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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淘金者]古典书生
作者:陶方宣

《文学教育》 2006年 第0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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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茶壶与茶杯
       徐志摩和陆小曼结婚,请胡适喝喜酒,胡适倒是西装革履地来了,荷包里一分钱不带,就带着一张嘴巴来吃,还带着一张画作贺礼,画上草草涂抹一把茶壶一只茶杯。陆小曼看了半天娥眉不展,徐志摩耳语一番,她一下明白过来,笑得在婚床上直打滚。
       画上的茶壶当然是徐志摩,茶杯呢,肯定是陆小曼,如此形神兼备,让人联想琴瑟之好,由不得陆小姐不笑得花枝乱颤。没想到满腹经纶饱读中西的胡大才子痞起来也是很出格的。老北大许多教授搞起恶作剧来一点不输给调皮淘气的小子,拿茶壶与茶杯来寓男人与女人好像也不是胡适的首创,最先说出这样话的是北大一怪辜鸿铭。辜鸿铭这家伙中西皆通愤世嫉俗,他送了一首诗给英国作家毛姆,毛姆感激得一塌糊涂,回家后叫人翻译出来,原来是辜同志送给舞女的,也不知是拿错了稿子,还是成心捉弄毛姆。就是这个姓辜的怪人有一天竟主张男子纳妾,他的理由是男人好比茶壶,女人好比茶杯,一把茶壶配几只茶杯是很自然的事。说的好像也有道理,茶壶那么大。一只杯子那么小,哪里够用?壶里一肚子茶水往哪倒啊?时期一长,天气又热。茶水馊了,不就成了一肚子坏水么?
       辜鸿铭怪论一出,受到北大教授围攻,其实我想教授们也只是嘴巴上说说,心里也巴不得自己这把破茶壶多配几只漂亮的小瓷杯子,最好是光洁如玉描着茶花兰草的那种。金陵才子苏童写出成名作《妻妾成群》,说的不就是一只茶壶几只茶杯的故事?巩俐一演,立马就红成个熟透的水蜜桃。像巩俐这样描花绣朵的金杯子男人肯定不舍得扔掉,只有她反过来把茶壶砸了。也有例外,张爱玲应该是只金杯了,可胡兰成照样不拿她当真,也是,胡先生手上杯子太多,武汉的小周、温州的范秀美,还有一个护士,他的准则是一个也不能少,我在丛中笑。同是才子,徐志摩跟他不一样,他见一个好的就扔一个旧的,陆小曼又豪赌又吸毒,哪一点比张幼仪好呢,可因为是个新杯子,他就一直捂在心窝口。
       胡适为人斯文,标准的好老公,可花起心来也是情痴情种的作派,在美国有个人高马大的洋女人,还带回徽州试探老娘;后来又有个女同学,还有杭州的小表妹。江冬秀这只旧茶杯一直甩不掉,也是江冬秀太厉害,有次抱着儿子在胡适面前高高举起剪刀:你再提离婚,我娘俩死给你看。胡适小白脸吓变了色,不知后来他拿什么法子哄住这个小脚的徽州女人。从南京去台湾时,他唉声叹气只拿到一张船票,不知道如何将老婆带走。在那样一个兵荒马乱的生死关头,还死死记着结发夫妻,可见,杯子虽不好,用长了,用顺手了,也舍不得丢了。
       文人行乞
       古代文人落魄起来,只能跟流民一样行乞,是乞讨的乞,不是行窃的窃。饿到行窃就难看了,只有孔乙己的窃书者不为偷才风雅的一点。文人行乞的不少,徐文长唐伯虎都是。
       文人好像很容易落魄,不会八面玲珑,又不屑于经商,见到当官的还把脑袋瓜子抬得高高的,这样下去哪有好日子过?老早的孔子蓬头垢面坐在马车上周游列国也相当于行乞,只是他学生太多,看不得老师饿饭,一人送一瓢小米一条腊肉,孔夫子的小日子就过飞了。古代士大夫伯夷叔不食周粟,宁愿在首阳山饿死,不知他讨过饭没有。晋人陶渊明不为五斗米折腰,回家到南山下开荒种豆连带栽点菊花,当然比外出行乞要好一些。近人朱自清不吃日本米,因为他有笔,能卖文为生。其实要说起来,文人行乞还算好,不用卖唱卖身,他只要卖字卖画就行,也算是发挥专长。
       徐文长晚年一直卖画为生,他诗中就有“数点梅花换米翁”的句子,就是说你要买我画的梅花不要紧,得按画上梅花朵数决定米的数量,九朵梅花九斤米,十八朵梅花十八斤米,不能讨价还价。有人送来十只螃蟹,他画一只墨蟹送他;有人拿来三坛子好酒,他画一壶酒再画三个萝卜谢他,双方各取所需皆大欢喜。有米有蟹还有酒,这日子过得可美。传说有天徐文长又没得吃了,也没人来买画,张三看他挨饿,抛着手里的银子捉弄他说:徐先生,有本事你让李四呱呱呱叫三声,我请你下馆子,菜随你点。徐文长说这好办,带着李四来到瓜田边,指着一地滚圆的瓜说:这葫芦长得真好。李四一看不对,纠正道:是瓜。徐文长不听,继续说:葫芦葫芦葫芦。李四红了脸,反驳道:瓜瓜瓜!张三在一边笑倒,马上带徐文长下馆子。——好笑吧,文人行乞往往就留下民间传说,这是中国特色,在世没人管无人问,死后却把风流韵事一齐往他身上堆。
       唐伯虎便是这样,当不了官,断了仕途,最后就离开了家,开始讨饭,其实他哪里有什么桃花丛中三笑点中美人秋香呢,他后期一直乞讨为生。据说有次一群文人墨客聚会,要求赋诗饮酒,唐伯虎碰见,恳请让他试试,人家笑他一个乞丐也能写诗,就等着看笑话。他提笔写下“一上”两字,这根本不是诗的开头,众人摇头,唐伯虎要酒,大家拿酒拿肉,看他如何把洋相出下去。他又写了“一上”,众人笑倒,这诗没法往下写了,他却一口气写下去:一上一上又一上,一上直到高山上,举头红日白云低,四海五湖皆一望。众骚客满座惊奇刮目相看,想不到乞丐堆里竟然藏龙卧虎,一个个都惭愧得低下头。
       其实凭良心说,这首诗算不得精彩,也谈不上深远的意境,但这则文人行乞的故事,则画出了一位中国文化人游戏人生遗世独立的疯癫和佯狂。
       暖老温贫
       土生土长的旧式文人,总有点缩头缩脑的寒酸相,用汪曾祺的话说,就是暖老温贫。这四个字本来八杆子打不着,可让汪老先生排列在一起,就成了绝配,点石成金似的焕发光彩,你一个字一个字读,心头就有一种乡土温暖,仿佛抚摸童年打破的粗瓷陶碗或母亲补过的蓝花被子。
       最具暖老温贫的是郑板桥,你看《板桥家书》就知道,在山东做小官的他是如何谨小慎微地为人处世:一封接一封家书不厌其烦告诫姊妹兄弟怎么做人,不要出风头不要得罪人,要饱想饥晴思雨,要难得糊涂吃亏是福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官轿迎面来赶紧绕道走——老先生一身旧衫,眼光幽冥,是夹着尾巴做人多年形成的乞相。家书中提到他最想就着酱生姜喝炒米糖开水,昔日江南一带乡间家家必备此物,汪老也爱喝,暖老温贫就是汪老用来形容炒米糖开水的。旧式文人的寒酸汪老身上也有,他不多话,一天到晚拿只小扫帚扫他家后院灰砖地,胳膊上套着蓝布护袖,种一架扁豆花,让妻子照着画,没事就拎着小竹蓝到菜场,买慈菇,买筒蒿,买窝笋,然后回家慢慢做,吃过饭就坐在院子里读一点书,日子过得寂寞清幽,心如止水。
       这样的日子也好,也不好,你没有办法选择,你只有这么大的活动余地,汪曾祺去世前最思念的是他的老师沈从文,沈从文对他也格外偏爱,在昆明西南联大时,常常带他出去吃米线,借一个碗打点酒,他喝得很少,全给了汪曾祺。沈从文也爱穿布鞋套护袖,在故宫当解说员时,每天走路上班,手里用报纸包两块烧饼,中午就一杯白开水吃烧饼,烧饼吃完了拿热水杯暖手。他一直胆子很小,据说一上讲台就脸红,话都讲不出,就用粉笔在黑板上写一行字:请等我一会儿。有一天,江青亲自到家里来看他,她是他在青岛教书时的学生,沈从文一见江青有点不知所措,家里人也奇怪,怎么从来没听他说过这个大人物啊?江青还假模假样给他量了身子,说要织一件毛衣送他,不知后来毛衣织了没有,按沈从文胆小的性格,估计织了他也不敢穿。奇怪的是,同是旧式文人,出过洋的人身上则没有这种寒酸,像写过《女神》《凤凰涅磐》的郭沫若、写过《再别康桥》的徐志摩之流总是倜傥风流天马行空,可能是西装一穿洋风一吹,自由独立的大我意识在心胸鼓荡,寒酸气不知不觉就被太平洋上温暖湿润的季候风吹得一干二净。
       胡适出过洋,他身上也没有这种乞相,年前我到上庄访胡适故居,一个卖“塌果”的农妇说:你们从上海跑来看他?钱花糟了。当年,我们把他家祖坟都挖了。农妇不知世道人心早已大变,按推算,她当年正在铁姑娘队,正是干革命的好时候,可以想象,如果胡适不出洋,文革期间押回上庄在铁姑娘监督下劳动改造,肯定也是夹着尾巴做人,穷酸潦倒满脸乞相。
       (选自《延河》2006年第2期)