类认为只有人是讲道德的,其实狗也有狗的道德。我们狗和人类关于堕落的看法是多么一致。现在,很多当了宠物的狗都不会吃屎了。我坚持认为吃屎是狗的天性和本份,丧失天性和不守本份,也是一种堕落。人类从功用出发,想让我们狗的后代更漂亮、玲珑、精巧、强健、凶猛,从而干预我们的男欢女爱——我们在任何方面都受制于人。我们还常常遭到人类的诋毁:什么“狗仗人势”啦、“狗眼看人低”啦、“简直像一条狗”啦、“狗解手”啦、“吃屎的狗断不了那条路”啦,等等,要多难听就有多难听,要多恶毒就有多恶毒。然而,哪条狗知道人的势利、寡廉鲜耻、卑恭屈膝和恶习难改呢?但我不想再反驳人类。因为我没有在意识形态上跟人类较劲的初衷,一旦较上劲,我就钻进了他们的圈套。我还是具有一条狗的狡黠和清醒的。
       卡夫卡的研究帮不了我。上帝为人类预备了这个世界,在这个世界上,我们狗必须服从人类的管理,包括给他们守候家门,为他们提供美餐,任他们玩乐。这才是我们绝望的真正原因。我从不相信老狗领袖为我们过去和历史总结出来的经验成绩,更不相信新狗领袖构建未来的美好蓝图,也许别的狗是相信的,但我就是不相信。我觉得最糟糕的事情是,老狗领袖和新狗领袖都在模仿人类的思想和行为,致使我们落入人的绝境。我们已经没有出路,除非上帝改变初衷,而那是根本不可能的。狗永远左右不了上帝。问题还在于:即使我们完全顺从上帝,上帝是否因为我们不过是一群狗,而仍然置我们于不顾呢?就让我们忍辱负重,摇头摆尾地活着吧。也许只有我这条狗明白,我们从来没有过上好日子,以后也过不上了。有些人和有些狗把问题简单化,以为既然人类已成为破坏我们狗类生活幸福的主要敌人,那么,只要成功地发动一场狗人战争,并取得最后胜利,狗类的悲惨命运就宣告结束了。这些人和这些狗显然对人类社会缺乏必要了解,人类曾经深受猛兽之害,但时至今日,任何猛兽都不可能对人类再构成威胁,它们甚至就要绝迹了,人类却日益互相残杀、互相伤害,并没有过上什么幸福生活。难道我们狗还能摆脱人类的窠臼吗?
       当然,差不多所有的狗都没有我这么悲观。即便到了狗市也是如此。在顾客选中之前,每一条成年狗都安详地躺在笼子里舒畅地晒上一段时间太阳。当主人和来访者在富丽堂皇的客厅闲谈时,宠物狗蹲在茶几下细嚼慢咽新鲜鱼肉和可口点心……它们仿佛一直过着幸福生活。正如人类一样,只要你现在不在阿富汗、巴勒斯坦、伊拉克,你就暂时不用担心那些到处乱飞的炮弹,你就可以像卡夫卡一样,写下一则著名的日记:“……战争爆发。——下午游泳。”
       我放弃了继续研究,这并不是因为碰上了什么学术难题,而是我已经不想再做一条不合时宜的狗了。
       (选自《滇池》2006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